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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天要下雨娘嫁人 (2)

水面、有时干脆被海洋淹没的所谓海漫岛,数不胜数。

觉国出了名的是琼波城,紧挨着安国东边大陆的港口。还有琼波港,是北部很著名的大港。青神岭划分了安国和觉国的边境,在琼波港的西边高耸。太阳一接近青神岭,就像被它吸了过去似的,忙不迭消失。琼波城的黄昏来得比其他地方都早。

这几个客人从琼波港上岸,经青神岭关碍往西进入安国。

他们从海上上了岸,身上还带着海风的咸腥。先是坐自己备的帷车,接近安国地界时,为了过关卡方便,就换了载客帷车。

各国之间都有千丝万缕的贸易往来,除非政治、贸易战打得特别紧张的时候,否则国际间的关卡还算是比较宽松的,最多给客商收个税、给来往的人把把关——不是江洋大盗吧?没明火执仗之类的明显重大恶劣犯罪迹象吧?——那就请进。

目前觉国和安国之间的关防,在宽与严之间。只因两国都不太平:

觉国是女国君新登基,所谓“公子党”还有势力、海蛇帮更是闹腾,所以矛盾重重。

安国则是玉庭左夫人新殁,两位少君之间明争暗斗,仲少君洪缣在各种政治场合消失了,据说是有病养病,百姓都感觉到了风声雨意,上层达官贵人们更是明镜儿似的:什么养病?明明是被右夫人跟伯少君洪综排挤走的嘛!国君洪逸自己倒是松了口气……唉,不怪他没有父子情!他是立志作个伟大君主的,考虑问题时不得不把国池大局放在首位。

安国君洪逸年富力强,离死还早,但不得不提前考虑一下继位人选,以便有个万一时,保证安国局面稳定。

很多人惊叹于仲少君洪缣文才惊人、少年老成,洪逸自己却觉得,仲子缣太过于文弱天真,不如伯子综意气风发,有他当年的风范。可惜洪综虽是伯长子、不是嫡的。这夫人的左、右之分,在祖宗宗法面前,还是明显的。历史实例证明:左夫人生的孩子,在圣人留的拜天台上,愣是比右夫人生的孩子,血统福缘显得厚些。似乎圣人对于正妻有种过份的坚持。

这么着,很多传统的大臣就成了“仲党”,又兼着伯少君洪综志气太大、有时难免显得急躁强横,一些看不过去的大臣也倒向了仲党方。洪逸冷眼衡量,仲党实在是个大势力,让他这个当父君的都觉得不舒服。如果任其发展下去,别说右夫人要哭、洪综要受委屈,他这个作君主的,单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计,都不得不出手了!大臣们一时不好尽诛,免得激起动荡,他赐死自己的仲子还不成吗?所谓养病,本来是悄悄处死的前奏。结果谁都不知道,洪缣逃跑了!

现在,所谓的养病别苑,已经空了。

洪缣这一跑,有好处,免了洪逸痛下决心。这孩子若是识趣,为了故城平安,还是永远别回来了!

为了让洪缣别回来、或者回来时能够尽早控制,洪逸亲自下令,安国的城防,也就严了点儿。

陌生的车子、载着外人来,安国城关检查的要求是:给车子作标记,登记在册,全车核查,并将人员检查的标准提高一级,可以视情况要求当地人员每到一地向当地官府报到受查。

这种安全规范的理由是:车子贵。自己带车的人,比较有钱。有钱人闹事的本事,总比没钱人大些。所以对于有钱人当然要关注些。

为了免去安检升级的麻烦,这一车的人,就换了道上载客的车。这些车子,常在城际间跑,早都备好号了。只要车上客人有个说得过去的身份,就能很快过关。

这几位客人倒确实有正经身份:“精诚”商号的商人,做水产的。这商号还真有,其实只是个壳子。原来是觉国的著名海盗:海蛇帮。他们为了出货入货、商贸往来方便,特意建个壳子,好让他们以商人的身份到安国勾兑,不是第一次。

关卡验了身份,放行。

车子是从青神岭较低缓的地段驶入,直接驶向桑张城。

阿星捣鼓着新的造纸材料,捣着捣着就放下手来,问黑狐:“真是海盗?”

“是啊,你紧张啦?”黑狐看着她紧张就好笑。

真是坏人——不,坏狐!阿星瞪他一眼:“我连虎都能打,怕什么海盗?”

“是,是。”黑狐摆摆爪子,“姑娘艺高人胆大。”

阿星又低头转了一圈,问:“你确定觉国所谓逃亡的公子轩,其实被海蛇帮收留了?”

“可能性一半一半吧。”黑狐道,“哪有那么确定的事!”

据说觉国老城君没有亲生儿子,于是继位人选引发风波。现在的女君云裳,上位时跟公子轩斗得你死我活。后来云裳胜出,公子轩就消失了。

如今,安国的仲少君洪缣也行踪成谜,可能也失踪了。藏了一个公子的海盗帮,会不会迎接另一个公子?毕竟这两位公子以前还是好朋友嘛!阿星想顺藤摸瓜,找到这个从未谋面的弟弟,好问出一些隐情。正好她跟黑狐设计了一个商业大计划,也要跟海蛇帮合作比较好。于是就有了这次会晤。

大家都忙,约好了,阿星依然坐镇山乌槛,黑狐去跟海蛇帮的接头。

“狐狸当心别被蛇咬了哦!”阿星有点不放心,提醒他一句。

“关心我啊?”黑狐好开心!

“你要是出事,我会很难办的。”阿星道,“我现在又救不了你,还会被你连累。”

“果然是关心我!”黑狐得儿意的跑了。手背在背后,一路哼着小曲。

贝贝贝则不够争气,悄悄去看小刀了。

小刀在指挥着大乔作坊里的工人们干活。商议之后,大乔还是决定先把新型赫蹄推向市场,赚不赚钱在所不论,先赚个名气,打响乔家商号的知名度,霸了这一行业的路子,又没坏处。有他的实力在,下了决心抢市场,山乌槛的产品根本就冒不出头来!

贝贝贝但见小刀身先士卒,辛苦劳作,头发胡乱扎在后头,颊边渗着汗,脸上粘着草屑,他也顾不得,专注的目光,让窗影里闪烁的阳光都自惭形秽。

这样的人,怎么会这么绝情呢?怎么会当叛徒呢?贝贝贝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小刀以前是个很任性又很有元气的孩子。尤其是每到清晨,别的人可能会有起*气,而她总是感到神清气爽!每天每天都有那么多好玩的事,所以一刻都不可以浪费哦。但是刚醒来时,总是懒洋洋不想坐起来,这可怎么办?小刀自幼有个独门秘技:闭着眼睛滚到地上,扮作小乌龟爬一段路,爬着爬着就可以直立行走啦!他爹对他这桩陋习颇多微词,最后也只能把她*脚截短、在地上铺满席子毯子,叫她滚去!

他跟贝贝贝初遇后没多久,也是一个早晨,他刚醒来,一时没有完全清醒,仍当自己是个孩子,两脚一蹬、和身一滚,地上还是这么柔软、空气还是这么好闻,可是——咦咦,为什么有人惨叫呢?

贝贝贝捂着裤档,脸色铁青,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小、刀!”他晨起一脚竟然准准蹬在他小弟弟上!呜,清晨的、新鲜的、脆弱的小弟弟啊……这是好重的一脚!

小刀本来从梦中带出来的好大的笑容,慢慢收敛了。他半闭着眼睛,张开双臂,像一只半死的蜻蜓似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说:“哦,对不起。我做恶梦了。”

那是恶梦吗?贝贝贝从来不知道。

第24章海蛇化身老商号 初上的月光,照进鸡鸣茶舍的苦竹帘子隙间。

这茶舍也招待吃夜茶,与白天的茶室规矩不同。客人进了房间,四面帘子落下,当中一个茶炉,客人自取自烧,若非招呼,茶倌绝不进来。几色茶点,分为黑白瓜子、新落枝的嫩桃、薄薄切好的瓜果片、并好醋好酱凉抖的木耳菜尖不等,一水儿的清雅,又耐久,若非客人呼唤,茶倌不再进来更换。蛙声并那风吹*树叶的声儿,高低切错,又有水车嗳呀,潺潺自窗缝流进,自生清凉。茶炉边上有低低的木榻,薄毯纱褥,正适合初夏取用。榻边另有竹编的坐垫,团团可爱,齐齐撂起。地上本扫得点尘不沾,客人可自行将坐垫拿了坐,累了便在榻上一歪睡去,虽不是正经憩室,实在比一般旅馆还雅洁可喜。然而这情趣冷僻了些,天一明且须挪地给茶舍做白天生意,若非熟客、又雅好此道的,不会定此间。

黑狐跟所谓精诚商号,其实是海蛇帮的人见面,为了表示客气与郑重,就定在了这里,张口道:“久仰久仰!贵号是老字号了!不知要什么货、要多少?”

海蛇帮的需求一报,黑狐更郑重,倾身之他们细细的谈。海蛇帮在海上讨生意,织网、结绳,原料都是麻。本来是从张、傅几大家买麻的,最近政治环境不好、市场也不佳,要买麻非常困难,价格又高,所以就只好找别的办法。从小道消息听说山乌槛会有货还不太敢信,想着再怎么天纵聪明,总是初来此境的新商人,起板手面也不大,如何能供起这么多货?来是来了,总存些疑虑,开门见山承认自己要的货多,山乌槛到底能不能供?

黑狐尾巴轻摇,得意致极,好在是人类看不见。灿然笑道:“若是旁人问,我是不敢承认,既然是阁下来问,我若胡推,好没意思。整个安南地域,我若讲手里麻料若少,张、傅两家,也不敢说多了。贵号要的麻,量这样多,还真要我这儿才拿得出来。只不过,我不问贵号买麻去什么用途,贵号也莫问我麻是哪儿来的。”

一席话说得海蛇帮的那几位,眉花眼笑,简直要跟他认起兄弟来,便问他多少钱肯出货。

如今麻料价格走高,正是大家攒着货不肯卖的时候。黑狐倒很赏面子,说他没有张、傅等人心贪,囤在手里的麻料,涨了这么多,于愿已足,精诚商号又肯下这么大的订单、又答应付现银,他确实想做这笔生意,却顾虑本地其他大商家都还囤货居奇,他一人出货,要被大商家追杀,因此上,“丑话说在前头,提货得是悄悄儿的,不能叫人知道,整个买卖根本上都得保密,能应允吗?”

海蛇帮的自然一口答应,接下来双方就具体价码慢慢儿的拉锯,出面谈判的倒是没资格拍板的,找个借口,出去问背后的正主儿要主意。黑狐很客气,就让他们慢慢的去问。几个回合之后,海蛇帮的人都不好意思了,跟黑狐讲:我们老大有点那啥,暂时不露面,并不是不尊重您,其实吧……

“其实吧,公子露面,我也不会咬他啊。”黑狐道。

海蛇帮的人变色。

觉城争君位失败、而流亡在江湖的公子轩,躲在海蛇帮。这是秘密啊!怎么黑狐能知道?

于是有人进门来了。

竟然是个年轻的和尚,头皮剃得碧青,穿着身普通的灰布僧衣,长眉凤目。不算友好,但也算不上冷漠,只是,没有任何情感的流露,像一棵树。双目生得狭长,眼皮天然的垂下来,搁在别人脸上可能像羞涩,搁在他这儿只能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偶尔一抬,眸中晶光四溢,自有威仪。走路的姿势很奇特,轻捷中有微细的摇摆,似竹梢在风中晃动,又像轻风吹起层层的波澜。

这是常年在海上生活的人,两脚习惯了踩船板。海浪会摇,船会荡漾,船上人的身子也要随之荡漾,于是摇成的习惯,哪怕走在平地,身子也会摇。

这个和尚在桑张城也曾化过缘,没人发现他竟然是从前的公子云轩、更没人知道他竟是如今的海蛇帮头目!

“那么,先生怎么会知道的呢?”云轩请问黑狐。

“因为敞东家。”黑狐欠身。

“贵上是……?”

“雪鸿夫人之女,仲少君之长姐,安大少姬萱,请问公子,仲少君如今行踪何在?”黑狐一口气把阿星在这个世界的头衔报出来,还挺能唬人的。

云轩也不觉耸然动容,就“请问其详”。

黑狐满嘴跑火车。这是他的强项!他的口里,阿星是多委曲求全、又深藏不露的奇女子,这么多年里蜇伏在山野,默默守护着故国平安。但是听说仲少君洪缣的遭遇,她很不安。听说洪缣以前跟云轩关系不错,现在又跟云轩同病相怜,所以她问问,云轩会不会刚好知道洪缣的下落呢?

云轩不得不承认,洪缣是跟他有联系。而且因为青神岭这边是最合适的出境、以及入海口。他其实现在是来接洪缣,好跟他一起避到海上去。

黑狐这就有主意可以施展了!

他其实挺讨厌洪缣的。因为他讨厌洪峻封印了狐君。洪缣是洪峻的孙子,所以一起被他讨厌上了。

话说到这里,其实阿星也是洪峻的孙女……谁叫阿星让黑狐看起来很爽呢?而且她灵魂又是别的世界来的。所以黑狐把阿星从“这个世界”划出去啦!

他想着,先把这些讨厌的人类搞得天翻地覆,报了狐君的仇,再把好处都给阿星,让阿星一口气修炼到顶级,可不多么好呢?

这么一想,他就笑眯眯而且眯眯笑了。

云轩不是蠢人,立刻觉得黑狐心怀鬼胎。

黑狐失了先机,不得不花上加倍的精力,才跟云轩重新结成美好的友谊——以及同盟关系。

这时候三星在天,树影横地。贝贝贝在大乔作坊那里,偷窥——不,是悄悄关心了小刀好久。看小刀休息了,他才伤心又孤单地回到了作坊,睡了。

黑狐也回来了,坐在外头树影的最深处,咬着草梗,看着贝贝贝,一点都不同情他,亮亮的眼睛只冷笑着眨啊眨:哼,人类!

转过一棵大树,换了个窗子,看着窗子里熟睡的某人,黑狐目光欣慰多了:还是狐好!瞧这丫头,能修炼几天?模样又变了。变得更俊俏了。这样一来,跟他一起升级也指日可待了吧!

就是睡姿跟模样不搭调,简直不堪入目。

他回来,一切顺利,本来留到明早再说没事,不必现在就探望她的,实在忍不住到窗洞里张了一眼,不出所料的见到阿星连肚皮都露在被外。虽然是夏天,晚上也有些凉的,他进屋替她把被子拉好,摇摇头,在她*沿坐下来,一时还没意识到自己坐这里干嘛,阿星翻了个身。

黑狐的手撑在她*沿,阿星一翻身,就把他手压住了。黑狐一惊,正要在不惊醒她的前提之下把手抽出来,阿星闭着眼睛,朝着他手腕就咬下去!

“……”黑狐心想这丫头难道是馋肉了?这一定是狐变过程中的良好现象啊!要鼓励,可不能吓到她。他忍住闷哼。

阿星闭着眼睛笑眯眯:她梦见可恶的黑狐又回来了。是啦!这气味瞒不住她!所以她就咬了他一口,这下算是报仇雪恨。

她满足地抱着他的手,叹了口气,打算继续做美梦。

黑狐心底“这个那个”的纠结了半天,仍然想试试,能否草木不惊全身而退。他慢慢地抽手、再抽手——

“咦?!”阿星忽然睁开眼睛,对进他的眼睛里,神智清明:“回来啦?”

“哦那个……”黑狐讪讪的,“可不是嘛?”

“情况怎么样?”

“安啦!”黑狐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虽然仲少君现在还不见人,但海蛇帮的眼线已经有回复,他也往这边逃了,想出海。咱们揪出他来,那也是很有可能的!到时你想问什么就问什么。至于生意——咱们连手设的计,能有差吗?”

这句话说出来,心底忽然有些酸楚:到如今,他才不再是孤身一个。

至少有这个丫头陪着他。

遥遥有音乐与唱咏声,若珠落玉盘,莺啭深柳。

阿星侧耳,想了起来:“听说有外地名班子来唱戏。”

听说叫什么“少章班”,台柱子名为“小露红”,色艺双绝,一条嗓子真真的祖师爷赏饭。

阿星从来不耐烦听什么咿咿呀呀,那般拖沓,再说也听不懂。可惜现在又没别的消遣。大计初步成功,她心里高兴,什么都想做,就是不再想睡觉。她拖起黑狐:“我们听戏去!”

黑狐为难。

“你有什么事吗?”阿星问。

“本来想再到附近转转,说不定那么巧能碰到仲少君呢?”

“你认识他?”

“这倒没有。不过说不定能发现什么线索呢……”

第25章米战轰烈 阿里对黑狐说:“那末到台下转转,那里热闹,也许能碰到什么线索呢!”

黑狐没法反驳这个可能性。他被阿星一阵风拉走了。

那戏班,不过是个过路的草台戏班,唯一拿得出手的,不过是那个当家小旦。掌班的惜着她用,略唱一折,收到后头休息去了,前面换两个丑角插科打诨。

只是低级的胡闹戏,台下人仍然照单全收。

这个点儿还在台下挤着的,除了戏迷,就是求热闹的人。平常没什么消遣,好容易有这么*,就算挤挤也是过瘾的。

草台班就草台班,总算是不用花几个大子儿的,*开怀。

四周一圈人家,几乎已全熄了灯火。舞台前端两个大大的灯笼,是红纱蒙的,红纱已转黑了。舞台里头又有两个小灯,给演员增加照明,一样是纱蒙的,演员在台上走,脚步就扑得烛光摇闪。

下头观众场子边上处处小摊,都点烛照明,点点随舞台上烛光一起摇曳。小摊旁边有的摆着条凳,有的索性什么都不摆。

食客在这个摊上盛一碗粉条汤,挑点辣子,回头叫旁边摊子:“给这儿加勺鸡泥萝卜酱!”餐具都不用另外找,就这么一碗盛了,或坐或立、或不拘哪块石头上蹲着吃完了,空碗随便还给哪个摊子。这些小贩都是合作惯了的,看都不用看,手一碰碗沿,就手儿该往哪递哪儿递:“赵阿公,你家的豁口鸡母碗!”

戏台一圈儿小吃摊,虽是别具野趣、方便热闹,有些想说体己话的,就不方便了,还得另外找地方。

地方也容易找。左右这块空地,常年会有各种戏班子、杂耍团、流浪艺人们占地表演,观众多,饮食需求大。各种酒店、食楼附近也都有好几座,其中一些是晚上也营业,略走出几步,便能头上有屋顶、屁股下有正经椅面、身边有结实墙壁了。桌上摆的从两个大子儿一碟的花生米到十两银子一盆的清蒸海参不等,丰俭由人。

有两个人就想进这么座饭店,而且得是包间雅座,好清清静静的谈事儿。

走了几家,愣是没找到空的包间,其中一个斜眼男人就忍不住了:“噫!奇了怪!大半夜的,找不着地儿!”

口音并非本地。

他是少章班的掌班,今年四十。

跟他在一起的是本地男人。倒是赫赫有名。“络腮眉毛”马二胡!此人一双眉毛特别的浓长,两边快碰到发鬓,当中快连在一起,上下则快占了整个额头的空间——反正他额头本来就窄。

这次少章掌班特意同他联络,正是要从他手里买个东西,即要谈价钱、又得验货,还怕人听见,正找地方呢。

谁知道大半夜的,桑张城包间如此紧俏?

却原来这时节早稻已经收得差不多,但稻米收购形势很诡谲。少章班也是为此马失前蹄——他们本是看在这个时候才来的。只因在赶镰的时候,没几个人能抽出空来看戏,镰一收,乡亲们腰包新鼓,要休息休息、放松放松,戏班才有赚头呢!

少章掌班没想到,今年和往年不一样,早稻米入仓了、镰刀闲了,乡亲们腰包没鼓,倒是稻米大战上了明面、打得轰轰烈烈了。

桑张城大米质量是头挑的好,量又大,适合大份量长期稳定供应上流人家。但西边诸国的商人们一直嫌进价太贵,早想把价钱好好杀一杀,一直被瘸子秦等本地大小商人牢牢顶住。

今年,未国农业变革——当中用的工具,还有左福的功劳。可惜很快左福为了精益求精,鬼迷心窍,把整座山林都毁了!这大祸没法用功劳相抵。未城官府这才要抓他。他逃了之后,经他改良的种种工具留下了。大部分其实还是不实用,比改良的赫蹄纸还尴尬,但一种小机关后来被别人用在了门窗上,使得屋内保温性能更强,有助于冬季育秧。再加上有农民培育出了新良种,于是红薯、山芋的产量大大提升,不能完全代替大米,但到底使得大米刚性需求急剧下降。未国又发起“爱本城、吃本城粮、减少城资外流”活动,于是未国上流社会对别城进口大米也要得少了。

岂止如此!因为红薯、山芋的质量提升,也即是口感更好,于是周边几座城池上、中、下阶层人民的食谱中,这两样食物的地位都有提升,侵占了大米的江山。

这几座城池的商人一看:这种机会再不抓牢,老天也要哭的!

安国大米,必须降价了!

西商们联成统一战线,声言:除非安国把大米降到他们的心理价位以下,否则他们绝不收购!

桑张城是安国产米最大地区,西商的杀米价大战,就在桑张城进入惨烈的肉博较量。

桑张城的乡民们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大米都收进仓了,商人不收!

因为西边的商人们一直都对桑张城很殷勤,所以桑张城的米市,是缺少丝市那样的中间商的。也就是说,米农并非像蚕农那样,收获了作物,卖给中间商,中间商再去行销到各地。

米市是这样的营销结构:像瘸子秦、傅琪这样的大商家,直接购进稻田。稻农为他们种地,他们给稻农工钱。

这一次,瘸子秦和傅琪联手,咬了牙,就是不向西商低头,最基本的工钱仍然支给稻农,以稳定人心。可稻农们知道,米在仓中没挑出去,搁久了就变成陈米,如何是好?桑张城大米一向皇帝的女儿不愁嫁,还从来没变陈米过!米一陈,不值钱!今年是东家垫工钱,但东家们为了打麻料大战,资金都紧张,眼见得额外的红利都不发了,若到了秋天米还卖不出、明年米还卖不出,稻田还支持得下去吗?连基本工钱都还有人发吗?

这一晚的戏台下,观众们中间,多了许多焦躁,就算是欢笑,都带着火药味,像是太阳烧久了的稻草,说不准什么时候擦个火星就要点着。

在桑张城这里,聚集了西商、西商们的掮客、酒商、糕点等大米衍生产品商家、稻农、其他作物的农民、本地人、周遭观望桑张城形势的相关人等,挤在一起,切肤关心,嘈嘈切切,声浪比台上的戏声还要响。

那些包间,也早被半夜都睡不着,有几千、几万身家关碍着米市的人们,互两两密谋、或十几结盟,一间间的包掉了,彻夜长谈。

一个板壁,这边可能在说“我们先不要出手,坚持就是胜利。”那边则在打气:“熬!看谁熬得过谁!”说着说着,听到对面的动静,咦,好像是敌人!于是一边先不响了,耳朵贴在墙壁上,等着听对过的机密。对过却也不作声了,过一会儿,一面锣放在耳朵那儿的墙壁上,“咣”的死命一敲,耳朵顿时像过了电似的暴跳起来。对过一群人大笑:“哈哈哈!听壁脚,下作!吃你爷爷一敲!”耳朵一只已经听不见了,耳朵的主人不停的揉耳根、跳脚,跟同伴们一起杀到隔壁,争执演化为掐架。店主人赶紧两边拦:“不能斗殴不能斗殴,不然官爷们要来了……爷们是为什么打起来?”问准了其中一边是希望米价跌的,抽冷子在围裙下飞过去一脚:“见你娘的鬼,老子家里还种了三亩稻田,都跌了,谁还开和下去饭店!”

闹成这样,官府管不管?

桑张城太守枕头旁边有句私房话很能代表安国官员的心声:“我要是能管这个,我不当官了,也当商人去了!”

——商人比官员赚得多。大部分城池里,有本事经商的,还真不愿意当官,最多资助本家本族某些子弟当上官,有个靠山,也就是了。

桑张城太守这点斤两,真介入不了商战。尤其还是跨城的商战。

他能在诉讼闹上门来时适当偏袒本地商人,就已经是帮大忙了。除此之外,越是插手越是添乱。

傅琪私底下安慰桑张城太守:不用担心。人总要吃米的。没听说守着米山卖不出去而活活饿死的。这场大战看着凶,死不了人,双方争的无非是赚多赚少问题,也就是说冲不破底线,危及不了太守官位。

桑张城太守觉得有礼,总算心里宽慰了多,能睡个安稳觉了。

桑张城里睡不了安慰觉的,只剩下身家都赌在米业上的人们。

——是这种时候,谁能把包间省给过路掌班!

马二胡原也知道这几天热闹,提早定了个小间,偏被旁边打架的波及,那小间薄隔壁毁了,不堪再用,另外找,便已找不到。

少章掌班对米战所知不多,啧啧称奇。马二胡也不便多谈,道:“本地原是热闹。也罢,我们另找个僻静林地。”

就估了一壶米酒,买了些炸虾米白切鸡、糟肝鸭脯落花生之类的下酒菜,包了两个荷叶,都是少章掌班会帐。两人去寻了个林地且吃且聊。

阿星牵着黑狐,也在小摊间买了些吃食。

第26章药酒迷花好赚钱 黑狐在人间呆了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絮絮指点阿星这一家的酱好、那一家的老醋地道。阿星受用。碎月融融,树影微动,萤火虫正悄翅飞起。

马二胡伙着少章掌班在一起,手中大包小包食酒,鬼鬼祟祟溜过去。恰好被黑狐看到。黑狐眼力何其毒?立刻看出这两人有阴谋。阿星原也是警局出身,顺着黑狐目光看过去,也发现了。两人对视一眼,正在无聊不怕事的时候,便一起跟下去。

马二胡他们寻到一处林间空地。马二胡先坐下来,还未及聊到正题,听更鼓也报了四更,戏台上爆起一片密锣。少章掌班一听,压轴锣声,宣誓着重头节目登场。这个节目是早就定下的,非他领头的也出面捧不可。他只好辞了马二胡,忙忙赶去陪笑道:“马二哥你先坐坐,我去照应一圈便来。”

马二胡点头,独酌自饮。

戏台下已经震天价叫好。

原来是那当家的小旦,小露红,洗净铅华,一身缟素,白纱垂髻的出来了。

若要俏,女穿孝,这一身打扮,果然更见清好。更兼小露红功夫了得,出场便将那长长水袖若霓虹、若惊电的一舞,行家见了门道,外行也见了热闹,怎能不来个碰头彩!

这一折是《行路》,檄桂英问得海神爷准下了勾魂的令,这便要去捉宰相府那负心的王魁了。旦角亮完相,后头鬼差原该亮出令牌,谁知却全班人马,能扮的都扮上,说不得花团锦簇的热闹,并掌班的也一并登台。

观众们难免诧异:这是有话要说了!不知要说个甚的?

有人难免讲风凉话:若是求援的,还是免了。稻米桑张城,如今正是风雨飘摇、自身难保。

又有老成的“嘘”道:“且先听听他说些什么。”

再看那少章掌班,满脸是笑,并那挑梁柱的小露红,虽作哀素鬼妆,一双美眸盈盈含露,莹露中流转的仿佛也是笑意,似乎又不像是有孤苦事件要向观众求援的。

锣鼓三声,停了。少章掌班开口道:“诸位乡亲!这实是桩可遇不可求的巧事儿!”

灯芯一颤,把特别明亮的一缕光抛在小露红脸上,照亮了她眼角眉梢,那厚粉浓妆都掩不去的疲倦。她比起上次来这里演出时,憔悴多了。可是少章掌班一开口,她又精神一振,眼里冒起灯花般的笑意来。

她望了望台口。那儿站着她的娘,年纪并不很大,花白了头发,神情比她女儿狐疑担忧得多。但女儿视线转过去,娘立刻咧嘴回报一个笑,好叫女儿宽心。

少章掌班说下去,堆了笑告诉张城父老:若非贫穷犯难,谁家女儿也不愿意吃这学戏的苦,出来走乡过城抛头露面。小露红是为了给她父亲还医药债,不得以向少章班借了钱,签了契给少章班学戏唱戏。这张身契并非卖倒的契纸,归笼统不过十年,今儿正是十年最后一天。今天唱完,小露红便不再唱了。今后再想听小露红唱,可就听不到了!

交代完这些,少章掌班抖擞精神吼:“为了答谢广大父老乡亲,小露红压轴,连演三场!行路、三杯酒、大登殿,拿手好戏!父老乡亲……”

他后头的话都淹没在一片掌声里。

说什么最后一天,其实还是甩了花枪。离契约还有几个月。这几个月里,少章掌班加密了演出安排,每到一地,少不得逼小露红去“连场压轴”。说是签谢父老,实则每到一幕间隙,自有戏班人拿着竹箩掠一圈,请爷们婶子们不拘多少赏个,给小露红添办行装。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