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黄丽独白由她自编、自导、自演的一场独幕剧,我忍不住“哧”的一声笑了开来:“我的好妹妹,愚兄万分感激你的恩赐。不过,我还是要问你,你口口声声不离‘兄妹’二字,世界上真会有如你所说的‘兄妹特殊友情’吗?你不否认,我也不笑话你,然而,你这是不折不扣的自欺欺人,是自圆其说、自我麻痹和自甘逃避罢了!”
“不能这么说!”黄丽将毛线衣和棉毛裤一并摆放在我的腿上,像变戏法似的从布袋底层又端出一只像上次在西郊公园用过的铝合金饭盒,揭开盖子,一股诱人的菜肴香味扑面而来。虽然看不清是什么熟食品,也敢断定还是香肠、香肚之类的干切食品。她习惯用手拈起一片香肠,自己先咬了一小口,余下的一起塞到我的嘴里,笑笑说:“兄妹关系,对外我们决不否认,这是一种策略,也是老娘亲的希望,更是办事处领导的要求,还是我借以堵塞包括文姐、圣人、徐三少和若干人的口实,是移花接木、混淆视听的一种手段。如果我将兄妹二字打上引号,其含义和味道不就全都变啦?”她又拈了一片香肚赛进我的嘴里。因我双手捂住怀前、膝上的毛线衣和棉毛裤,以防滑落到地上,因而我无法用手去接,就像一个病患者,木然接受家人的喂食。我也落得享受一次所谓打上引号的“兄妹”之情……接着,她又从布袋里掏出一只饭盒,内中有四只包子,虽已凉了,在稀微的光线下,看来还很松软、新鲜;最后,她掏出一瓶二两五钱装的白酒,熟练的拧开瓶塞,含笑说:“上次因为天气热,我又不善饮酒,更没有防醉的经验,一时大意,也就萌生醉态,直闹得我们女生宿舍里人仰马翻、上下震动,更害得你我一场惨败。吃一堑、长一智,今后要善于自我克制,要因势利导、扬长避短,才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这两个月来,我对此物也稍有心得。近而不昵,浅尝辄止;失之少兴,助乐忘忧。也就是无酒不成席的至理名言。我总算体会到杜康君之灵妙所在,小妹特为我兄备之助兴,但要切记前车之鉴唷!”
“话,全让你一个人说尽了!”昏暗中,我抽出右手接过小酒瓶,一仰脖子,咕噜噜先饮了一口,顺手又递给黄丽;为了不打了我的兴致,她也一仰头像是饮了一大口,吓得我连连提醒说:“浅尝辄止,浅尝辄止……”黄丽笑一笑愉快地说:“有兄长在一旁时刻关怀,不会有覆辙之危!不过,你我之间情深意重,非此物不能渲染与烘托;但要时刻注意,不能让我们的‘友情’肆意挥发,要适时进行克制;站得高、才能看得远,要放眼于未来,要经受得住时间的检验。只要警钟长鸣,何愁我们这一特殊的‘兄妹之情不能永固?”
听了黄丽的这番奇谈怪论,我也无意从中得出什么结论,更不想放弃这一特殊的情感游戏;尽管内心怀有愧疚,并自我安慰似地认为人性的正反差别,往往是在一线之间。只是能像黄丽这样,当情感的热潮极度高涨的时候,用理智和毅力来严控自己,确保在异常舒畅的情节中霎时冷静下来,从而保护双方自己。但这仅仅是一种被动的、无奈的权宜之策。想起当年与方凝玉相识、相处,之前不也是一再告诫过自己吗:不能玩火!玩火者必自焚!一旦大意,将会引发燎原之势。果然,在不久之后双方将各自的未来,葬送在火海之中而无法自救。至于后面的蔡小娟,因前车之鉴,那时,自身仍在“火海”中煎熬,所以尚能自控。眼前,这位娇艳、多情的黄丽,无论从哪一方面,都已胜过往日的环境和情感,相比条件优越多多,在这样的处境中,能够真的严控自己而不重蹈覆辙吗?不由我越想越怕,不寒而栗!
黄丽见我低头沉思,知道我在思考着眼前的一切与未来。她一边安慰我快点吃东西,一边岔开话题,幽默地说:“陈兄多虑了!诚然,环境容易使人堕落或颓废;反之,亦能令人奋发图强,一切完全靠自我正确掌控,只要掌控得体,时刻保持头脑清醒,那种险中求存、险中取胜的成功与乐趣,是一般庸碌之辈无法享有的,唯有智、勇者方能拥有的独特权利。好啦,快吃吧,可惜忘了带茶水,只好以酒暂代,也是一种乐趣。哎!这一周,你那几有什么要闻与趣事?”
黄丽的话提醒了我,赶忙从工作服上衣口袋里,掏出杨四毛的来信,暗淡的灯光下,我勉强笑笑说:“记得你说过那‘掏出他那牛黄狗宝’的上海瘪三杨四毛吗?他果真来信了,你先看看。”黄丽接过信,因光线太暗,一时看不清楚,便好奇地问:“信中说些什么?你就口头传达吧,我可不易辨别他的天书。”我潇洒地又饮口酒,摇下头说:“我也不知道,因时间匆忙,刚拿到手,还没来得及看呢。”
“啊?看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荒唐!假使信中有关蔡姐姐的急事,你也这么尾大不掉,将会误了大事的!”黄丽说着,拿着信快步走到灯光明亮处,在仔细阅读。我也觉得自己太荒唐了,便跟过去想看个究竟,灯光下,却遭到黄丽一个怜爱的白眼,她不解似地问:“信已拆开了,你还说没看过,是想当面糊弄我?”我急了,赶忙将当时的情形重复一遍后,黄丽听了突然感到问题严重,也无暇问及错写“陈可”的来龙去脉,她一口气的读完信,把信又递给我,脸色严峻地说:“我说你这个人,既不麻木也非弱智,做事岂能这么马虎,不分轻重缓急?再是为了能尽快见到我,连看一封信的时间也没有?何况信是从厂保卫科借门卫的手转交给你的,按理说,保卫科再特殊,这信又不是违法犯禁的东西,他们无权随便截留和拆阅的;即或情况紧急非拆不可,并未发现违法犯禁之处,就应该由保卫科出面,主动解释清楚,取得收信人的谅解,还应作口头道歉才对。可是,他们就这么草草的转交给你,这人民通讯自由和通讯权利,被他们任意践踏,你也无动于衷、不闻不问?所幸信中他姓杨的只说要去江西乐平了,问你有没有口信或钱和物,带给方、蔡二位姐姐,约你于次日晚上七时,在城隍庙曲桥上相见。可是信已被他们压后三天你才收到,那个姓杨的苦等你一晚上也不见你去,不恨死你才怪呢!”
黄丽的一番话,说得我毛骨悚然、也哑口无言!联想到黄丽写给我的字条,我也是丢三落四的,那天晚上回来后,没能及时阅读;幸好相约在今晚这个周末,要是急于在次日或是这周的前几天,由于我心不在焉,不也要让黄丽白白苦等一晚上,后果将会是什么样子?我越想越感到后怕,为了息事宁人不与保卫科发生不必要的摩擦,只是喃喃地说:“事已至此,何况压信的是保卫科,能争出什么道理来?信是我刚才收到的,真是对不起那个姓杨的了。”
“不是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事!”黄丽虽然冷静了一些,但还是严肃批评:“固然责任在保卫科,但你在接信后也应速看,好洞察情由、辨明是非、追究责任,将问题和矛盾压缩在最低限度;再说,厂保卫科是基层一级执法单位,有责任维护人民的通讯自由和权利的,怎么好胡乱扣压和随便乱拆私人信件?他们这是知法犯法,即或你原谅了他们,他们也应知道有错必纠、进行适当自责才对。”她想了一会,若有所思:“我知道大华厂保卫科一共只有四个人,除了正、副科长和女秘书小许,再就是那个干事小曹了。”她猛然警觉起来,斩钉截铁地说:“对!一定是那个小曹干的,他竟敢滥用职权、徇私舞弊,这个还了得?明儿,不,明儿是星期天,不行;后儿我来请个假,到大华厂保卫科直接找他问一问,一个小小的保卫干事,竟敢明目张胆地违法乱纪,破坏人民受法律保护的通讯自由!”我一听急了,拉着她重新回到石凳上坐下,昏暗之中,面对仍在气愤中的黄丽委婉地劝说:“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个姓杨的苦等也已苦等了,大不了以后有机会当面向他道个歉,详细解释一下也就是了。再说,我也不想和这种人多联系,那晚不去见他,反而是好事一件。何况小曹对我早有成见,你还不知道那天在特别座谈会上,对我强行发难的神情。我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就拆了一封无可无不可的信吗?我们不妨卖个人情,今后有机会提示他一下,希望他不要把人当呆子。你想,我们是寄人篱下的代培人员,能忍则忍,忍字头上一把刀,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
“你这是阿Q精神!”黄丽气不过我的软弱,便狠狠地骂了我一句。她想一会,略显和气地说:“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应该举一反三地想一想,如不及时指出他的错误,追查他的责任,他未必能自我反省而知错纠错;相反他会以‘保卫工作者’自居,认为截留和私拆别人信件是理所当然的,不知不改、养虎为患……今后他若一而再地滥用职权,你的秘密全在他的掌控之中,更何况是有关方、蔡二位姐姐的故事?”我听了似乎很有道理,不觉有点手忙脚乱而语无伦次。黄丽反而“扑哧”一笑,略带轻蔑地口吻数落我:“不是我说你,你也算是个知识分子了,就这么胸无城府、风风火火的?你呀,真是属狗的,狗肚里装不得四两油。好啦,我也是为了你才未雨绸缪,无非是以防万一罢了。”昏暗中,她见菜肴已吃了大半,因无茶水,包子每人只吃一只,喉干难以下咽;尚余两只包子和剩下的菜肴,合并在一起,又因无纸张包裹,好在干切菜肴没有水分,她干脆掏出自己洁白的手帕,将剩余食品包扎起来,命我带回去,以便饿了再吃。再看小酒瓶里尚有一大半酒,因慑于以前的教训,我俩都不敢多饮!于是她笑笑说:“这酒不让你带回去,以防再生枝节,留着它下次到这儿来再饮。”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像问我、又像自问:“下一次什么时候再相见?”昏暗中见我茫然笑笑,一时难以答复的样子,便想了一下,开心地说:“每个周末,嗯……不能!太频繁了反而不好。就说今晚,我还是向办事处的同志们胡编乱诌了一个理由才得以出来的。因为,他们晓得我和舅舅家闹翻了,上海无处可去。再说,过于频繁相见,也会使双方分心而影响工作和学习。你看这样吧,隔一周见一次,一个月可以见两次;下下一个周末的晚上,还是此时此刻,在此相见,我拿电炉用微火熬上一小锅稀饭带来,以解无水难下咽之苦,记住了吗?我就不再另行通知了!”说着,又亲手为我解开工作服上衣扣子,要我脱下来,命令我将她亲手为我结的银灰色毛线衣套上,要亲眼看一看她的“作品”是否符合我的身材。我顺从地脱下工作服上衣,露出了内衬的方凝玉当年用旧毛线拼结的背心,又看一眼我手腕上李文买的那块新表,不由她叹了一口气说:“什么时候不靠外援而能自力更生照应自己,就是我们众家姐妹最大的心愿了!”
我心怀羞愧地穿上了新毛衣,觉得宽松自如、非常合体,顿感一股暖流热遍全身。昏暗中,我一把紧握着黄丽的手,激动地说:“谢谢你的关心和援助,今后我当结草衔环、以报知遇之情。”黄丽似乎并不理会我的感激之言,她将两条新棉毛裤重新折叠好,连同用白手帕包裹的两只包子和剩余菜肴,用我脱下来的工作服上衣一股脑包扎起来,并一语双关说:“我相信你这些无关痛痒的感激语言,不止说过一次,也不止仅说给我一个人听过了。然而,我还是乐意听,因为我们共同开辟出一条空前的‘兄妹’特殊友情的新道路,为未来作一次惊人的示范。至于‘友情’到底能发展到什么境界、什么顶峰,要靠大自然的造化以及我们亲力亲为的结果了,你说,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