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道湾的村民们得到城里解放了的消息是一个四处游走打卦算命的瘸腿半仙带来的。寂寥的山村里获得外界消息的最好途径也就在这些窜街游走的人口中，瘸腿半仙还未走出村子，山民们就忽忽拉拉齐聚到了在洪老四家院子里安然入坐在铁匠炉旁的扎西跟前，想要从扎西嘴里得到对这些传言的证实。虽说扎西也是个蜗在山村没见过世面的人，但三道湾的人们从那年扎西预言庄稼成不了之后就开始相信扎西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息是和外界相通的。扎西看到别人挡住了他面前的阳光，抬眼望了望眉飞色舞说话的这个人一眼，将身体往旁边挪动了一点低下头继续进入他入定的感觉中。

经历过许多次土匪和马家军抢掠的扎西这时已麻木了世事的变迁。城里他只去过一次，那一个来回要用四天的时间，太远了，他不想去，再说也不吸引他。而头人们这十几年来也忘记了三道湾，不来收租收税了，这使扎西很坦然，“能抢的都让人抢了，也没有什么可交的了。”他有时想起他阿爸时就会喃喃地这样说。头人们不派人来，土司家更不来，土司老爷可能都不知道有三道湾这么个地方了。可就是这些该死的土匪还惦记着三道湾，他们怎么就知道三道湾有山有水有煤有粮有金子常常来抢，好像每年的粮食都是给他们预备好了似的。现在解放了，解放是怎么回事啊，该不会还有人来抢吧。

“扎西阿卡，城里解放了！”有人对着他耳朵说。

“我知道。”扎西说。

“那你怎么不高兴？”

“谁解放的？”

“当然是解放军啊，马家军都给打跑了！”

“是红军那个解放军？”扎西听说赶跑了马家军时微策来了精神。

“是啊。”大家都围着他说。

“哦！那就快点，……快点收拾收拾吧，洪家阿卡的两个儿子要回来了！”扎西忽地起身，招呼大家打扫屋子。

扎西在打扫干净的洪家院子里守候了有两个月也没见到洪征明兄弟回来，他有些灰心，但他依然每天洒扫院落，在日出日落中静静地等候，却先等来了杜海鹏率领的一股土匪。

“老乡们，我又回来了！”杜海鹏没有像别的土匪那样一进村就开始抢东西，而是让他带来的上百名土匪把三道湾全村的人们集中到扎西家的大院子里听他训话。“你们还记得我吗？我就是当年跟着李庚那小子来你们这儿挖过金子的杜海鹏，老子我现在是正规军，不是土匪。今天，老子我杜海鹏一不要粮食二不要女人，是来保护你们的。老子我现在是国军的上校团长了，你们都得听我的。从今天起，这儿就是国军的地盘了。”扎西这时才想起这个人有点面熟，原来就是抢了金子杀了人的家伙，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任凭杜海鹏哇哇乱叫最后让他们去准备做饭。

上百名土匪在三道湾只住了一夜就把整个小山村弄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当晚扎西家养了多年的大黄狗就让土匪给吃了，住在他家里的几个土匪还强奸了达娃，这让扎西气得直撞墙。杜海鹏看上了洪老四家新盖的房子，要独自一人住在那里，扎西说这屋子里死过三个人，闹鬼，杜海鹏听了皱皱眉，收起了他的兴趣。扎西在院子里守了一夜，见有人进来就马上说这房子闹鬼，借此保护这个院落的清净。可是大清早就有人来给他说，不行啊，扎西阿卡，好几个人家的姑娘媳妇让土匪给祸害了，这土匪不知道住到什么时候啊，要不就去趟城里请解放军吧，他们是专打土匪的。扎西也不再多问骑了匹马进城去了。

这时驻扎在平城的解放军部队正是洪征明带领的691团。当扎西一眼就认出眼前这位警卫员称呼“团长”的解放军是洪征明时，他佝偻着的腰一下子直了起来，眯缝着的双眼也放出光亮，哭出了声：“洪家阿欧(藏语：哥哥)！我是扎西，三道湾的扎西啊！”

“扎西阿卡！”洪征明一看是扎西，抱住扎西双臂，用力摇晃起来。“我阿爸阿妈呢，弟弟妹妹呢，他们还好吗？十五年了！”说着又回头叫道：“警卫员，快去请白政委来！”

“都没了，我们都也快没命了！你快去救救他们吧！”扎西哭着说。

“啊！我家没人了？扎西阿卡，你慢慢说，你慢慢说。”洪征明突然有点接不上气。

“你阿爸和白家阿卡那晚叫马家军烫坏了，我们把羊皮裹到身上也没救活。你阿妈和你弟弟妹妹都在地震中压死了，你家已经没人了。你家房子我给盖好了，你回去住吧。你家老二呢？”

“被马家军杀了。”洪征明回答说。

这时白忠发走进门来，洪征明伸手搓了一把脸说：“忠发，这是扎西阿卡！”

“白家阿欧！”扎西又扑过身抱住白忠发哭了起来。

“扎西阿卡，怎么了，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白忠发看到扎西流着泪，急切地问道。可是扎西嘴唇颤抖着只是唏嘘，说不出话。

“忠发，家里没人了，你阿爸和我阿爸阿妈还有弟弟妹妹全没了。”洪征明说。

“阿爸呀……”白忠发大叫起来。“多少年了，我一直想着回来为他报仇，让他亲眼看看我们为他报仇啊！”

扎西一看他的话旨得两个大男人都要哭了，有点不知所措，“我有要紧事给你们说。我走了一整天才找到你们，三道湾来了土匪，我们都活不下去了。”

“有多少？”洪征明和白忠发同时抬起头齐声问道。

“少说也有一百人，光有枪没有马。现在就在三道湾住下了，天天抢吃喝，还祸害女人。”扎西说。

“警卫员，去通知一营长和骑兵连长来开会。忠发，留罗参谋长守在这里，我们进剿吧。”洪征明说。

洪征明和白忠发带领部队到达三道湾时，土匪望风而逃。杜海鹏抢了一匹马仓惶出逃，有抢到马的土匪就奔杜海鹏的方向跟去，有不愿再当土匪的就地扔了武器跪在地上等候解放军处置。洪征明让一营长押解抓获的土匪回城，只留下骑兵连在三道湾。

“乡亲们，全国都解放了，我们的大部队也正在清剿隐藏下来的土匪。祸害你们的这些土匪只是一小股土匪，是一些被我们打散了的国民党残兵。我们对他们要进行摸底改造，对那些负隅顽抗的，我们要坚决消灭掉。现在土匪头子杜海鹏逃走了，我们还要追剿。同时我们也要防止他去串联更多的土匪来报复我们，所以你们一旦发现土匪情况就要马上向我们报告，特别是青海马家军土匪，他们长期受反共意识灌输，异常凶残野蛮，只有我们彻底消灭了他们，我们的剿匪斗争才算胜利。接下来我们还要派工作队来这里，进行土地改革，我们不能受土匪的影响而不参加土改，现在解放了，我们有自己的土地了，我们革命就是在为我们贫穷受苦的人争来土地，这土地以后就是我们自己的。”

再次家乡的洪征明和白忠发感到格外地舒心，在家乡的土地上，他处处显得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他向乡亲们讲解政策，让乡亲们悬着的心得到平静。他带领战士们帮乡亲们干农活，帮乡亲们收割打碾，仿佛又回到小时候三道湾的生活当中。

三道湾的村民们争相接近洪征明和白忠发这两个讨饭讨活命的人家出身的解放军大官。他们没想到当年的一个要饭的家里能出这么个大官儿，而且现在是他们来解救自己，就觉得这两人格外亲，天天围坐在洪征明家中，让洪征明和白忠发讲打土匪，讲土改政策，每一个人心中都憧憬着美好生活的开始。

“大炕真舒服啊！征明，把安禾也接来吧。”白忠发躺在扎西新修建好还没人住过的房子里的大土炕上说。“这里是你们老洪家的家啊，应该让她也来住才好。”

“我何尝不这样想啊，可是还有那么多的事还需要我们去做。等粮食打碾完了，我们就先回去，清剿沙漠里的土匪。冬天土匪日子不好过，肯定更加猖獗，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是啊。”白忠发应道。

这时，警卫员报告扎西要见他们。

扎西提着一瓶酒走进门来，洪征明和白忠发立即起身相迎。“我买了点酒，你们抽空去看看你们的阿爸阿妈吧，祭奠祭奠，烧点纸。”

“是啊，谢谢扎西阿卡。”洪征明说。“扎西阿卡，我家的房子地震时毁了我家也没人了，你怎么又给盖了呢，还盖这么好？”

“洪家阿欧啊，你们洪家对我们迭目家有恩啊，是你们这些汉人让我睁开了眼睛，知道了人活着的乐趣。我现在老了，但我忘不了你阿爸他们，盖这座房子也就是图个念想。”扎西慢悠悠地说。

“谢谢你！扎西阿卡！我们家现在就我一个人了，等我也老了，革命不需要我了，我就回来和你一起住。”洪征明说。

“我也回来，我也和你们一起住！”白忠发紧跟着说。

“那时恐怕你们就见不着我了。”扎西说。

“不会呀，扎西阿卡，小时候我们放你家的羊，老了我们一起去放羊，再也不离开三道湾。”白忠发说完，三个人就哈哈哈地笑起来。

“你们还记得柳林滩吗？”扎西突然问。

“怎么不记得啊。”洪征明和白忠发相互对望了一眼。

“我总觉得那个土匪没跑远，他可能就躲到柳林滩里去了。”扎西说。

“你是说杜海鹏？”洪征明问。

“嗯，”扎西接着说：“柳林滩离这里不远，不到半天的路程，那个土匪是个厉害人，没抢到东西就跑了，他哪能甘心。柳林滩林子密，人都钻不进去，要是躲到那里就不好找了。还有那里有那么多的煤窑口，钻进去就当是房子住了。今天有人去柳林滩，好像看到林子里冒烟。”

“好，忠发，凌晨两点集合骑兵，打他个措手不及。”白忠发一个立正，转身出去布置任务。

凌晨两点的时候，洪征明集合骑兵连，悄悄地向柳林滩进发，到达柳林滩时，这里仍是死一般的沉寂。晨曦微露中的柳林滩，就像一个婴儿的摇篮一样像被一层轻纱笼罩着，河水没有叮叮咚咚的欢叫平静地向前流动，树叶儿也像是睡着了一样紧紧地依偎在树枝上，一丝风也没有。

“准备战斗，先向那几个煤窑洞扔几颗手榴弹，然后喊话！”洪征明骑在大青马上，命令骑兵连长投入战斗。

骑兵连长马上指挥几个骑兵冲过去向煤窑里投弹。

几声沉闷的响声之后，煤窑里果然传出了叫喊声。紧接着有几个土匪边打枪边往外冲，刚冲到洞口又被解放军的子弹挡了回去。

“喊话，让他们投降。”洪征明命令道。

“窑洞里的土匪听着，我们是解放军独立师691团，你们被包围了，赶快放下武器投降！”

话音落下不久，有两个煤窑中扔出了枪，随后三三两两爬出几个土匪后就再没了动静。洪征明一看这些人穿着军装，军容还算整齐，料到不是一般的土匪，扭头看了白忠发一眼，说：“老白，这柳林滩的鱼都是狗鱼，有这么大！”说着张开双臂比划了下，就跳下马来。

“我明白。”白忠发也跳下马背，走到一个土匪跟前喝问道：“你们是哪部分的？”

“我们是马中福的救国军第二团的。”土匪回答。

“你们一共有多少人？”白忠发问。

“一个营。”

“其他人呢？”

“都在这些煤窑洞里，晚上冷，就都藏到洞子里了。”

“哈哈哈哈……”洪征明大笑，他眯着眼看了看半山腰中一字儿排开的那几十孔煤窑洞，笑着说：“老白，我691团打仗就是出其不意！不过这次是捡了条大鱼。我打的是杜土匪，结果拣了个大便宜，碰到了马土匪。好，国恨家仇一起报。骑兵连，命令各排收集柴火，架在洞口，明白吗？”

“是，明白！”骑兵连长兴奋地命令战士们从河滩里砍来树枝，堆集在洞口点火。

“老洪啊，你这招可是说不出的损啊！”白忠发也是一脸的得意，双手叉腰笑起来。

“这不节约子弹了么！”洪征明说。

不一会，土匪就一个接一个地从煤窑中先扔出枪，然后咳嗽着爬出来。有战士押过来一个穿着军官制服的，洪征明一看是个少校军衔，就问他是什么职务，这个土匪说是营长。“他妈的，我以为你就是什么马中福呢。一共多少人？”

“就二百人。”土匪营长说。

“好，去清点一下，再来给老子报告，少一个我就再毙一个！”洪征明瞪圆了眼睛骂道。

土匪营长在垂手站成一排的土匪前挨个儿数了一遍，回来报告洪征明说：“长官，一百六十二个。”

“算你自己了吗？”洪征明厉声问道。

“算了。”土匪营长回答。

“土匪们，都给老子听好了，我今天不杀你们，因为我们有纪律，因为你们已经放下了武器，因为你们已经成了我们的俘虏！但是，你们犯下的罪行是牢记在我们心中抹不掉的，你们干了多少坏事，抢了多少粮食牲口，杀害了多少乡亲，干了多少祸害女人的事，你们自己都清楚，这笔账我们一定要算的！不然就无法告慰那些被你们害死的人的在天之灵！我这辈子最恨的人有两种，小日本鬼子，再就是马家军，我的阿爸和弟弟就是让马家军给杀的，还有白政委的阿爸，也是你马家军杀害的，我有国恨家仇在你们头上！我他妈的真想痛痛快快地杀了你们来解解我的仇恨！可是我们有纪律，不能杀！但是你要给老子顽抗到底，那就是自寻死路！”

洪征明的话刚说完，这些土匪就全都跪倒在地，直喊“长官饶命！”

“二百个土匪，天不亮就让我691团堵在了煤窑洞里，现在还有三十八个不肯出来。这就是顽抗！”洪征明大声说着，掂了掂手中的马鞭，转向土匪营长：“去，一个一个给我从洞里揪出来，连尸体也算上，凑够两百！”

土匪营长带人从两个洞内抬出几具尸体，突然有一个洞内响起了枪声，土匪营长急忙跑了回来。

“啊哈，死猪不怕开水烫！你们当中最大的官是什么？”洪征明问。

“团长。”土匪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