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顺着徐放的手势望过去,果然是一个熟悉的身材,从曲桥的尽头那个茶社的门口走了过来。我的眼睛一亮!这不是那个姓杨的男子,当初要和蔡小娟合伙做生意的人吗?上次我和黄丽在此遇到他,是他陪着蔡小娟来茶社接头、喝茶,并且就在这曲桥上与我们对话;是他在炎热的夏天带着蔡小娟去龙华寺合伙贩购小商品时,被蔡小娟的丈夫“二胡”逮住;他姓杨的眼亮、腿快逃走了,却害苦了小蔡,被她丈夫绑在一棵树干上,顶着烈日暴晒。要不是孔荻与张扬及时相救,小娟几乎丧命!还是他……不!也许是他暗中为蔡小娟乔装成男性乘便车逃离上海后,至今杳无音信。保不准,蔡小娟就是在他的蛊惑下,才会离家出走的。这时,我真想一头扑过去,逮住他问个究竟。可是又一想,这无凭无据的,光凭个人想象判断出来的事情,能当得真吗?但事情也确实如此,只有他才会知道蔡小娟的真实音讯。然而,我又是以什么身份和理由,找他姓杨的问清情况呢?
徐放见我愣在那里,知道我“出师无名”。于是,凭着他与这个姓杨曾经有过一面之缘,便伸手拦住我悄声对我说:“看我的!”他快步迎上去,喜笑颜开地说:“唷!这不是那位杨大哥、杨同志吗?你还认识我,我就是当初曾和你接过头的……”我见那个姓杨的先是一愣,继而认出来了,他也非常高兴地与徐放一边握手,一边用我们苏北家乡话热情地说:你是那位徐老弟?认识、认识、记得……印象最深的是你约我也在这块见的面,我们两个倚着这个桥栏杆谈了足有一个多小时,是你接受领导的委托,调查那个姓陈的个人生活情况。他一抬头,见我就站在离他不足五米远的曲桥上,身后还站着两位年轻漂亮的女子……也亏他姓杨的胆大、脸厚、不怕羞,急忙松开徐放的手,紧几步来到我的面前。为了掩盖他的尴尬表情,眼珠了一转,笑口便开。他见李文和费小曼紧挨着站着,为显示他的幽默,像对待老朋友似的开玩笑说:“这位姓陈的老弟,一两个月不见,还是这么英俊、潇洒。那位姓黄的小妹呢?乖乖隆地咚,漂亮的不得了,一口的上海也哦,让人爱得死去活来。噢,换啦?一个换俩,乖乖!这两位大姐更整齐、更漂亮。陈老弟,你的艳福不浅啦……”
“喂!你这个人满口胡话、乱说些什么?”是费小曼又羞、又急地说:“不了解情况乱嚼嘴,一脸的瘪三样!”因李文刚才已听我简短的介绍后,心中已有了底;又听到徐放与他的对话,也明白当初小徐为了整治我,还煞费苦心找到这个姓杨的搜集一些情况,更使她明白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她制止了小费的话语,既平静又严肃地说:“你就是那位杨同志?我们虽然没有见过面,但从方方面面我已听到过你的传说,是一个久跑码头的江湖中人。听你的口音,你也从苏北出来的人,不见弃,我们还是同乡呢。”说着,她主动伸出手去,竟然和这个油头滑脑的瘪三姓杨的握起手来,不仅我不理解,就连费小曼和以前与我陈柯针锋相对的徐放,也为之惊诧。但是,我们立即清醒过来,这是李文的一种有效的交际手段。看样子,她要从这个生活在大上海的夹缝中锻炼出来的“等外瘪三”的口里,用当初黄丽的话说,要掏出他的“牛黄狗宝”,而最关键的是蔡小娟的目前状况。李文的这一手还真灵,刚被费小曼当面骂过“瘪三”的姓杨的,眼看这位仪表端庄、性格温和、谈吐高雅的丽人,竟然能和他握手,高兴得把刚才小费无礼的语言忘掉了,也显得非常热情,久久地紧握着李文的手不放,一个劲地抖动着说:“大妹子也是我们苏北人,贵姓?怎么称呼?”当他得知姓李,名叫李文时,高兴地死死抓住李文的手不放,一迭声地说:“谁说我们苏北不出人才?就凭你大妹子的长相、言谈、举止,也是一流的!我的文化不算高,但也读过几年私塾,也略知些‘之乎者也’。我认为,大上海的女人们又咋样?一样能把她们比趴了。”
是徐放实在看不惯这个姓杨的死皮赖脸地抓住李文的手抖个不停,便上前拉过姓杨的,冷着脸叮嘱他稍微冷静、正经些!这个姓杨的不愧是个“小瘪三”,他也感到自己的举动有些臆怪,赶忙嬉皮笑脸地对搓着自己的双手,一身又脏、又皱、又单薄的旧西装,灰头纳土的,还有些缩头夹颈的样子。也难怪,此时天色越来越灰暗,瑟瑟的凉风从桥面上掠过,我们这群人早上出来时,又都是随身的秋装,这会儿,有些抵挡不住寒气的侵袭。正巧,孔荻和张扬领着乔西娅她们,在商场里玩了一遭走来,大伙拥挤在这座又弯又窄的曲桥上,严重堵塞交通影响游人往来!没想到这个姓杨地看出李文是位“头头”的模样,又见这么多穿得花花绿绿的少数民族女孩子,很是有趣!为了想拖延时间,居然异想天开的对李文说:“大妹子!我有好多话要和你、和这位陈同志说,就是关于刘小云的事。”他又搓搓双手咂咂嘴,摆出一副寒酸相,厚着脸皮说:“站在这块太冷了……能不能到茶社去……对,泡一壶茶,来一笼……”他没把那“来一笼点心”的话说出口,李文和我们大伙都已了解他的意思,这个姓杨的竟然用知道蔡小娟的信息为交易,诚心要敲“竹杠”子,要我们请他吃一餐下午茶!
我心中暗想:为了能了解蔡小娟的情况,请他姓杨的吃一餐还了得?因为单请他姓杨的一个人还是容易的,有两元钱就达到了;但是,我们一共有十六个人,坐下来就是两桌,这笔费用从哪里来?早上,每人一元钱已经交了,中午在南京路上那家面点,一人一碗牛肉交面,外加八客锅贴;所幸天气凉,沿途不用饮茶水了,资金就已所剩无几。原打算抓紧时间,大伙玩罢城隍庙,赶在可能落雨之前,乘车回到厂里,晚饭就在职工食堂里吃,省得在外面聚餐开销大。这种“穷玩”的方式,有利于将来多次组织这样的活动。眼前,这个姓杨的借机想敲竹杠子,请他喝下午茶;要不然,他是不会将刘小云、也就是蔡小娟的情况告诉我们的。孔荻和张扬他们刚到,还不了解内情,只是瞪着眼睛望,一边不停地指挥不愿循规蹈矩的乔西娅她们,要她们让开道路,以免阻塞曲桥交通。而费小曼也文静不起来了,不断地捣捣李文,要李文不能妥协,莫上这个姓杨的当。倒是徐放眉开眼笑的刚想说什么,李文在一旁冷静地说:“天气冷了,在外面说话是不相宜。这样吧,我们也不用喝下午茶了。”她抬手看下表,半惊讶、半风趣地说:“呵,快四点钟了!晚饭早吃、晚吃都一样,我们找一家面点店,还像中午那样,每人一碗牛肉交面,外加几个包子或是锅贴,大伙都来陪我们这位老同乡杨同志。小孔,剩余还有多少钱啊?不足的部分我认了!”
我一听急了!不管怎么说,了解蔡小娟的情况,应是我陈柯的事,怎好让李文同志一个人承担招待他姓杨的?于是,急忙从中山装口袋里掏出还是李文支援我的那十元钱时,却被身旁的李文一抬手阻止了我的行动,她麻利的从背心的插袋里掏出四张五元的钞面,递到孔荻的手上后,一扬手对大伙说:“快离开这个地方,人多免得阻碍交通。小孔和小张,还是请你们二位打头站,找一家面馆子,我们随后就到,老杨同志请吧!”
乔西娅她们虽然听不懂李文的话,但看到李文递给总指挥孔荻这么多钱,又听到了“面馆”一词,知道是晚餐仍在外面吃,而且是她们最尊敬的文姐请客,一个个高兴得手舞足蹈、嬉笑连天。这时候的徐放,远不是以前那种阴阳怪气、专挑别人毛病的他了。他朝我诚恳的点一点头,又急着对李文说:“文姐,你放心好了,我小徐也应出一份力量借以赎罪。这事还得由我协助他们两个去办比较妥当。”说着,又和姓杨的打个招呼,沿着曲桥追上孔荻和张扬,真的张罗去了。李文和我陪着这个满脸堆笑的姓杨的,沿着曲桥尾随其后,让费小曼领着这群闲不住的乔西娅她们断后。沿途听她们笑语喧哗,又招引了不少人群看热闹,连那个姓杨的都很惊羡地说:“你们这伙人太有意思了,我哪天能有这个福分?像你们这样哪怕活上一年半载的,死也瞑目了!”
原来,曲桥的尽头那家茶社,只为顾客供应些茶点,也有少量的馄饨、莲子、元宵等消闲食品,而且价格又贵,不是我们这群学员所能消费的。何况还有一群像乔西娅她们少数民族的姑娘们,要具有伊斯兰风格的面馆、饭店才行。好在有孔荻、张扬和徐放三个打前哨,我们一伙紧随其后,找了一家又一家,终于来到一家饭店,能供应少数民族风格的菜肴;但这是一家“饭馆”,不供应面点类食品。大伙又傻眼了!最后是徐放仗义,他也拿出二十元人民币,要求做两桌便饭,总算让这顿集体的晚餐定夺下来!
这家饭店的全体员工也非常高兴,难得有这么一群花枝招展的维族姑娘们来就餐,全店上下齐心合力,做了两桌价廉物美、风格特异的,以牛、羊肉为主,并有鱼、蛋相间的菜肴,每桌还上了一盆特制的“三鲜汤”,让乔西娅她们开心极了!徐放似乎看透了姓杨的狡诈处,那就是趁机想喝酒。此举正投徐放的心思,他顺便又要了一瓶一斤装普通白酒和三瓶红酒,征得李文和孔荻的同意,将乔西娅调到我们这一桌来参加喝白酒,余下的九名为一桌,送上两瓶红葡萄酒,姑娘们开心的直喊“亚克西!”
十七个人分两桌,一场仓促而特殊的、不太晚的晚宴开始了,让这个路遇的姓杨的大为开心!那瓶白酒虽然不是上海大曲,但也是六十度的烈性酒,姓杨的一个人几乎喝去四两,其余的让大伙分摊了。因为四位女同志都能喝点白酒,乔西娅的一两酒,还不够她润喉咙,是我和李文各倒半杯给她,才遂了她的心意。要依徐放的豪气,再增加一瓶白酒,李文怕误事便竭力阻止,用那一瓶红葡萄酒,陪那个姓杨的一席终了。
酒席宴上,那个姓杨地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了他需要说的话。他告诉我们,他姓杨,因排行第四,小名就叫“杨四毛子”,上学后,大名也一直就叫“杨四毛”,至今未改过。当李文和孔荻问及蔡小娟、也就是他的生意搭档刘小云时,他有些丧气了!三杯酒下肚,他似乎愁肠百结,委婉地告诉我们:
那次蔡小娟乔装出走,原先是他杨四毛一手捣鼓的;他认识一家公私合营工厂资方负责人。通过这个渠道,用顺便货车把乔装后的蔡小娟送到江西乐平的一家木材加工厂。这个杨四毛原想趁机能和蔡小娟做一对“露水夫妻”,过上几年有“家”的日子。哪知蔡小娟不领他的情,据他杨四毛说,这个乐平的木材加工厂厂长,是上海这家工厂资方负责人的“朋友”,因业务上的往来密切,双方感情深厚,竟然让蔡小娟做了上海这个负责人的“地下情人”。杨四毛不服气,辛辛苦苦把蔡小娟偷带出上海,脱离了二胡的苦窝,却又掉进了狼窝,自己倒落了两手空空、白干一场,想到当地派出所去揭发……因为这是山区,派出所还在山下较远的地方,一时来不及,反而被这家工厂的厂长雇人打了个半死;又因远在江西,人生地不熟的,打算硬着头皮,把这个消息回上海后告诉二胡,让二胡名正言顺地去出面交涉。哪知回到上海后,才知道二胡已得知地址,只身奔赴江西乐平了。其实,杨四毛也怕二胡一旦明白事情的经过,原来有他姓杨的暗中捣鬼,帮助蔡小娟逃离上海的,不拼个鱼死网破才怪呢!因而他又胆怯了,不如省一事、少一事,暂且放下复仇的心志,等到有利于他的时机成熟了再说。目前,他打算弄一批抢手的小商品,再去江西乐平一趟,一来了解一下二胡寻妻的进展状况,有必要在暗中协助二胡找到蔡小娟,替自己先报一箭之仇;二来,从中千方百计地接近蔡小娟,希望她看在曾经为她披肝沥胆“指路”的情分上,与他杨四毛重叙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