第二章

十年后的一个秋天。

北京的秋天还比较闷热,城市的上空仿佛顶着一个大笼屉,一股股热浪把人摧残的焦躁不安。

我来到北京已经七八天了,但是到目前为止,工作仍没有着落,连个掏厕所的差使都谋求不到。更要命的是,口袋里的钱也快见了底儿,生计问题迫在眉睫。

为了尽快找到工作,我不得不求助于中介服务公司,中介向我收取了50元的劳务费,承诺一定能替我找一份称心满意的工作。我非常自卑的从口袋里掏出50快钱,并担心的问中介办公人员说:“就我这条件能找到工作吗?要是有难度就……”中介人员一把把钱夺过去,胸有成竹的说:“放心吧,绝对没问题,三天后一准让你上班。”听完这话我心里豁然开朗了许多。然而事情并不像我想像的那么美好,一眨眼三天过去了,他们的承诺和我的希望全都落了空。为了敷衍我,他们装模作样把眉头拧的像肚脐眼儿似的说:“哎呀,怎么和你说呢,你的条件实在是有点糟糕。全市上百家单位都联系过了,可没有一家愿意接受残疾人的。你不如去救助站看看,兴许那儿能给你想点办法。”听完这话我感到万分的气恼,我真想破口臭骂他们一顿才解气。“行了,别罗嗦了,还是把钱给我吧,我自己想办法。”我说。一提到钱,他们立刻像狼一样警觉起来,其中一个自称是经理的人和我解释说:钱是没法退还的,因为他们中介全体工作人员已经为我找工作的事付出了一定的时间和精力。什么电话费啦,交通费啦,卫生费啦等都是要花钱的,要计劳动报酬,恐怕我这50元钱还不够呢。我心说:别操你妈了。一群冠冕堂皇的骗子手。我和他们理论说:我花钱是为了找工作的,既然工作找不到就应该把钱退给我,别和我扯那些没用的。另外一个长相像女人的人推辞我说,工作得慢慢找,尤其条件不怎么好的应聘者,更需要一定的时间。我问得多长时间?她说起码得半年。我当时骂她放屁,半年我早饿死了。她警告我说话客气点,这里是北京。我说,北京怎么了,北京也不能明目张胆的坑人玩儿呀。然后我耍赖皮的说,赶紧把钱退我,否则我就和你们泡定了,反正我也没地方去。中介公司一看拿我没办法,他们竟然报警让警察来对付我,说我无理取闹,影响了他们的正常工作。然而警察对于这等鸡毛蒜皮小事通常是最懒得管的,也就从中和和稀泥了事。警察苦口婆心劝我离开中介,不要做一些过激的行为。我说我没想怎么着,就想让他们退给我那50元钱。警察给我出主意说,那就去法院起诉他们吧。我一听“起诉。”这个词差点喷笑了出来。那个年代还不时兴炒作,不然我还真敢和他们打官司。

工作没找到,还被人家蒙走了50元钱,这就是倒霉催的。到了晚上,由于没钱住宿,我只好和其它的流浪汉一起栖身于地下通道里。地下通道污七八糟又闷又臭,成群的蚊虫像吃了激素一样围着我,恨不得把我整个给消费了。当我看见那些衣衫褴褛的流浪汉爬在拉圾筒里找东西吃,而且还吃的津津有味,我的心骤然抽缩成一团,对于一个有思想的人来说,那是多么悲惨的心境啊!

睡到半夜我怎么也睡不着了,一轱辘身爬了起来,悄悄从口袋里掏钱包,但钱包瘪的像死臭虫似的。唯一能证明我身份的身份证夹杂在一些毛票中间,显得那么的孤单和脆弱。

好不容易坚持到天亮,我赶紧钻出臭气熏天的地下通道。在一个露天小吃喝了碗馄饨湯,我毫不犹豫的登上了一辆开往郊区的长途汽车。

在我离开家时,父亲就嘱咐过我,在北京实在混不下去了,就去京郊找我那八竿子都够不着的二大爷。父亲说,文革期间,二大爷带着全家老小在我家躲过难,在那么艰苦的岁月里,父亲省吃俭用整整供养他们全家人一年的吃喝拉撒。现在又轮到我落难了,自然而然想起来了二大爷。

提起我着个二大爷,连我都没见过,对于他家的情况一点不知道。说心里话,我实在是不想给人家添麻烦,虽然我家有恩于他们,可毕竟过去二十多年了,时间会淡忘一切的。再说,二大爷现在活不活着还不一定,万一他早就离世了,我岂不猫咬尿脬空欢喜一场?

等到那一看,幸好二大爷还活着,而且还挺硬朗。刚一见面,我们彼此都不认识,等提起我父亲来,二大爷才知道我的来头。但二大爷看见我时表现的很平淡,并不像我预期的那么喜出望外。二大爷家住在京郊一个很小的村子里,从表面上看,他们家过的也不怎么景气,房子老迈年高,房顶上的瓦檐都长出了草;屋里连一件像样的摆设都没有,地面铺的青砖,麻刀纸糊的顶棚,一铺大火炕占了半间屋。

二大爷家的确贫穷了点,但他对待我还是比较热情的,每顿饭都尽量让我吃饱。就是他家的儿媳妇有点不友好,每到吃饭的时候,她的脸子耷拉的像门帘子似的。有一天在饭桌上,她敲敲打打的说:“这日子没法过了,大米白面见天的涨,我看早晚涨到人把嘴巴缝起来的那一天。”说着话,她还拿眼神瞥了我一下,明显这话是说给我听的。

等到晚上,我和二大爷商量说:“二大爷,您帮我找份工作干吧,我不想这样白白的耗费下去了。”二大爷叹了口气说:“唉,我上哪儿给你找工作呀,我和你一样,到外面也是两眼一摸黑谁也不认识。再说,就你这腿脚能干的了什么?到建筑队打零工恐怕你把铁锨都拿不动。”我说:“要实在没办法我就回去了。可是,我回去还没用路费呢,您得先借给我点。”二大爷一听“钱。”这个字当时把声调抬高了说:“你也不是没看见,这家哪有闲钱借给你呀。”我非常现实的说:“工作没有,又回不去家,我总不能在您家吃一辈子闲饭呀。”二大爷愁的把眉头皱成一个大核桃似的,过了好长时间说:“明天我给你出去转转看吧,唉……”

转了两天没转着,等第三天的下午,二大爷眉飞色舞的和我说:“长潞,二大爷我可算给你踅摸了和好差事,别提多适合你了。”我问什么好差事?他语重心长的说:“我看了,就你这身体,找什么工作也干也干不了,还不如学门好手艺呢。这村有个姓陈的皮匠和我很要好,我刚才和他商量了一下,想让你去他那里学徒,而陈师傅看在我的面子上很爽快的就答应了?”他看我表现暗淡,接着给我打气说“你可别瞧不起修鞋的,修鞋也是门手艺。我就这么和你说吧,你要是把皮匠这行干好了,我保你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你看看人家陈皮,那小日子过的真让人羡慕。”不知道怎的,我越听这话心里就越反感。我并不是瞧不起修鞋的,只是修鞋这个行业和我心目中的理想相差悬殊太过遥远。我千里迢迢跑到北京是闯天下的,不是学修鞋的。

以二大爷的能力只能给我找个修鞋的差事了,假如我要是不去似乎有点对不起他的用心良苦,但是我要是去了似乎更对不起自己,对不起父母那十多年对我的栽培。说良心话,我做梦都没梦见我去修鞋。

二大爷当然不理解我,在他眼里,我就干不了别的,我天生就是修鞋的料,这让我很是郁闷。所以当我表现出不愿意的时候,二大爷非常气恼,他直截了当的问我说:“长潞,你就说句痛快的,去还是不去?我已经和陈皮商量好了,你要是不去,我怎么和人家交待?”他实在把我逼问急了,我毫不犹豫的顶撞他说:“让我干什么都行,就是不学修破鞋!”“破鞋?”二大爷把眼睛瞪的像包子似的,还差点把假牙给喷出来。

这时,他的儿媳妇在旁边不耐烦的扯闲篇说:“爸爸您就别费劲了,人家那么高尚能去缝破鞋?哼,要我看,连自己吃几碗干饭都不知道,还跑出来混呢。”

我是个急脸子人,谁要当面辱骂我,我绝不会忍气吞声的,于是我立刻反击她说:“嫂子,我没得罪你吧,你干嘛这样挤兑我?要想赶我走就明说,别拿缝破鞋说事情,我讨厌破鞋!”

“你……”

二大爷赶紧摆摆手说:“得了得了,快别吵吵了。年轻轻的,说话就带刺,哪的事情……我说长潞,给你找的差事你不去,那你就别再指望我了,赶明儿你就自己想辙去吧。”

第二天,我在二大爷家吃完最后一顿饭离开了。临走时,我借了他们家一辆二八自行车,他们以为我出去找工作了,其实离开就没打算再回来,自行车也不打算还了,反正我也没给他们家留下好印象,索性就让他们恨到底吧。

我骑着自行车像没头苍蝇似的到处瞎转悠,经过了无数个村镇,走了很远的路,直到有一天我转到了X县城。来到X县城我又接着找工作,但仍然没人肯接受我。有个单位食堂招收杂工,也就是择菜、洗菜、打扫垃圾什么的,我想这个工作一定适合我,可是等我去应聘时,食堂经理拿眼角看着我说:“我们已经招够了,你还是到别处看看吧。”这些天我听的全是这样的话,他们总是用这样“客气。”的语气打发我,所以,只要他们一张嘴,一个眼神,我就明白怎么回事。

由于找不到工作,加上成天在外面疲于奔命,几天的功夫把我给折磨的不成了人样;衣服也脏了,头发也擀毡了,胡子像野草一样杂乱,连指甲缝儿全藏满了滋泥儿。当我经过玻璃橱窗看见自己的影子时,我很不能一脚把橱窗踹碎,因为我实在讨厌那个脏兮兮的影子。

一天中午,我骑着自行车流浪到了一个叫金丽桥的小镇上。这个小镇不大,看上去很纯朴,满街道都是做小买卖的。街道两旁的小餐馆飘散出一缕缕香味像长了翅膀一样往我鼻子里钻,馋的我“咕咚咕咚。”直咽唾沫。我大约有两天没吃东西了,现在不知怎的,一闻见饭菜的香气胃里直痉挛,浑身酸软的像皮糖一样。我把自行车支在一个树阴下,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

现在我脑袋里除了吃什么也不想了,一个简简单单的“吃。”占据了我的整个思维空间。别人到了中午都忙着回家吃饭,或者坐在饭店里等着服务员伺候,可我呢,都两天没有吃东西了,我的午餐在哪里呢?哪里是我吃饭的地方呢?没有,我看不见为我准备的饭菜。于是我就悲哀的想:人活着要是连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饱,那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虽说人活着不单单为了吃,可是要是把“吃。”这个字从嘴里给抠出去,那说什么都是扯淡。肚子是最实在的,你欺骗不了它。

饥饿无时不刻的在折磨着我,我愈是刻意忘记它,它愈是在我脑子里晃动,每分每秒都在提醒我,该吃点东西了。我忽忽悠悠站了起来,下意识的摸了摸口袋,可口袋里比寡妇的被窝还要干净,连买个馒头的钱都找不到。我颓丧的又坐了下来,呆呆的望着这街上的人群,由于饥饿难耐,在我眼里,那些人仿佛都像肉包子一样晃来晃去。人要是饿急了,他的思维就容易退化成其他动物,像饿狼一样虎视眈眈。在以前我从不相信这世界上有人吃人的事情,然而现在我相信了。当我看见街上那些美女的大腿,我的胃口霍然产生想咬她一口的欲念,这就是秀色可餐的原始基因。

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在心底我一遍遍在念叨这句话。我恨自己没骨气,刚两天没吃饭就叫苦连天,那么曾经我党的地下党被敌人饿了八天人家也没吭一声呀。所以说,我就是个俗人,我一辈子也伟大不了,假如敌人把我抓去,我肯定得叛变了。

所以说,我现在必须得吃点东西,我要再不吃东西似乎都活不过今天。可问题是,我有什么资本能让我吃一顿饱饭呢?吃饭得需用钱,现在我和钱是冤家对头,简直是有它没我,有我没它,没有它我就得挨饿,这等逻辑无懈可击。

我再次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希望总是一次次的落空,当我绝望的时候,我一眼看见了二大爷家的那辆二八车,也就是说,只要把车买了,我马上就能饱餐一顿,这是最现实可行的办法。虽然说卖车吃饭的想法比较消极,也不符合生存法则,可是现实把我逼到这份上,我必须采用消极的手段把自己的肚子喂饱再说。

正这时,恰好过来一个蹬板儿车的,车上装的全是废旧物品。我赶快伸手拦住了他,问他要不要自行车。收废品马上从车上跳了下来,他先打量打量我,再打量打量那辆自行车,然后很不屑的问:“这车是偷来的吧?”

“偷来的?”我哭笑不得的说“你看我这样像是偷车的吗?”

“那为什么卖车?”

我好无隐瞒的说:“因为我还没有吃中午饭,我……”我很后悔告诉他这些。

他果然难以置信的说:“至于那么惨吗,把自行车卖了吃中午饭?”

我很不耐烦的说:“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我觉得很正常。”

之后,他一边端详着那辆自行车一边啧啧的贬损说:“哎呀,这车够破的,连铃铛都没有,你瞧这皮带磨的,哎哟……”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他再要贬损下去,我就得把车白送给他了。于是我直截了当的他问:“你就说这车能值多少钱吧,我压根也没当好车卖。”

“我是收废品的,再好的自行车卖给我也是废品价。”

“废品价是多少?”

“十五块钱。”

“别开玩笑了,我这车还能骑呢,你怎好意思就给十五块钱?”

他非常狡诈的说:“我没开玩笑,这车就值十五块钱,卖不卖随你。”

“这也忒少点了。”我和他讨价说“你再给我加十块钱吧。”

他坚定的说:“多一分也不加,再加我就得赔钱。”

我咬咬牙,从牙缝里说:“好吧,车归你了,。”

好端端的一辆自行车就这么被收废品的撇在了板儿车上了。掏良心说,我真不忍心卖掉它,它好歹跟随我这么多天,忍辱负重的带着我走了这么远的路,然而到最后我竟然把它当废品卖掉了,这真是不幸啊。人在为难之时,多少都有点堕落感,尤其对金钱的认识,显的那么的暗淡无光。

金丽桥街上大大小小的餐馆有十多家,每个餐馆都透着亲切感。正是中午吃饭的时间,每家餐馆里都觥筹交错,香气四溢。

但是也不怎么了,没卖车前我饿的要死,恨不能马上闯进餐馆抢点东西吃,可是等把车卖了,我忽然又不怎么饿了,也许是饿过劲了吧。再看看餐馆里坐的那些客人,个个红光满面、肥头大耳,而且每张桌子摆满了鸡鸭鱼肉。然儿我这十五块钱的消费水平怎好意思往里迈腿呢?还是找个小吃店对付一顿吧。

当我溜达到金丽桥南大街忽然看见一家很不起眼儿的小餐馆,小餐馆坐东朝西,面临马路,门口立了个广告灯箱写着“姐妹餐馆。”这个餐馆的名字起的很有趣,所谓姐妹餐馆,有可能是姐妹两合伙开的,而且她们还都是未婚,若是结了婚有男人搀和着,姐妹俩必定产生分歧,“姐妹餐馆。”就不复存在了。当然,这只是一种心理学上的猜测,事实也许不是这样。

打外面看,餐馆里冷冷清清好像没什么客人,所以我抖抖精神毫不犹豫的推门进去了。

餐馆的饭厅很小,不过是六七张桌子。餐厅的左右两侧另开四个门,门都紧闭着,看样子那是所谓的雅间吧。但仔细听,雅间里静悄悄的,似乎是没有人用餐。正面是玻璃柜台,柜台后面陈列着酒水饮料。柜台上放着电话机、计算器、菜谱,还有一个插着塑料花的花瓶。

这家餐馆果然是姐妹俩开的,当我进门时,一眼看见柜台后面有两个年轻的女人。由于吃饭的人少,她们百无聊赖的玩起了扑克牌。其中一个女孩不过十八九岁,长的还可以,就是嘴唇涂的有些鲜红。她穿着一件宽领的体恤,稍许露着点胸脯,不过她的胸脯很丰满,颤巍巍的,或许里面没有带胸罩吧。另外一个女人看上去比较成熟,大约有二十五六岁,梳着短发,带着金色耳环,衬着一张清秀而红润的脸。她的嘴角总是嵌着笑容,让人感觉很亲切。但是,从我进来她也没看我一眼,倒是很专注她手里的纸牌。

“阿华,给客人点菜。”年岁大一点的女人吩咐红嘴唇女人说。红嘴唇拿着菜谱飘飘然向我走过来。胸脯还是颤巍巍的。

“先生你用点什么?”一个粘满油滓的菜谱放在我面前。

我一抬头,正对着她那双圆鼓鼓的丰乳,那乳头若隐若现象猫眼一样盯着我。我赶快掉转视线,装模作样拿起了菜谱。在她的“监视。”下我很随意的点了两样小菜和半斤水饺。然后把菜谱还给了她。

“够了吗?”她接给菜谱冷冰冰地说,乳头一耸一耸的,显然是嫌弃我点的少了。

“恩……”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喝酒吗?”

“啊……来点……来一瓶啤酒吧。”为了打发她走,我只好多破费一点了,因为那双“猫眼。”看的我心乱如麻。再说,我来北京还没喝过酒呢,再不喝点恐怕连酒是什么味道都没有印象了。

一瓶啤酒刚喝到一半,那个红指甲又飘过来了。这回她脸上带着点微笑,很温和地叫了我一声先生。我想这样的礼遇肯定是催我付账的,因此我撩下筷子赶紧摸口袋里那十五块钱。

“您先等一等。”她拦住我说“我们老板请您到雅间里坐坐。”

“请我——。”我好像听错了,犹豫的问“哪个老板请我?”

“就是让我给你点菜的那个女人,她就是我的老板。”

我客气的说:“小姐,你们老板好像是认错人了吧。”

“我不知道,您还是过去一趟吧。”她抬手指了指3号雅间说。

我心想:过去和过去,有什么呢,我都混到这份上了,还怕人家见吗?

雅间,不愧名副其实,里面装饰的很素雅,干净的连一点灰尘都没有。这屋的桌椅板凳都和外面的不一样,这屋的桌椅都带着呢绒罩子,像国宾馆似的。而且雅间还有空调,一进门迎面扑来一阵阵凉气,让人感觉像吃了口冰激凌那么爽快。

我直戳戳立在门口,没敢轻易坐下,因为我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也不好意思坐在人家的椅子上。或许我的身份就应该到外面去,这里没有我的下脚之地。

“快坐下吧。”那女人看我有点窘,主动向我靠近一点说。

而我吓的赶紧向后退了一步,忐忑不安的问:“您,您找我有事吗?”

“恩!有事。”我依然是那么亲和。随后,她召唤外面的红嘴唇姑娘说:“阿华,沏壶茶来,放点好茶叶。”

阿华把茶端进来,她用怀疑的目光瞟了我眼,好像我有什么特殊似的。

当那女人给我倒茶时,我才放胆瞧了她几眼,在此之前我都没干瞧她。但是奇怪的是,这位女人看上去有点面熟,好象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我挖空心思想了半天也想不起她是谁。

不知怎的,一时间谁也不说话了,房间里的气氛显得很凝重,仿佛一切都停止了似的。

“你真的认不出我了吗?”她凝望着我,用特别颤抖的声音说,那声音仿佛还带着哭泣。

我思索片刻,仍然想不起她是谁,我非常抱歉的说:“对不起,我的记性很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你不是长潞吗?”没想到她竟然能说出我的名字,这下我更加慌张了。因为在我如此堕落的时候被人家认出来那是多么尴尬的事情啊!

“我……我是长潞。”我心慌意乱的说“那么……你是……”

她似乎也很激动,站起来凑近我说:“长潞,你仔细看看我,我不相信你会认不出我的。”

当我的眼神再次掠过她的脸庞时,我大脑迅速从记忆里检索出一个被尘封以久的倩影——她就是我的中学同学,也是我的初恋女友纪安蓝。这么多年过去了,彼此都改变了许多。尤其安蓝的变化更大,十年前她还是个矮小的黄毛丫头,而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秀丽端庄,女人味儿十足的小老板。

“这回你认出来了吧。”她满有把握地说。

我点了点头。但与此同时我也诧然了,我很难相信这是真的。

安蓝激动的握住了我的手,喜悦的泪水顺着面颊流淌下来。我也流泪了。但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心里有一种酸涩的滋味。

说实话,在我如此一贫如洗的时候我不想遇见什么熟人,何况是安蓝了。假如我要是知道安蓝在金丽桥开饭店,打死我也不会来的。我是个死要脸子活受罪的人。悲观的说,在这种凄惨的情况下被别人认出来就相当于揭开了我心底的伤疤。

“让你见笑了,安蓝,你看我现在混的……”我勉强笑了笑说,但眼泪蓄满了泪水。

安蓝一把攥住了我的手,用善良的语气批评我说:“长潞,你可别和我来这套,咱们都是朋友,你来到我门口就是到家了,知道吗?”她递给我一块纸巾,等我把眼泪擦干,她接着说“刚才阿华给你上菜时,我就看你特别眼熟,但当时我也没想到是你。因为毕竟这么多年了,谁能想到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可是等到你喝啤酒时,你的一个细微的动作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你喝啤酒总喜欢嘴对着瓶子喝,而且一边喝还一边玩弄酒瓶盖子,把盖子帖到脸上擦来擦去。这么多年来,我从没看见过有谁像你那样喝酒的,所以一看见你喝酒的动作突然让我联想到了你。这简直都神了。”

她说的那些,都是我不经意间做出来的习惯性动作,我都没留心,而她却深刻地记在脑海里。为什么说心细是女人的一种天性。

“是啊,确实有点不可思议。北京这么大,人多的像蚂蚁似的。再说,我压根没想到你会在北京发展。”

她腼腆的笑笑说:“发展什么呀,开个小吃铺没什么了不起的。”她给我倒了杯茶又问“长潞,你真不知道我在北京吗?”

我毫不隐瞒的说:“从你走就没和我通过信,我上哪儿知道去呀。”

她惭愧的说:“这话说起来有点长,怎么和你说呢?”她撇开这个话题问我说“我有十年没回去了,咱老老家那儿变化挺大的吧?”

“也没什么大的变化,只是越变越穷了。”

“怎么会呢?”

“你看看我就知道了,连我这样的都跑出来打工了,家里能不穷吗?”

“你可真会说笑话。去年我遇见一个老乡,她和我讲,咱那边发展的可快了,连村里都通上了公共汽车。”

“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离家出走时,是步行二十里路才乘上的汽车。”

她感慨的说:“真象一场梦啊,好象现在我还在梦里呢……你吸烟吧?在这随便吸,不碍事。”

我的确犯烟瘾了,但是我口袋里穷的连个烟屁都没有。安蓝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一眼看出了我的窘态,所以她提前为我准备了一包红塔山。

我打开烟盒抽出了一支,刚要往嘴上放,安蓝说她也想来一支,我奇怪的问她说:“你还吸烟?”她风趣的说:“这些年我不也学堕落了嘛。偶尔吸一支玩儿。”看着她轻吐着烟雾,我非常钦佩的说:“一般成功女性十有八九是吸烟的。”她客气的说:“谢谢你的美言。不过我在成功女性之外,我吸烟和成功与否丝毫不沾边儿。”

我非常自卑的说:“不管怎样,反正你比我强多了,你好歹有事业,而我都成了流浪汉了。我这是要饭要到你门上来了呀。”

安蓝生气的说:“你再这么说我就不离你了。在我心目中你一直都是我的朋友,你老是穷客气,那不是故意使我难堪嘛。”然后她乜斜着眼看着我问“你什么时候带上眼镜的?我记得很早以前你脸上没有这种装饰吧。”

“我上高一那年带上的。”我下意识扶了扶镜框并打趣地说:“戴眼镜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是实用而已,和学问没关系。”

“那我为什么没戴呢?”

“那是你明智。”

安蓝哈哈笑出了声,说:“你就这点没变,和以前一样耍贫嘴。”

在谈笑中我们两渐渐又熟识起来,回忆起往事好象就发生在昨天。

正这时,阿华推门露半个脸向安蓝说。“姐,该吃饭了。”

安蓝听完一惊说:“瞧我这记性,光顾聊天了。”她站起身招呼我说“走吧长潞,我们吃饭去。”

“我已经吃饱了。”我昧这肚子说。

“得了吧你。”安蓝拽着我的胳膊说:“你吃没吃饱我还不知道,赶紧的吧。”

“我的确吃饱了,再吃也没地方搁了呀。”我再次争辩道。

安蓝愠怒的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咱是开饭馆的,还能亏着肚子吗?”

这话说的太暖人心了。尤其,她用了一个“咱。”字,这就更拉近了我和她的距离。也说明她没把我当外人。

安蓝开的这个姐妹饭店一共有三个人,安蓝是这个饭店的老板兼小工,因为买卖开的小,养不起太多的人,所以她也和其他人一样的干活。用安蓝的话说:她既是饭店的主人也是饭店的仆人。开饭店是个特殊的服务行业。尤其对女服务员的外貌形象,还是有一定要求的。女孩长的歪瓜裂枣是干不了服务员的。比如那些上档次的饭店,人家那里的服务员长得标准极了,个个亭亭玉立,笑起来像花一样。客人到这样的饭店用餐就算吃咸菜就窝头那也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安蓝当然也懂这个,所以她选择阿华当服务员。阿华是川妹子,人长得白净漂亮,说一嘴非常蹩脚的北京话。尤其那对大乳房很是出众,往客人面前一站,财源必然滚滚。也许安蓝这就看中这个请她来的。不过阿华除了公关以外,她也得刷盘子洗碗,什么脏累活都有她的份。这叫庙小养不起大神仙。最后一位就是厨师老刘,老刘今年六十有二,据安蓝说,老刘人品不错,工作兢兢业业,从不偷奸耍滑。不过,老刘实在老了点,他可能是整个北京最老的厨师了。那么安蓝为什么放着年轻厨师不找要找老厨师呢?安蓝告诉我说,老厨师的好处多了。首先,老厨师在做人方面让人放心,老厨师保证不会和女服务员发生狗扯羊皮的关系。即便他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在别的饭店,年轻厨子勾搭女服务员的大有人在;或者老板勾引女服务员让老板娘寻死觅活的也屡见不鲜。

人只有吃饱了肚子,思想才逐渐活跃起来;在肚子干瘪的时候,人就象臭虫似的,满脑子想就是吃。可见吃是最要命的了。

现在我总算吃饱了,精神头也足了,也该想想超出肚子以为的事情了。

下午我和安蓝聊天时,我把我来北京所遭受的一切不幸和坎坷统统告诉了她。我想,既然安蓝把我当朋友,那我就没什么可隐瞒她的。

可是安蓝听完我的讲述,她表现的异常冷静,既没有替我伤心流泪,也没有表示任何的反对,只是那么安静地坐着,弄得我十分难堪。

“这话该怎么说呢。”她凝视了我一眼喃喃地说。

“怎么了,安蓝。”我心神不宁地问了一句。

过了半晌,她用意味深长的说:“要说你来北京我并不反对,作为男人就应该到外面闯一闯,见见外面的世界。咱们那里的情况我是了解的,祖祖辈辈在土地里滚来滚去,没什么大的出息。以前我就想,咱们那的人要想出人头地就必须走出家门到外面去,否则就得做一辈子农民。近些年来,咱们北方的土地沙化的厉害,你就算有心做个好农民都难。所以光靠啃地皮早晚得饿死了。为什么当初我死乞白赖跑出来?其实我早就看透了,我要是守在家里,那也是和前辈人一样,老老实实种地,然后到年龄再嫁个庄稼汗,生一大堆泥猴,这辈子算是交代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才出来。”我附和的说。

“作为朋友我有啥说啥,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客观的说,你的情况和别人的确不一样。虽然我不知道你来北京的真实目的,但是我总觉得你这样冒昧的来是相当危险的。刚你说的那些经历,我听着都后怕,万一你要有个三长两短该怎么办呢!”

“是呀,我要是没遇见你,后果是很难想像的。这也是‘老天饿不死瞎家雀’。”

安蓝嘻嘻笑着说:“都到什么时候了,还有心开玩笑,真不知你是怎样想的。”然后她话锋一转,用非常严肃地语气说:“不过也没什么大没了的,谁能不走几天弯路呢?我当初来北京所受的挫折恐怕三天三夜也讲不完,这不也挺过来了吗?长潞,我现在想问问你,往后你打算怎么走呢?”还没等我回答,她又抢先声明说:“我没有别的什么意思,总想帮你做点什么,都是朋友嘛。”

听到这话,我心中暗暗欢喜。因为我在北京没有任何的亲人和朋友,现在安蓝成了我唯一的依靠。说句厚脸皮的话:这回我算粘她身上了,她想摆脱我都晚了。

于是我赶紧坐直了,提起勇气向她坦白地说:“我现在混成这样你也看到了,我确实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了。我也想找份工作赚俩零花钱,但没人接收我,所以我暂时只能打道回府了。安蓝——。”我叫了她一声名字说“安蓝,现在我还真的需要你的帮助,哎!我都没脸和你张嘴。”

“有事只管说,还和我客气啥?”蛮大度地说。

我吭哧了半天,脸都涨紫了,最后咬了咬牙说:“我现在混得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了,所以……所以你先借我点钱,等我回家再给你邮寄过来。”

安蓝听完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我心烦意乱摸不着头脑。等她笑完了说:“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这么点小事瞧把你为难的?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我不会让你步行回去的。”

“那就太感谢你了。”

安蓝没在意我的客套,反而问我说:“你已经想好要回去了?”

我点头默认。

“那好吧,那好吧。”她低声念叨着,好象有什么心事似的,可我又不敢问。之后,她说“既然这样,你也别太忧虑了,就安心的在金丽桥玩儿几天再回去吧。这些天在外面风吹雨淋也把你折腾够呛,等缓和缓和回到家也体面些,让家人看着心里也舒坦。”

安蓝想的多么周到,她的每一句关心都像一双温暖的小手在抚摸我的心。什么是真朋友?朋友,就是在你混的一败涂地的时候,她依然不离不弃的把你当个人看待。

既然安蓝把我当人看待,那我无论如何也得让她的面子上过的去。再说,她是做餐饮生意的,我这样邋里邋遢难免会被人说三道四,甚至影响到她的生意。首先阿华就很不理解,她觉得安蓝这么干净利索的女人怎么会有我这样的朋友呢?仅从外表上看,我和安蓝就差了一截,更别说别的了。

所以,为了体面点,当务之急赶紧洗个热水澡,也去去身上的异味。

等下午安蓝忙完了,我请求她带我去浴池洗个澡,她欣然同意。这并非我找不到洗澡的地方,主要是我口袋里没有钱。哎!连洗澡这等小事都得求助朋友,可见我堂堂男子汉是有多么的狼狈吧。在去洗澡之前,安蓝特意到商场给我买了身新衣服,从里到外全是新的。看着这些崭新的衣服把我激动热泪盈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俗话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在我如此落魄的时候能遇见安蓝这个朋友真是我的造化。可是我和安蓝必定十来年没来往了,这一见面多少显得有些生疏;她能管我一顿饱饭我已经念佛了,她还花钱给我买衣服这让我如何承受得了呢?因此我执意让她把衣服退回去,说我自己随身带着衣服呢,就是脏了点,洗洗还能穿。而安蓝甩手把衣服拽在我怀里,生气的说:要退你退去,反正我不退。你这人可真是的,几件衣服算的了什么?你要觉得过于不去,等以后你给我买,我绝不像你似的。

就这样,安蓝把我带到金丽桥镇最有名气的一家洗浴中心。据说这家洗浴中心的服务设施在全镇独一无二的。什么桑拿、搓澡、按摩、美容、足疗等一应具全。服务员一水的南方小妹,各个亭亭玉立,笑容可掬,说话像唱歌似的好听。当然了,消费也是贵的惊人,简单的冲个凉就得三五十块。就我这等人,刚从土里刨出来怎么能消费的起呀。我请求安蓝给我换一家便宜的澡堂子,最好不超过十块钱的淋浴。可是安蓝哪里听我的话,不容分说就到前台给我买了张八十元的小单间票,并吩咐服务员马上把我带进去。我心说,这丫头算是把我给豁出去了。

“用不用找个小姐给你按摩按摩呀?”临了,她冲我挤眉弄眼打趣说。

“谢谢你的好意。”说完,我推门进了男更衣室。

等一洗上澡我才明白过来,安蓝确实是个有心计的女人。幸亏她给我买的是单间票,这要是让我和大家一起淋浴,恐怕别人得笑话我是打非洲来的难民。实在是太脏了,连我自己看着都嫌弃。毫不夸张的说,我刚一下水池,水池就变混浊了。就好像把破毛笔头扔到水里一样。等换了三次水,我稍微才显露点原形,胳膊上的皮肤也渐渐红润了起来。再看澡池的边沿,被我身上泡下来的污泥给印了一圈黑,害的我洗完澡又给人家清理半天澡池才敢出来。

安蓝坐在洗浴大厅的沙发上边瞧电视边等着我。等我洗完澡换上一身新衣服出来时,安蓝立刻愣了,她不错眼珠的盯着我看,看的我脸上只发烧。我问她怎么了?难道我的脖子没搓洗干净吗?她笑眯眯的上下大量着我,啧啧的说,真是出淤泥而不染啊。

走在回来的路上,她还忘不了拿我开涮说:“人是衣裳,马是鞍。你要捯饬捯饬也满帅气的嘛。这要去相亲,准八九不离十。”

我略有惭愧的说:“是啊,同样的人,穿上不一样的衣服就换了个人似的。”

“和你开玩笑呢,别那么伤感。”

洗完澡感觉轻松多了,走在大街上也显得潇洒自如些。我有意甩了甩头发,竟然还散发出一阵阵清香。有清香的遮掩,我可以放心大胆的靠近点安蓝,还时不时的碰一下她的手臂,心里别提多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