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黄丽,尽管嘴上说些“无所谓”的话,其实她也知道不能再迟了,便顺从的、略带懒散的、一副不太情愿的样子勉强走出茶社。突然间,她想起了一件事,迅速从白色长裤的插袋里,掏出她刚放进去不一会的袖珍式钱包,从中抽出一张五元钞面和一斤全国粮票,要我快到茶社那个食品供应处买十只金刚脐来,并且告诉我:夏天什么样直接进口的食品,离开制冷设备,陈放不了几小时,超时就会要变坏、发馊!唯有金刚脐,可以存放一昼夜。她还说:“刚才我是气极了,想起徐三少会使坏,所以一时吃不下,保不准一会儿就会饿。再说,这儿的肉丝煮面是卖牌子的,分量少、价钱又贵,文姐她们肯定没吃饱,我带点回去给她们当夜餐。”此时此景,我更是感激黄丽的细心和盛情!当我接过钱和粮票,走一趟又回来,懊丧地说:“人家不卖!上海话我又不太听得懂,大概是说,这里的食品只供应在此消费的茶客,一概不对外销售。”
灯光下,黄丽爱抚地瞪了我一眼,但又想起我一口苏北方言,怎么改、也改不到哪儿去,便嫣然一笑说:“我忘了你是个乡巴佬!”于是她从我手中接过了钱和粮票,快步向茶社食品供应处走去。我就不相信,黄丽她能有什么回天之力,能将制度规定的、不准外卖的金刚脐买到!便尾随其后,想去看个究竟。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灯光下,只见黄丽用上海话向那个年轻的男服务员耳语了几句,对方便笑容满面的一一照办,并用两只印有茶社商标的特制食品袋,分装了十只金刚脐,还非常礼貌的送出供应处。我急忙迎上去,接过她手中两只装满香喷喷金刚脐的食品袋,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黄丽理解我的心情,一边与我并肩同行,一边快活地笑着说:“这就是社会,是上海独特的女士优先的社会。社会上的事既复杂、也简单,要看是什么人、怎么做,内中的奥妙一言难尽。就拿徐三少来说吧,我和李文、孔荻、费小曼,其中不论是谁,都能搞定他;尤其是圣人,她那独到的言行,能把他姓徐的搞得定定地。而你陈柯就是不行!哪怕你再是排长、头头,对他无济于事;要看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也能敷衍你一下;弄不好,他会对你猛力反扑,甚至会拼个鱼死网破!就拿今晚我们两个人的举动,我就不怕他,他拿我没办法。可是对于你,他会不择手段。所以我回去要和文姐、圣人她们从长计议,拿出个确切的防御方案。这些金刚脐,也就是为制订方案而服务的。”
我到此时,仍被黄丽她绕来绕去的,弄的似懂非懂。总之,对于女性柔能克刚的说法,总算能得到一些论证。一路上,我手捧两只食品袋,随着黄丽上汽车、下汽车,她手拿我和她的两张“月票”,潇洒地向车上售票员一扬手便通过了。到了曹家渡,反正离宿舍近了,只能随着她的性子,两个人又信步沿着途径,优哉游哉的向梵皇支路1号宿舍迈去。想起一路上,全凭黄丽应付自如,我几乎像在半迷糊的状态中、亦步亦趋走过来的,扮演的是什么“角色”,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而我的内心却是那么心安理得。到了宿舍的大门前,门头上那特大的灯泡,将门前的道路照得通亮!黄丽把我的“月票”塞在我的衬衫插袋里,摘下头上的凉帽提在手里,故意蹑手蹑脚来到旁门口,用手伸进旁门上半部分的铁护栏里,从里面拨开了旁门的插销,旁门“吱呀”开了。她又调皮的向我伸下舌头,微笑着要我先进去。此时夜静更深,天上的残月反而锃亮了许多,显出它宝刀未老,连周边的星群也为之逊色多多。我手捧两只食品袋,一挫身进入旁门,黄丽也接着闪进门来,轻轻地将旁门关上,又插上了销子,和我一前一后在灯光和月光的交辉下,我们迈着窃步,悄悄地走过庭院,踏上露天楼梯。明知今晚徐放是负气回来的,不会再有闲情逸致贴身门后,和我们捉迷藏了。我们俩一口气奔上了三楼的平台,她把凉帽又胡乱的戴在头上,腾出双手接过我手中的两只食品袋。努努嘴,要我拿出三只金刚脐,低声说:“你和小胖子各一只,另一只嘛,要是徐三少还没睡着,你就把这一只递给他,算是缓和一下气氛。”
“要是他不接受呢?”我也低声问。
“你就看着办吧,死心眼子!”黄丽趁我拿过三只金刚脐,便无声地点点头,又含情的一笑,双手捧着食品袋,悄然踏上四楼楼梯,向女生宿舍走去。我眼看着多情的、童心未泯的黄丽,消失在楼梯的转弯处,也无法看清她的倩影时,才不得已进入男生宿舍。
我们男生宿舍里的五只日光灯,把个五开间的宿舍照耀的如同白昼!同志们大概都已睡着了,只有张扬睁大着双眼躺在床上,见我悄悄地回来了,隔着蚊帐虎眉瞪眼的向我发难,意思是怪我回来太迟了。我顺手撩起他的帐门,甩一只金刚脐给他了;一见有吃的,喜的他眉开眼笑!也许是太饿了,一碗汤面当晚饭,对于一个小伙子来说,当然是供不应求。见他仍然躺在床上,一把抓过金刚脐大口地嚼食起来,想到黄丽如此细心周到,从心底涌起了感激之情。我瞄了另一边徐放的床上,蚊帐中隐约看到徐放脸朝里,似乎已经睡着了。为了怕惊扰了全体同志的睡眠,我也不便喊醒他徐放,并把另一只金刚脐顺手又甩给了张扬,喜的他隔着蚊帐,双手合拢朝我无声的致谢!我也微笑着,轻轻退坐在自己的床沿上,陪着张扬默默地吃完手中的金刚脐后,便悄悄地打来一盆自来水,将周身洗抹一遍,不让有半点水响惊动大伙。吃饱后的张扬,还是向我吹胡子、瞪眼睛的,意思是怪我和黄丽不应脱离集体,暗地里单独行动。我抹了身体后,穿上干净的内衣裤,换来一盆干净水,把里里外外的汗衣服浸泡在面盆里,留着明早慢慢洗。然后撩起张扬的蚊帐,用嘴套着他的耳朵,细声告诉他:有话明天再说……张扬会意便点头默应,也许是饱食后的舒适感,促使他很快就迷糊过去了。我见一切都安排妥当,便悄悄地将其他四盏日光灯一一拉灭,只保留宿舍靠门口的一盏,作为安全照明使用。当我刚要躺下身体时,是徐放从他的床上一跃身起来,气冲冲的又拉亮了他床前的那一盏日光灯,还向我睡的方向虎着脸瞪了一眼,又回到床上倒身睡下。他那无声的愤怒和无情的敌视告诉我:他徐放并没有睡着,一直在注视你陈柯呢。不由我倒抽了一口凉气!看来,他徐放的仇视已进入明朗化、白热化了。其实,对于徐放的态度、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不过没想到会表现得这么快、这么明显罢了。
一夜过来,清晨,还以为我是第一个起床的呢,也不敢惊扰张扬和同志们,难得每周有个星期日,好让大伙睡上个回笼觉。便端上浸泡着汗衣服的面盆,带上毛巾、肥皂和牙刷、牙膏等洗漱用具,打算到宿舍外边的自来水池去,经过徐放的床前,只见他床上帐门高挂,床上无人。我估计他起身比我还要早,也到自来水池边洗漱去了。我端着脸盆赶到自来水池边,想主动和他徐放拉拉呱,让他消一消气。可是自来水池边并无徐放的踪影;看水池里的痕迹,是有人早已洗漱完毕。我想:今天既是星期日,包括他徐放在内,通常都要睡个懒觉的。难道今天他有什么急事,需要冒早起床吗?我怀着满腹狐疑,漱了口、洗了脸,又把一脸盆的汗衣服搓洗完毕,才见有少数同志陆续赶来洗漱。大伙见我夜里回来的迟,清晨又起这么早,个别人打趣说:“大排长真是越忙越有精气神,其中到底有什么奥妙,能向我们透露一些吗?”
“这是我们排长的私房事,你们是无权过问的。要是能让大排长自觉自愿的自己说,那才有味道呢,对吧?”有人明是附和,暗敲边鼓,借以从中取乐。
“也不见得!世上没有哪个人肯自动泄密的,除非他是个二五!”又有人用激将法,想榨出些新闻来。
“你们说错了,陈大排长是那号人吗?会上人家慷慨陈词、条理分明,道理一套、一套的。三个多月来,人家公私分明,爱憎分明,和我们亲如手足,是有目共睹的。”有人替我戴高帽子,确是明褒暗贬,耍手段要巧取新闻。故而又有人笑嗨嗨地说:“古人云,兄弟如手足。大排长是会看重我们手足情分,自动公开内心的秘密,大伙等听新闻就是了。”
“……”
每日清晨在自来水池边,同志们总是会抓住时机、互开玩笑取乐,显示了新的一天开始了,要有个欢乐的气氛。今早,大伙把开玩笑的矛头对准了我,想从我的身上打开缺口寻找欢乐。这也说明昨晚徐放回来时,没有像往常那样替我卖“号外”;或是因为他气极了,没有心肠泄露我的“新闻”,所以,同志们在没有目标的背景下盲目的挖新闻。这倒使我内心却平静了许多!我便把洗净了的衣服堆放在脸盆里,带上毛巾、肥皂等洗漱用品,打算回宿舍去,一边笑嘻嘻地说:“我要有什么新闻,当然乐于向诸位公开,苦于近来没有,当然无可奉告了。不信?你们去问一问义务撰稿人就知道了。”这时,正巧张扬也赶来洗漱,大伙都以为我指的是他,便把矛头又指向了张扬。张扬一手端着面盆,一手挥动洗脸毛巾,也逢场作戏逗趣说:“诸位抬举我张某人了,我哪是算得上狗屁新闻撰稿人?我连我张扬这两个字都写的跌跌爬爬的,还能撰稿?那是徐老三的勾当!”
“哎!徐放呢,怎么没有看到他?”
“这位老兄一贯是懒觉大王,每逢星期天,不睡到日上三竿不过瘾!”
“废话!我看他床上空空如也,怕他是冒早到外面去挖新闻了吧?”
“他的新闻手段是卖‘号外’,昨晚他没有‘号外’卖,倒像一条气鼓鼓的河豚,没戏唱了。”
“那,大清早又能到哪儿去啦?”
“各扫各的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有人机警地笑笑说:“还是抓紧时间吃早饭,尽情玩个星期天,也不枉我们来大上海学习一趟,对吧?”
同志们如流水往来于自来水池旁,你一言、他一语的,既无目标、也无中心的乱侃……倒是张扬洗漱回来,见我把湿衣服晾好后,低声对我说:“徐老三昨晚回来时就犯相了!我不明底细,也没心肠招惹他,由他去自生自灭!不过,他一大早会到哪儿去呢?女孩子们一个还没下楼来,这个花狐臊,离开了女孩子,他一时三刻也安不下心来!”
“那,他真的会去哪里呢?”我也大惑不解地说:“他会不会去办事处?”
“没事找事做,他去办事处干什么?”张扬不以为然地说:“昨晚,他把买好的六只属相小挂饰,有本事找到露天茶社交给文姐……当她得知你和黄丫头送那个蔡小娟去了,他就自动请缨前去接你们。我们又等了好一会,还不见他和你们回来,文姐就果断地买了四碗肉丝煮面。谁知那个鬼地方,是专供有钱、有身份的人消遣的去处,不是我们这些人消费得起的,一碗肉丝煮面,就那么一筷子,汤飘飘的,价格又贵,被我几口、连汤带水的滑下肚子,就像猪八戒吃人生果,食而不知其味。我的肚皮又大,一碗面条下了肚,一点儿感觉也没有,还没赶回到宿舍,就又饿的前心贴后梁了!亏你带回来两只金刚脐,总算让我睡了个安稳觉,你真是我的救命菩萨!”
“我哪是什么救命菩萨?是人家黄丽同志想得周到,花钱、花粮票、还花人情买来的,她才是救命菩萨呢!”好在今天是星期日,同志们已陆续离开宿舍,外出吃早餐,准备大玩一天去了。我和张扬仍然各自坐在自己的床沿上,面对面聊起昨晚我和黄丽送走蔡小娟的大致情况。当然,我所说的都是一些正面的话题,既不好说蔡小娟在临别时如何“亲昵”,更不敢暴露黄丽和我之间的“友爱”。只是提到徐放在白渡桥头见到我和黄丽漫步长谈,表现出对我们极度反感,并且悻悻地抢先离去。张扬听后沉默一会,他突然吃惊地说:“对!这家伙是有可能去找办事处。上次他在龙华寺,还打电话向领导反映问题。这次他要亲身前往,所以他才一早就走了。”
“还不仅仅如此吧?”我还把黄丽所考虑到的“焦点”也告诉了张扬后,略带忧虑地说:“就怕他会唆使那个二胡来死搅蛮缠,那样问题就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