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半世尘埃>第2章罗掘一空二 (1)

第2章罗掘一空二 (1)

“蟾蜍咯,咯咯咯,唔读书,么老婆!”

“月光光,秀才娘,骑白马,过莲塘。”

每当听到娘喜哄小儿子睡觉时这样唱家乡的儿歌,洪老四就有一种莫名的亢奋,“这辈子说什么也要让孩子读书!”现在有了金子,他的这种愿望空前地强烈起来。

“孩子都十四了,在老家念过书,现在还得让他念。”他跟着白良才进了趟城,卖了那块巴掌大的金子,把洪征明送到了白良才的儿子白忠发就读的青云中学,回来的时候两人还各买了一头毛驴骑着。这次进城花费了他们五天的时间,洪老四觉得很值:“这学校好,能在这里上学,将来肯定能平步青云。”

迭目桑吉听说了白良才夺枪的事后惊慌得好几天睡不好觉,他嫌扎西窝囊,手里有枪还给人当了回孙子,而最让他气不过的是,那个当初他收留的要饭的,现在也不一样了,和那个姓白的搅在一起,说起话来都来了精神,一套一套的。但每当他看到白良才人高马大的气势和那对很招摇地挺在脑袋两侧的大耳朵,就不由地对这个汉人客气起来。“世道要变了!”他心中这样想。

“天下迟早会让这些汉人占了去的!你看看,村里现在又来了好几家汉人。”迭目时不时地对着家人唠叨,教育儿子扎西以后要对汉人好一点。“多给他们些吃的,那些汉人娃子都让他们到外面自己造房子住吧,不给他们房子住,要是汉人占了天下那还不要了我的老命。”但一想到金子,老迭目还是心有不甘——毕竟现在这片土地还是我迭目家的,那是老土司封给我的,我不能让土地在我的手上让汉人给抢去,金子在我的土地上,那金子就是我的。可现实不容得他这么想,而让他必须明白自己现在就是一个小小的地主,有几百头牛羊和十六七个长工而已。现在世道要变了,土司老爷也好久听不见信了,好像是让什么人给撵走了;那些头人们更是狗屁不是,只知道让你进贡银子,好像他们生来就知道要钱和玩女人,其他的什么也不管。那几个大头人、二头人也没有几个能出来为自己撑腰了,以前自己说什么都管用,可是汉人来这儿的越来越多了,他们都是些有头脑的人,干什么活都比藏民强,你只要从汉人种的庄稼比藏民种的好这一点上就能看出来。

老迭目这样想的时候也不免要感叹上几声,然后就是抽他的旱烟。那支用老鹰翅膀上粗大的毛梗和羊的小腿骨做出的烟枪在他手里把玩了快五十年了,他从十五岁娶了女人时开始抽烟,一直到早些年女人死了,他都用这杆烟枪,就像是身边的一个女人一样。现在,这些来这里要饭的汉人居然还敢在他迭目桑吉的儿子手中夺枪,要没有特别的胆量,他敢?看来这个汉人还真不好惹。那个洪老四也不好惹,你看他话不多,可是心眼比我们藏民多,再说了,他俩都当兵吃粮玩过枪,不好惹。想到这里,他不管门外有没有人听,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以后不要惹那些汉人!”

洪老四和白良才发现金子的秘密最终还是没瞒住。

冬天上冻后他们挖金子的确方便了许多,所以淘出的沙金也多了一些,白良才和洪老四没有食言,给迭目家分得也多一些,当然此时他俩占有的肯定是大半。老迭目不管这些,还是一昧地告诫他们“不许抓河里的鱼”,而金子的多少他不想再过问,只要交给扎西就行。扎西得到了金子哪能闲得住,他先用几粒金砂勾引了为他家放羊的羊倌罗布的老婆桑草,再用了另几粒金砂勾引了罗布十四岁的女儿达娃,并许诺要娶达娃做老婆。扎西时常为他的风流而沾沾自喜,因为罗布的老婆桑草是这一带有名的美人。扎西的这些风流让老迭目很恼火,认为他辱没了迭目家的家风,也曾痛斥儿子的荒唐行为,但一想到就那么几粒砂金就能让儿子跨下有了当地的美人,也觉得儿子有了点大少爷的威风,又默许儿子继续他的风流。

扎西没进过城,也没出过远门,最远的一次是他十五岁时随着老迭目去给土司家进贡,之后就再没离开过这个山村。扎西认为山外面没啥好东西玩,出门还要求人看别人的脸色。现在他的相好桑草要他用金砂打一只簪子,这让他有点为难,因为城里才有做首饰的匠人,而他听说城里到处是不听话的汉人,要去打金簪那就是求汉人,这就灭了他这个藏家少爷的威风。最后还是对桑草女人白嫩嫩的身体的迷恋战胜了他的自尊,他决定去求白良才或是洪老四,让他们带他进城,去完成那女人要首饰的要求。

白良才讨厌这个藏民少爷,就让洪老四和他去,洪老四正想去看看儿子,就答应了。城里的一切对于扎西来说都是新鲜和陌生的,他什么都想买,看到他这么爽快地买东西,几个兵痞盯上了他,将他和洪老四抓起来带到了一座军营里,搜出了扎西的金子和手枪,关到一间空屋子里两天不给他们饭吃,这让扎西对城里人充满了仇恨,他发誓再也不到城里来了。到了第三天,这帮兵痞给了他们几个馒头,然后送到一个军官面前,用鞭子抽他们。让他们讲出金子是从哪里来的,并要求带他们去找金子。吃过迭目家鞭子的洪老四一看见鞭子就先服了软,告诉这些兵痞金子的来历。挨过兵痞们鞭子的洪老四惊讶地发现,这个鞭子和迭目家的鞭子是不一样的,迭目家的鞭子细,打到身上像刀割一样,火辣辣的疼,这种鞭子却是像藤条一样粗,打在身上沉沉的,打得你五脏六腑疼。当他后来把这事讲给儿子时洪征明也更坚信鞭子是武器,并加深了对鞭子的敬畏。

当一个叫李庚的国军营长带着一大群兵痞押着洪老四和扎西出现在三道湾的时候,白良才在心中暗暗叫苦:“这下完了!”

他们在这里驻扎下来,发布命令说这个村子现在由国军掌管,以后这里所有的人都要听他的,不管是藏民还是汉人。三道湾的人们从未见这阵势,好多人都吓的不敢出门。

金子的魅力胜过了大地主迭目桑吉多年来在三道湾经营起来的威望。山民们纷纷知道了迭目家在偷偷挖金子而不让大家知道的事情,现在终于有人来收拾他了,好多人开始幸灾乐祸,梦想这当兵的全是汉人,这样一来这三道湾就是汉人的天下了,也就能沾点儿光进柳林滩挖金子了。好多人很直接地鄙视起迭目一家来,老迭目一家的地位转瞬间就一落千丈,而只有洪老四和白良才没有这么想,他们预感到一场大祸就要来了。

“他妈的!”洪老四这样骂着,心中懊悔不该和扎西一起去城里,“这扎西就是个扫把星!”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让他们挖吧!”白良才说。

一百多号兵带来了坚实耐用的铁锨和镐头,换上老百姓的衣裳,意气奋发地开进了柳林滩。他们只用了一天,就将柳林滩的河滩挖得面目全非,但并没有挖到金子。军官李庚也很恼火,他查看了士兵们开挖的一个又一个坑道,不停地大骂自己的士兵,不时地用马鞭抽打他们。“金子呢,啊?去,把那些以前挖过金子的人找来!”

士兵们很快找来了三个人,除了洪老四和白良才外,还有迭目家的大儿子扎西。李庚围着白良才魁梧的身材转了一圈,突然冒出一句“当过兵吧!”白良才点了点头,“我说嘛,藏民会干什么,你当过兵,那就这样吧,从今天开始由你指挥我的兵,把金子挖出来!要是挖不出金子,这些坑就用来埋你们!”

“是,长官!”白良才无奈地说。

“叫营长!那你呢,也当过兵?”李庚又转身问洪老四。

“没,没,没有。营长!”洪老四怯懦地回答。

“好啦,大家都听着!从今天起,就让这个白……白……白爷,领你们给我挖金子,谁要是偷金子,给我就地正法!可以让当地的人来挖,这个洪老四管当地的汉人,这个扎西管当地的藏民,不许让他们偷金子,金子要一律交给我!”

白良才知道,从现在起无论是挖出金子还是挖不出金子都不是好事。挖出了金子,这金子将会成为别人的,而自己得不到一点;挖不出金子,自己将会被这个李庚无休止地纠缠下去。无奈之下他只好将李庚带来的兵分成十个班,顺着河道挖开两道壕沟,让他们将地下没冻住的泥沙一筐筐地抬上来,在冰冷的河水中淘,但淘出的金子少得可怜。不过这多少能给了李庚一些交待。

一百多号兵一下子住进村子,占了不少迭目家的房屋,李庚吩咐迭目,现在是非常时期,他家的东西要征用,等日后再补偿。这让老迭目稍有了点宽慰。但接下来几天的吃住就让他扛不住了。一百多人一天就要吃掉他家的两头牦牛和十多只羊,而且说杀牛就杀牛说杀羊就羊。他忍不住问李庚这吃喝的账怎么算,李庚就说我说你他妈妈的废话怎么这么多,国军征用了你的那是看得起你,将来补偿给你不就得了,以后你再来拿这话烦我,老子就毙了你这个老东西,看你还当不当这个地主了!

这一席话又将老迭目吓得好几天睡不好觉。现在的汉人越来越坏了!他心中开始诅咒这些汉人不得好死,最好是吃了枪子儿。

柳林滩出金子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快地传播着,最先是十里八乡的乡民们背着破羊皮卷和毛毡在这天寒地冬的隆冬时节里一窝蜂地涌入到了柳林滩。他们在洪老四最先开挖的煤窑旁开挖了相同的窖洞住下来,然后又一窝蜂地涌向河滩,加入到寻找金子的人群中,李庚带来的兵根本挡不住。李庚只好从迭目家搬出来,和士兵一起在河滩里扎起帐蓬,想赶走这些像难民的一样涌进来的淘金客,结果是百十号兵和淘金者打了几次架,最后开枪打死两人后双方才划界息战。三道湾的村民们也抛开他不得进入柳林滩的规定而凭借着天时地利的优越争先恐后加入了淘金人群,并且还有人从外地招来了自己的亲戚。这让国军营长李庚像老迭目一样连着好几天都睡不着觉。“妈的,我堂堂的国军营长都管不了了!”

而最让他睡不着的是这里来了一支“马家军”。

“马家军”也是被柳林滩的金子吸引来的。他们是一群从青海来的回回,在一个叫“马海木”的人带领下,这群人空前地团结,又好勇斗狠,以席卷和并吞的气势在柳林滩迅速立住了脚。虽说是后来的,可他们不讲那个先来后到的规矩,只要看上哪一块地就马上去霸占,然后机器一样以惊人的速度掏开一个坑道将地下的泥沙连泥带水地一筐筐运到地面上淘洗,并且每每都有不小的收获。这也助长了这群回回的气焰。他们说这儿的金子应该属于他们,并扬言要将汉人从这里赶出去。他们先抢占了几处地盘,在确认这些地盘并没有他们以前的地盘好时又四处打架掠地,抢了淘金国军的几处脉相最好的坑道。他们挥舞着棍棒和铁锨,有的甚至手握短刀与别人争抢,还打伤了不少人。国军营长李庚眼看着自己的地盘就要丧失殆尽,这才将士兵整队武装起来,保护自己的地盘。回回们看到这些人突然有了枪,要是再硬抢就不行了,于是就挖壕沟向他们这里圈地盘。李庚一看这哪能行,叫士兵们端着枪站在沟沿上放哨,看到回回们向这里挖就放枪。但这些回回们都不怕,用石块来还击国军士兵,并且打得出奇地准,站岗放哨的好几个国军兄弟的脑瓜被开了瓢。这下惹恼了李庚,他下令士兵们袭击这些回回,抓来十多个回回,将他们按着肩跪倒在坑沿上,用枪管抵着他们的后脑开枪。回回一看杀人了就缩了胆子,才知道这些人不是普通人,不敢再来抢地盘。

柳林滩的日子就在这一天天的喧闹中继续着。乡民、国军、回回形成的三股淘金大军混杂在一起,各自做着发大财的美梦,不遗余力地折腾着柳林滩的身体,即使下了几场雪也没能阻挡他们做美梦的脚步。

仍然有外乡人不断地涌来,仍然有你死我活的械斗发生,仍然有淘金者一朝发财的欣喜若狂,仍然有被冻死者的尸体被遗弃在麻柳丛林中。所有这些涌进柳林滩的淘金者都怀着一种无比亢奋的状态,置性命于不顾地在冰天雪地的柳林滩中挥锨抡镐挥汗如雨,依然如火如荼。他们像蚂蚁一样叮在柳林滩的肌体上,将这片土地啃噬得千疮百孔。他们爬冰卧雪也在所不惜,喝着从屎尿旁流过的水也不再恶心,在大冷的天里依然赤脚下到冰冷刺骨的河水中去用特制的木盆淘洗着从地沟里采掘出来的河沙,像惜命一样地珍惜这些河沙,忘记了日出日落,忘记了日月轮回。

忽然有一天,太阳一大早猛地跳出东面的山梁时,所有的人都在那一瞬间就感到了一种温热,“春分啦,河水要解冻啦!”有人高兴起来,并为此而相互传递这种见解。

白良才和洪老四却没有高兴起来。

洪老四这时已无心混际在这些淘金者中了。挖出的金子全部交给了李庚,他和白良才在这里有没有都已经不重要了,在李庚的枪口下,有些人也退出了淘金的队伍,悄悄地撤回老家。这时他又想起了挖煤,“兴许从煤灰里还能淘出来金子!”白良才说那只是偶然的,煤里不可能混进去金子,即使有也是一点点麸片金,就是淘一年也没多少,再说了你也不能把煤全烧光了再淘吧。

整整一个冬天,一百多国军士兵死的死逃得逃,剩下不到几十人了。挖出的金子全交给了李庚,他们一粒也没得到,情绪也日渐低落,整日吵嚷着要找李庚要金子,有时甚至要白良才、洪老四和扎西他们三个把金子交出来,“你们把金子交给了姓李的,就去给我们要回来!”为此,李庚当场射杀了一名闹事的士兵才把大家镇住。

“狗日的李庚,他要是不分给我金子,我就抢了他,远走高飞。”白良才说狠话了。这狠话惊得洪老四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