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整个一场“兄妹”相见的剧目,几乎是在黄丽包场的“独白”中结束了。她再三警告我,谨防保卫科那个小曹再次拦截信件,并要我不要声张,一切由她黄丽出面交涉,向保卫科领导、直至向大华厂党政领导反映,保卫科的工作人员私拆职工信件违反通讯自由的下场,教他吃不掉、兜着走。关于杨四毛的这封来信,暂时由她收藏,似乎要从这封信中探寻出什么奥妙;如果这个姓杨的再有信来,要我不可贸然回信,也由她黄丽出面联系,以免中了他的“诱骗”,也免除今后发生一些不必要的牵涉。她还一再嘱咐我:今后如遇有什么难事,包括日常烦心的琐事,需要双方协商的,也不可直接打电话到办事处找她,以免领导和办事处的同志们生疑,破坏了我们这一难得的“地下”友情。如有什么急事,包括杨四毛或蔡小娟他们的来信如何处置,可以直接找她的好友周隽协商,由周隽打电话,或由周隽本人亲去办事处与她联系,是万无一失“地下通道”,要绝对相信她俩之间的情谊是可以信赖的,也是牢不可破的。我听后一一点头应允,深感这个鬼灵精思考周密,甚觉宽慰。最后,她告诉我不能陪我同车到曹家渡,尽管是夜晚,以防万一被熟人看到;再说从曹家渡方向返回办事处,中途要转两、三次车;而从静安寺乘有轨电车非常快捷。时间迫使我俩不得不分手了!虽然小公园里尚有对对恋人们隐没在花木丛中,也不时传来一阵阵“嘁嘁”的低笑声,但并不影响我和黄丽再一次作不伦不类的“吻别”,双方是那么含情脉脉、难舍难分……出了小公园,在强烈的光海里和纷乱的人流中,她把我送上了去曹家渡的公交汽车。我依依不舍的凭窗相望,她在我的心目中,就像一尊“女神”,是那么完美无缺,亭亭玉立在汽车站台上,挥着手中那蓝色布袋向我示别,令我心情激荡不已……
当我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宿舍的大门口时,借门灯强烈的光亮,抬手看下表,时针才指向九点四十分。想到今晚是周末,要到夜里十二点才会关严小旁门,我能从容提前回来,也是好事,免得同志们因疑多问。我想:假使一旦超过十二点,黄丽与门卫老王师傅的“君子协定”,是否因黄丽的调出而终止?又想到:黄丽虽已调出了,但同时周隽又调回来了,这个“君子协定”也有周隽的一份功劳,恐怕一时也不会失效吧?想到这里,不由心中暗自好笑:再有天大的事情,没有黄丽的参与,我又怎么能放肆的超时归来呢?正欲举手推开掩着的小旁门,猛想起身上穿着这件崭新的银灰色毛线上衣,回到宿舍让同志们看到定会疑心!我一个穷光蛋,哪有余钱去置办这么一件价格贵、款式新的毛线上衣?于是立即停顿下来,想将手中用工作服上衣当包袱皮的包裹解开,腾出工作服穿在身上,不让同志们一眼就能看到这件漂亮的毛线上衣。可是,一时又苦于没有搁置手中包裹的地方,总不能解开工作服后,把两件新棉毛裤和用手帕包扎起来的剩余食品,就这么放在地上吧,为了解除眼前之难,我只好蹲个“坐马式”,解开工作服,将两件棉毛裤和食品裹子,摆放在蹲着的腿面上,正要艰难的穿上工作服时,突然一个熟悉的女子口音,从我的身后传来:“是谁半夜三更在大门口练功夫?噢,是陈排长夜静归来,辛苦了!怎么,等不及回宿舍,就在大门口换起衣服干什么?”这种轻声慢语而又不失讥讽的语调,不禁令我猛吃一惊!我知道是谁了。忙不迭站起身回头,在明亮的门灯光下,果不其然是李文,一身初冬的装束,一脸的严肃和蔑视,悄然站在我的身后,看到我在慌乱中将放置在腿面上的物件,全都抖落在地面上的一副尴尬相,忍不住破例抿嘴一笑。灯光下,她倒背着双手,显出一副安闲的样子,轻松而幽默地说:“这是一件新结的毛衣?长袖、鸡心领子、款式新颖、结构紧密,真好看。哎!就这么穿着它回宿舍,让同志们瞧瞧多漂亮,何必又要用工作服罩住呢?说晚上天气冷,也不像,室外不嫌冷,难道回到宿舍反而冷?”幸好她不是那种尖酸刻薄的人,说话总还留有余地。见我手提工作服,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正处在两难之中。为了不让我继续尴尬下去,便弯腰低头为我拾起抖落在地面上的物件,不经意似地又说:“还有两条新买的棉毛裤?对了,配上这身毛线上衣,这一冬你是不用愁了,来的真及时啊。唷!这么一条洁白、漂亮的手帕,内里包扎的又是什么?”她用手大略一摸,像是醒悟过来,点点头又说:“是吃剩的晚餐?眼下食品紧张,价格又贵,不能平白浪费了,可以留着当夜餐用,对方为你想的真周到;只是可惜了这条手帕被污染了!轻物重情,倒也值得……”
由于情况来得突然,面对李文那善意的责难,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就因为李文是我唯一的苏北同乡,为人严谨,与人处世宽宏大量,有男子风度,无论是文学还是政治方面,水平都在我和黄丽之上;这大半年来,想起她对我种种的关怀与好处,在年龄上虽然比我小两岁,却不得不令我像对待其他男女同学一样,尊称她一声“文姐”。莫看职务上我是排长,她是副手,她那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那高瞻远瞩的胸怀,以及处事果断、明察秋毫、刚柔并济的办事风格,使我望尘莫及。因而,日常我对待她既尊且敬;尤其对于我和黄丽的“友情”,她更是处处关爱、事事维护,令我信服得五体投地!面对眼前的她,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内疚之心油然而生。为了掩饰内心慌乱,我手提工作服上衣,为难地四下张望后,嗫嚅地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能不能换个环境。”李文将手中的物件掂量一下,也随之四下望望,半奚落、半调侃地说:“要依你的想法,一是去右边那条又黑又臭的苏州河畔?不行!那可是你和‘令妹’常去的地方,我要是也去了,瓜田李下的说不清;再就是去左边?也不行!左边不远处那个小巷子口,徐放曾为你们兄妹卖过‘号外’,也是个很显眼的是非之地;要不,去你们男生宿舍谈谈?我想你也不会同意的,因为在这深更半夜的大门口,又是如此安静的地方,你都不敢声张,何况去你们男生宿舍?如果你不怕小辣椒她们人多嘴杂,到我们女生宿舍谈谈也不错,我敢保证,可以畅所欲言哪怕谈到天亮,怎么样?”灯光下,见我窘的一个劲地摇头,忍不住又一次无声微笑,语重心长地说:“其实,我倒不是诚心想揭你的老底!承你情,晚上临出门时,让门卫老王师傅传口讯,说你有急事要出去。我与小周、小孔和小费等姑娘们一合计,认为除了已经出走的蔡小娟,上海目前你似乎再没有故旧至亲,能有什么急人急事等着你呢?大伙一致认为,无非是那个口是心非的黄丫头心血来潮,分离久了又苦于寂寞,要你这个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的所谓‘哥哥’,约到什么地方叙叙离别之情罢了。是呀,人家对你可以说是关怀备至,亲手为你结毛衣,这里贯串了多少情和意?可惜,一切都在我们的意料之中,白白浪费了你俩的盘算。要说还有我们难以料到的,那就是你们约会的地点。不过,我们还是敢于肯定,非静安寺那个路边小公园莫属,轻车熟路吗;又因为那里出入自由、无拘无束、庸俗共赏。”灯光下,她见我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是那么诚惶诚恐、无言以对,才又缓和了口气说:“你们玩的这些小把戏,糊弄你们自己还可以,谈不上有多高的智商,无非是乡村邻里之间一种常见的小儿女情调,有什么秘密可言?我看这大门口空旷明亮,夜晚又无过往闲杂人等,正好是你说清情况的绝好地方。其实,话我已替你说的差不多了,你还想要补充些什么?要说双方情感上的交流,我们却难以用语言描述了,那是你们‘私房事’,不可与外人沟通,我们也不便干涉!我可告诉你,你们今晚的约会,已不成其为秘密了,可以说,全在我们几个人的掌握之中;因为她们三个等不及,提前回宿舍去了,我不忍心让你‘撞木钟’,甘作临时留守,在这大门口专候你的大驾归来!我说你们这种阳奉阴违、自以为是的小伎俩,一旦传到领导的耳里,后果你们掂量过吗?常言说得好,纸是包不住火的。莫说我们还有六七十双眼睛,领导也不是傻子,时间长了,再秘密、再巧妙,又怎能会不知道?我不是吓唬你,到时候,你就等着瞧好了!”
李文的一番话,说得我更加毛骨悚然!原以为我和黄丽今晚的约会,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殊不知天机尽露,全在李文的预料之中。在这位真人面前,我又能巧舌如簧到什么程度?灯光下,我这个自觉在人生道路上的低能儿,能有什么锦心绣口而自圆其说?到了这会儿,也只有俯首帖耳被这个令我信服的“冷美人”束手就擒了!幸好李文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性格,她深知自己的语言已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起到了一定的规劝作用。于是,她将手帕包着的食物交给我,却掂了掂手中的两条折叠好的棉毛裤,语重心长地说:“我说你啊,在工作和学习上,似乎很得体,堪称完美;可是在儿女情长方面,你又枉为一个男子汉,屡犯屡挫、屡教不改,简直是不堪一击,真是肤浅得要命!这毛衣嘛,你不妨穿着;两条棉毛裤,现在让你拿回宿舍去很显眼,人们会在心中暗想;你平常省吃俭用,不敢乱花一分钱,日子过得结结巴巴的,哪来这么多闲钱武装自己?好在这几天的气候略有回升,不急着穿,今晚由我替你收着,等风雪来了,天寒地冻时再交给你也不迟。人啦,切不可暴富,生活上要显得自然、平常为宜;反之,将会引水入墙、自毁根基。好啦,快将工作服穿上,或可暂时遮人耳目;至于这剩余的食物,回到宿舍最好和小胖子尽快吃掉,以免留下痕迹、招人口实。这可是当前比较高档的食品,我虽然看不到内中是些什么,就凭黄丫头对你的一片痴情,也不会寒碜到哪里去!”正说着,见我手腕上戴着她买的那块手表,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时,她的眼睛也随之发亮!一股欣慰之情,洋溢在她那张一贯严肃而美丽的脸上。就在这时,从宿舍二楼的平台上,传来是小辣椒孔荻又尖又脆的喊叫声,在这夜静中越过庭院、越过门楼,传到了耳里,是那么杀气腾腾:“文姐!是他姓陈地回来了吗?这家伙的能量不可低估,还真有一套偷鸡摸狗的本领!我就不信这个邪,治不了他?等我下去将他生擒活捉上来!”
我明知这是小辣椒虚张声势的善意恐吓,可是我听了心中直发毛!她这一惊一乍地大声叫喊,夜静中能声传百米之遥,保不住三四楼人尽皆知。灯光下,李文见我一脸惶惑不安的神情,顿时产生了一股怜惜之心。她将手中的两条棉毛裤夹在自己的腋下,以她女性的温柔与关切、迅速帮我穿好工作服上衣,又似乎很理解我的心情,帮我整理好衣领子,拉拉袖口、扯扯四周衣角,尽量不露出新毛衣的点滴痕迹,以防孔荻她们看出了破绽,又要好奇地大声嚷嚷。到了这个地步,我就像个无知的孩童,任凭她李文的爱抚与摆弄,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双方似乎都能听到各自的心跳声。一时间,我忘记了黄丽在临别时的警告:不要把我俩今晚相会的情形,告诉李文与张扬;也忘记了刚才黄丽那种清纯与细腻的情感投入,以及刻骨铭心地脉脉含情,转眼间,竟让这位好心的“文姐”以柔美的语言和得体、细致的举止给俘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