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座谈会”后的第三天,也就是星期一的清晨,趁大伙刚起身洗漱的时候,门卫老王大爷传呼,办事来电话找排长陈柯。我飞步下楼赶到门卫室,原来是办事处老杨同志,要我通知在大华厂的全体学员齐集五楼,临时召开一个短暂会议,有重要通知宣布。
一刻钟后,老杨和郝刚两人急匆匆地赶来了,上了五楼,见全排学员七十多人,齐刷刷地站在原会议室中间,在焦急地等待会有什么重大事件将宣布。老杨一看情形,赶忙打招呼说:“各位同学别紧张,起码对一部分人来说,是好事,好事一件啊!”
这时,我见副总领郝刚,似乎很被动地的站在老杨同志的身后,没有了前天晚上、在特别座谈会上那股傲慢和自然。我的心中也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地忐忑不安!因为这两个晚上,不见黄丽回宿舍就寝,今天是星期一,应该回来上班,怎么还不回来?这两个晚上她是被迫去黄一峰家、还是在办事处安息的呢?容不得我多想,眼见老杨通知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份铅印的红头正式书面通知,认真地宣读。原来这是一份有关人员、工种调动的书面材料,第一条是正式任命黄一峰为办事处的“技术员”,协助办事处领导下属十一个代培单位学员的技术学习;第二条是调原在大华厂学习“和毛油化验”的黄丽任办事处文书,负责日常文字工作。听到这里,我的一颗心总算安下一半来,但仍狐疑的是,早不调、晚不调,偏偏在黄一峰来了,特别座谈会之后,匆忙调她走呢?是黄一峰利用他的优势,胁迫办事处领导这么安排;还是办事处领导对我和黄丽的关系,仍存有怀疑而必须如此?
老杨同志观察一下会场的气氛,尤其对我的观察似乎更重些、更长些。接着,他便一气呵成的读下去;第三条,抽调郝刚同志到大华厂洗毛车间学习“洗毛保全”,加强和充实洗毛保全的技术力量;同时,郝刚同志又是代表办事处驻大华厂的“联络员”,协调处理厂和办事处之间的有关一切事宜。
第四条,抽调大华厂在原毛车间学习拣毛的秦玉琴。和其他几个车间共十名男、女学员到办事处集中,由总领队杨献忠同志负责联系去有关代培厂、重新安排工种学习。
第五条,抽调大华厂原毛车间的李文、孔荻、费小曼和少数民族乔西娅等学员,到大华厂四车间,也就是梳毛车间,进一步学习“梳毛挡车”。
第六条,大华厂原“和毛挡车”徐放,调到和毛车间“化验室”,担任和学习化验员,接替黄丽同志的工作。
第七条,原在玉华厂学习的周隽等同志,到大华厂原毛车间报到,接替李文等人学习“拣毛”,周隽任班长,加强管理。
第八条,在大华厂学习的学员,原排的建制不便,成立排务领导班子,排长:陈柯;成员:李文、周隽。
第九条,大华厂代培学员多,经厂团委批准,成立共青团分支;团分支书记郝刚同志兼任,成员:陈柯、李文。
第十条,上述诸项,办事处已与各有关代培单位商妥,文到之日,全面施行。
老杨同志宣读完毕,把郝刚、我和李文迅速找来,又简单地嘱咐几句,便匆匆地走了。这时,学员们议论纷纭。宣布已调出大华厂的人,以秦玉琴为首共十名,在郝刚的协助下,一个个都去整理行装,到厂部吃了早饭,随郝刚去办事处报到。我不知道此时的秦玉琴内心有如何想法,但从外表上也能看出个大概:她没有向拣毛班的师傅们告别,更没有与李文、孔荻,包括她的表妹费小曼道别,连一句“再见”的客气话也没有,何况对我这个她认为不称职、私心重、作风不正、为人疲沓的陈柯,早已视为“敌对方”的排长,能有什么好脸色值得她周旋的人吗?总之一句话,她是负气离开大华厂的。弄来弄去,她还是没能和未婚夫郝刚同在一个厂工作,怎能不心有余恨?
在大华厂内部调整的人,以李文为首,吃完早饭,首先向拣毛车间老师们告别,再到四车间、也就是梳毛车间报到。这时候的小辣椒孔荻,快活的像只花喜鹊,走起路来又蹦又跳,嘴里不停地哼着歌曲,随大伙飞也似的奔下楼去。再就是徐放,昨儿是星期天,他一整天足不出户,只为在特别座谈会上,孔荻当众令他出丑,他一直气、恨在心,故而萎靡不振,有一种怕见人的羞耻感。他还庆幸在特别座谈会上自己不曾发言,没有和我陈柯抓破脸,尚能保持住往日的模糊“感情”,给他自己留下个可以回旋的余地。当他听到自己接替黄丽当上了“化验员”时,精神一下子就提上来了!他挺着胸脯,背起双手,神气的像个“老八品”,一摇二摆的下楼去了,那个傲视一切的神态,让人看了又好气、又好笑!
上午十点多钟,郝刚领着以周隽为首的十几名女孩子,到原毛车间拣毛班报到,补齐了拣毛班的人手,结束了这一次人员大调动的全过程,不久,同学们就又走上了学习轨道。
郝刚的到来,对于加强大华厂代培人员的管理,无疑是一个强有力的措施。但是,对于我而言,这个排长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二线人物了。这一点,我有预感,也有思想准备的,因为“后院起火”没把我化为灰烬,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莫说还有个挂名的“排长”,即或是一降到底,当个普通学员,我也会感到宽慰。原因是保住了黄丽的声誉,没有让这位聪慧过人的花季女郎惨遭羞辱而含冤倒了下去。那天,老杨同志亲自随车,陪黄丽来取走衣、被、物件,匆匆与众姐妹含泪告别;因为有老杨同志在一旁,成了不是监督的“监督”,和我省去了道别的程序。但她那种对我凝视和遥望,满含了无限离别的伤感;那种含情脉脉、无言以对的酸楚,只有我这个所谓“当事人”,是那么铭刻肺腑,永难忘怀!当场,她随车去了办事处。我想,目前她虽然离开了大华厂,不情愿与她的表哥黄一峰朝夕相处在办事处,但毕竟做上她乐于要做的文字工作。文字工作对她黄丽来说,似乎比生命还重要!想不到这位虚齡才二十一岁的女孩子,是这样的酷爱文学,尤其对古典诗词的理解和崇拜,超过了一般的同龄女性,这未尝不是她的母亲家学渊源而陶冶的功劳!
其实,我是个历尽劫难的“懦夫”,目前尚能有如此境遇,我已心满意足了,决心愿为未来竭尽全力去学习、去工作、去做人,去奋斗、借此机会,减少或排除一切干扰,苦心钻研技术,为边城毛纺织事业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果说还有其他方面,那就是潜心忏悔,对不起当年的方凝玉,害得她浪迹天涯、音讯皆无,想以身赎罪而不可能。我但愿后半生默默无闻、心如止水,以回报她当年“知遇”之情。然而,想起当初黄丽的出现,使我已僵死了的灵魂又将复苏,幸好又遇夭折,可见冥冥中自有定数,非人力所能左右。劫难之后,我的唯心观念已见一斑,岂不哀哉!
自从部分人员、工种调整之后,大华厂的代培人员更是兢兢业业、人尽其职、努力学习、埋头生活。转瞬间已是深秋,郝刚到岗学习,已有一个多月了。由于他是身兼办事处驻大华厂的“联络员”,在代培学员的面前,俨然是“领导”的化身,一副颐指气使的神情;上对大华厂党委或车间党支部,他以党员干部的身份从中联络、周旋,真是游刃有余。可是对于身临其境、朝夕相处的“保全组”,尤其面对几位师傅,他也费尽了心机,却总是摆布不平衡。他也很崇敬老黄师傅,但老黄师傅一周难得回到保全组一两次,回来了也不过走走、看看、问问,眼见没有发生什么大的问题,也就安心又走了,郝刚他想“崇敬”也无法联系得上。对于保全组组长大黄师傅,郝刚也耳闻他对保全技术了得,不知怎么,他郝刚竟与当年初调来大华厂的韦师傅如同一辙,同情他大黄师傅不是党员。在他郝刚认为,崇敬一个人,也要有个党内外的区别:对于党外一些民主人士,他们的技术再好、学识再高,也不能与党内的权威同日而语。可是,遇到像韦师傅这样的人,他郝刚又挠头了!在他郝刚的眼里,韦师傅虽然是党员,也只不过比他郝刚早入党二三年罢了,即或是车间党支部委员,但不是党内的实权派,再说,他韦师傅还是个“半路上出家”的保全工,专业技术一般化,何况此人心胸狭窄、刚愎自用,性格上有些难缠,不得不敬而远之。对于老姜师傅,郝刚也有他自己的看法:老人家年老体弱,既不关心政治,也不争名夺利,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老好人,可叹他在大华厂混了大半辈子,也没混出个名堂来,只有认命罢了,又何必跟这种人过于计较呢?而让郝刚最难相处的,也使他最胆寒的,却是他认为二半吊子的“代师”兼“师兄”袁平!
论文化,袁平是高中文化水平,提起笔来能写,嘴巴子又能说,国内外大事讲得头头是道;技术上深受大黄师傅的真传,除了老姜师傅,他的技术水平不在韦师傅之下;论交往,在全大华厂的青工中,袁平是一呼百应,说一不二;袁平还有个秉性,虽有一身好功夫,从不以强欺弱;他尊师爱友,平等待人,深得人缘,尤其在小弟兄们中最讲义气,是全厂青年公认的“头”!可是,袁平的这一切,在来大华厂才一个多月的郝刚眼里,竟成了目无党纪国法的地痞、流氓。由于双方在思想上的分歧,日常工作中,两个人难免产生摩擦,一个是朝气勃发、刚入党的政治“精英”,一个是懒于步入政治风云的青年头领;一个是看不惯流民意识的正统政治工作者,一个是靠技术说话、反对耍嘴皮子的实干青年。他们俩年龄相仿,而思想上的分歧,将两个人的情感生生地割裂开来,才一个多月的时间,几乎到了水火不相容的阶段,使大黄师傅费尽了苦心,就是把他们俩摆不到一块去!正应了句俗语:“一根桩上拴不得两条牯子牛”!袁平他抱着“侬敬阿拉一尺,阿拉还侬一丈”的处世之道,他不止一次恨恨地说:“伊拉敢摆党员咯谱,用政治手段压人,阿拉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说起来也真是的,就连从不把大黄师傅和老姜师傅放在眼里的韦师傅,尚且都让他袁平三分,你郝刚是个代培的“娇客”,何必在私人情感上与袁平斤斤计较呢?这样一来,反而使常青、庄重一屁股坐在袁平那一边,把个思想上好胜、性格上要强的郝刚孤立起来了!当然,我和张扬都是代培学员,虽然在名义上我还是“排长”,但一切由郝刚顶着,我自动把格调降了下来,除了应做的排务工作,我又何必与政治上蓬勃上进的郝刚争什么高低?我既如此,张扬就加个“更”字。我们落得潜心学艺,埋头实干,为未来的生存,求得一席之地足矣!
自从上次代写黑板报之后,袁平对我更加另眼相看,他说我的文化水平高,又不是个争强好胜的人,愿意和我交朋友。他比我和郝刚在年龄上大月份,他当仁不让的以“老大哥”的身份与我相处,处处、事事有所袒护,我们俩竟成了莫逆之交!
一天早晨,我和张扬在职工食堂吃过早饭,刚要去车间上班,直见活泼欢快的孔荻疾步走来,板起面孔,用手指着我的脸说:“喂!姓陈的,你这家伙不够义气。”她见我一时摸不着头脑似的,才又笑着说:“我说你不够义气,你还不信?你的同李乡美人病了一两天,这楼上楼下的事,你却佯装不知道?人家对你那真是两肋插刀,多次出力帮助,你还一直蒙在鼓里,我说你呀,真真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