鹄影难泊五
作为一名医师,他当然有遗传病学与流行病学的相关知识,即使没有这些知识,大部分的人都能判断得出,骨折不会传染,鼠疫会传染,贫血会遗传,A型流感不会遗传,但是眼前一幕叫他如何是好。
变成天鹅的诅咒会遗传吗?还是会传染?
看着自己的女儿变成的灰色幼鸟因为焦急不断来回打转的模样,实在有一种无力感。
幼鸟似乎是认出身边的就是自己的父亲,不断地对着他发出稚嫩的叫声,叫得他有些许心碎的感觉,他弯下腰去,轻柔地将小灰鸟捧起,忽然吹来一阵风,四处的芦草彼此摩擦作响,他忽然心生一计。
过去他曾经模拟过多次破解天鹅诅咒的芦草环编织法,没想到第一次使用却是用在自己的女儿身上,这实在可笑。
芦草环的编织方式十分简单,没多久他就编好了芦草环,将其绑在幼鸟的身上,只见幼鸟的身形渐渐膨胀,转眼间,一个穿着灰色童装的小女孩出现在眼前。
泪眼婆娑,哽咽而语意不明,第一次面对变身,这个孩子所遭受的精神压力比想像中还要大,他一边安慰,一边拍拍女儿的背说“乖,不要哭了,不要恶作剧就不会变鸭子了。”
“嗯。”女孩发出细微的声响,倒卧在他怀里睡了,看来不只是吓坏了,还是累坏了。
带着女儿,重新回到森林之中,在眼前的是已经失去光明的黑暗洞窟,可这个洞窟已经不能阻止他的脚步,不仅是因为他两度通过这个洞窟,更因为有了需要守护的事物便决不会迷失在这片黑暗之中。
用坚毅的心情踏入了黑暗,已知道出口不远,他只管小心地行走,不让女儿从身边脱离,不久淡蓝色的萤光蕈类再次出现,就在他踏出洞口后,不妙的感觉从视网膜经过大脑,流遍全身。
出口的小溪不见了,草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广袤无比的水域,这让他想起在家乡的那片大湖。
更令人惊讶,天上布满星辰,不再像过去,没有日夜的变换。
星湖相映,配上过去的记忆,本该是令人感到怀念且隽永的一幕,如今却像是无形的恶意紧紧缠绕在他的生命之中。
水上有着白色石砖,一路引导着他向前进,一眼就能瞧出是无良的陷阱,但是他很担心妻子,因此往前走是唯一的道路。
鹄影难泊六
静谧的湖泊倒映上天的繁星,两条银河之间间隔的是白色石砖构成的白石小道。
突出于湖面的白色石砖十分牢固,没有丝毫摇晃,完全能够承受来人于其上的急速狂奔,但他对这友善的设计没有丝毫感激之情,如果设计者在这条大道上做了某些手脚那倒还好,这表示对方器量的大小,作恶者的器量太大对被害者绝非一件好事。
能够简单前进只代表对方游刃有余,绝对掌握着对被害者言不可回避的麻烦,特别是眼前的景象,他当然能够猜想自己的底细已经被对方摸得清清楚楚。
这样的预测浮上心头,他更是不安,抱着女儿加紧脚步的沿着白石小道前进。
远远地能看到耸立的城堡,两旁的湖水上都冒出未被淹没的果树树冠,看来神造之物也不是那样容易损坏。
穿过被树冠丛集遮蔽的路径,原本应是熟悉的庭园所在,如今也被一大片水泊覆盖,而在那水泊之上,大量的白色震撼了他的精神层面。
一眼望去皆是白色的大鸟,妻子曾经受到的诅咒如今爆发开来了,一瞬之间,他的双脚几乎要瘫软,若非还抱着女儿他现在就想倒下去,不想去看这片现实的后续。
忽然他发现水中的倒影有些奇怪,每只天鹅的倒影都是似曾相识的装扮,小人们的面孔映照在水中。
(难道这诅咒并不完全,所以能够以此办别小人们的身分?如此说来,是不是可以找到妻子呢?)
“东方来的绅士,欢迎回来。”
当他聚精会神思考之时,一道声音忽然传来,诡异的蓝色人影伫立在湖面上,那是一位女性,从脸上的轮廓大致可以看出她的美丽,若是在遇到妻子之前他认为自己大概会愿意跪倒在这人的石榴裙下,但在家族遇难之际,这女人的出现只让人感到危险。
女人的举止优雅,赤着接近透明的蓝色脚掌在水面上行走,如果在外界大概会被两极的评论为圣迹或把戏,他却知道这不是任何一种,只是单纯的,眼前之人有着凡人所无法抗衡之力的表征。
“你是谁?想要做甚么?”冷着声开口询问。若非还抱着女儿,他现在就想用任何一种残忍的方法来对付眼前的敌人。
“别紧张,多年前我所仰慕的人帮助过了你们,但在我看来这场关乎千年诅咒的试炼未免太过轻易,所以今日特来补考。”蓝色的身影妖冶地笑着,一边将身上与深蓝色晚礼服相连的裙摆随意一挥,裙摆如同内藏钢丝般固定住,成了一张漂浮在水面上的支架,也许该说是幸灾乐祸的观众席。
“这里有无数的白鸟,相信你也不陌生,为了确定你与妻子之间是否情比金坚,所以,请你从这群白鸟之中找出你的妻子就行了。”
女性说的话让他全身直冒冷汗,眼前近万的天鹅群体,从中找寻妻子的踪影未免太过困难,这时女性忽然又开口说道。
“顺带一题,如果失败可是有所惩罚,你将背负起与你的妻子一模一样的诅咒。”
对方的每句话都在他的思绪之中纠缠,可这挣扎是毫无意义。
(能信任吗?是骗局吗?不管如何只能一只只地确认了。)
看着水中的倒影,他脑中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在此种想法的驱动下,他将沉睡的女儿安置在安全的区域,奔跑了起来。
而在水面上的除了数不尽的白鸟,便是挂着微笑,居心叵测的蓝色女性。
鹄影难泊七
时间倒转。
在黑发男人通过明亮的洞窟之后,洞窟内的光明瞬间消失。
蓝色贵妇将身上的群青色长袍脱下,身上不知何时已经穿上一身似要去参加舞会的深蓝色晚礼服。
蓝色贵妇轻甩手中长袍,洞窟中的光点就像是在海上被漩涡所捕捉的船只般,快速地往长袍上聚拢。不久,四散的星辰又再一次点缀于群青色的长袍之上。
随着星辰的回归,长袍开始飘起,接着逐渐变大,高一点便大一些,最终包覆了整个天空。
“黑夜了。”“变暗了。”“时间转动了?”“妖女来了!”
城堡四处,小人乱成一团,几名较为高大的小人聚集起来,在城堡的入口处凝望着逐渐接近的蓝色身影。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曾经迎接过男人两人来到这片乐园的小人领袖,站在城堡的入口,面对手上抱着一头白鸟,一脸轻佻的蓝色人影,出声发问。
“为什么我不能在这里?”蓝色贵妇笑得花枝招展,让在场的小人们忍不住的心寒。
“你发过誓永不踏入此处,不是吗?”小人领袖大声喝斥,与平时贪玩而亲切的态度不同,明显带有敌意。
“我当然知道我的誓言,“永不通过那黑色的路径来到众神安养之地,若有违背誓言我的法力将如潮水般退去,成为永远干涸的枯井”,但我的法力没有退去,这表示我没有违背誓言。”在多年之前,蓝色贵妇早已盘算一切,时至今日,终于有机会钻过誓言的漏洞。
“既然带着魔力来到这个地方,你打算做些甚么?”小人领袖又问,蓝色贵妇开始狂妄地笑了起来。
“我想做些甚么你们能阻止?衰老的众神,失去力量也失去形体。引以为傲的魔具也用来维持这个虚伪的养老院,过去伟岸的躯体如今都成了与妖精相似的大小,在时间之中被削弱,直到消失殆尽。真是可悲至极。”
“我想做的就是终结这个懦弱的玩笑。”
从蓝色贵妇的裙摆间,逐渐涌出无尽的泉水,怒视着变化的小人无能为力,在被泉水吞噬后化作湖水中的倒影。
不久,整片天地已经成了一座庞大的湖泊。
随手招来地上无数断裂的树枝,略一施法,树枝化作无数白鸟,白鸟的影子与小人的倒影互相重叠,合为一体,一场无良的盛会即将开幕。
看着倒映在水面的白色人影,以及自己手中捧着的白鸟,黑夜中妖女笑得更加开怀,对着这片神赐的天地宣告。
“宴会的准备就绪了。”
鹄影难泊八
如果面临重大的抉择人类必有所感觉,这是心智运作传达到身体的反应。
压力使神经紧绷、呼吸不顺、头痛晕眩、胃痛与心脏绞痛,伴随着渐渐瓦解的脆弱精神一一浮现。
他如今就面临如此窘境,已经找到了倒影是妻子的白鸟,可倒影特别的白鸟不只这一只。
没有倒影的、倒影本身就是白鸟的,许多种诡异的情况纷纷出现,他开始后悔过去在学校之中接受的是逻辑训练,如果当初愿意挑选没有人愿意参加的婆罗门入门体验是不是会有一丝灵感来处理这种解不开的谜团。
(是陷阱吗?不是陷阱吗?)
随着他的苦恼渐渐加深,在一旁观看的蓝色妖女笑得越来越灿烂,两颗蓝宝石般的眼珠也深深地陷进弯成月牙的眼窝之中,看来正在享受着他人的苦难。
其实在他眼中,这些白鸟都无法让人感觉出过去曾经体验过的美感,不过他怀疑只是因为接触久了所以由习惯造成的错觉。
无法相信自身,当然更无法相信对方。他被困在思想的泥淖之中,迟迟无法脱身。
(不要着急,不要着急。)
他不断提醒自己,但实际上精神却如同沙雕般逐渐风化。反应压力的痛苦愈来越强烈,开始想要呕吐,感到晕眩,若非不能逃避,现在他就想躲得远远的,就像当初回到家乡之时的心态。
令人厌恶的医院黑幕,他面对这股压力时选择逃跑了;在家乡的人提起关于自身的话题他也逃跑了;面对金发少女对他的仰慕,他也逃跑了。
但这次绝对不能逃跑,他面容扭曲,表情狰狞,眼角却不争气地泛着些许泪光。
这时有只白鸟游了过来,像是在关心他一般,用羽翼拭去他的眼泪。
“你是在关心我吗?”
面对他的提问,白鸟聪慧地点着头。
这头白鸟也的确和其他白鸟不同,但是能选吗?
“我不知道该不该选择你,我真的不知道。不过我已经别无选择了,就是你吧。”
语音刚落,只听到尖锐的笑声从蓝色妖女的嘴边传出,眼前的白鸟逐渐改变,渐渐呈现一名女性的型态,那景象让他傻愣在场。
“为什么是你?”
只有这个疑问在他心中不断地盘旋。
鹄影难泊九
“为什么是你?”
没有想过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
如果出现的是小人他还会嘲笑着自身的无能为力与愚蠢,可当这名女性出现在眼前时带给他的却是惊愕与错乱。
正如同抽鬼牌游戏中出现了白板红中,这是不该有的情况。一时之间,他陷入强烈的呆滞状态。
似曾相识的面容如今已经多了几分成熟,身材也比过去标致窈窕,灿烂如晨曦的秀发与雪白如玉的肌肤,一切都比过去更加美丽。
然而这份美丽在他看来只是绝望。这身影就像从过去追杀而来的死神,在最紧要的时刻将他逼上末路。
“医生!我好想你!请不要再离开我了!”金发女子的双臂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身躯,然而现在他依旧在呆滞之中,哪怕金发女子扑扑簌簌地诉说这些年来有多少思念,一个字也进不了他的耳朵里。
失败带来绝望,绝望带来挫折感。
如今的他已经万念俱灰,世间万物在这一刻都隔绝于他的精神之外,强烈的耳鸣席卷而来,一切都化做模糊不清的杂讯。
除了一道声音。
蓝色的妖女笑了起来,那声音他听得清清楚楚“你输了,就要接受惩罚。”
他的身形渐渐扭曲,化做一只白鸟,这变化让金发女子慌张了起来,哭喊着,紧紧地搂住他的双翼。
但他所承受的却是不同的诅咒,并非金发女子那般仅仅化做白鸟就能善了的诅咒,他同时也承受了流浪的咒缚。
银白色的飞鸟张大了翅膀,这匹白鸟比过去见过的体型都还要大上一圈。随着诅咒的束缚,不论白鸟是否愿意,诡异的力量强迫着他一飞冲天。
就在此时,蓝色妖女笑得更加开怀,但是有一件事却出乎了她的意料。
银白色的飞鸟如火箭般上升,化成的闪耀流星,一口气切开了编织夜幕的深色长袍。构成星空的布料纷纷脱落,往地上掉了下来,此时神国被隔绝的曙光也四散开来。
随着光线的照耀,湖水渐渐退去,被关在倒影之中的小人也纷纷脱离。
蓝色妖女见状况不妙,当夜晚逝去她将无法做到任何事情,她默默叹了口气。
“也罢,这情况就让我所仰慕的人去伤脑筋吧。”
说着,夜幕已经完全散去,光芒透入了蓝色妖女的身躯。幽蓝的发丝渐渐脱落,冒出来的是白色的枯发,蓝宝石的双眼被鲜艳的绿色所占领,诡异而秀丽的面孔也渐渐出现老态,成了男性的刚毅,更长出浓密杂乱的白色长须。
优雅的身型瞬间佝偻,妙丽的身材也化做老人的身躯,晚礼服变为一件绿色长袍。
老人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枝木制拐杖,撑着衰老形体伫立在曾经的乐园之中。
鹄影难泊十
倒影的牢笼之中,纯白少女迫切等待着曙光照耀的瞬间。
很快地,如同她所希望,光芒到来了。就在脱身而出那一刻,她这辈子第一次自愿化做不幸的白鸟,只为了追上丈夫的轨迹。
地上也有一个影子在追着化作白鸟的纯白少女奔跑,那是一个弱小的孩子。不知何时醒来的小女孩见到母亲化作白鸟,想要跟上去。
可是脚步太小,力不从心,一个踉跄倒地,竟然把父亲编织的芦草环弄掉了。
小女孩成了一只小灰鸟,依然想要追了上去,可现在脚步更小了,这片天地又变得更加遥远,更加无边无际。
还有一匹白鸟,望见两匹白鸟想要追上去,但是未受流浪诅咒缠身,没有力量突破这个世界,一撞上神国的外墙便落了下来。
老人见这情况,自言自语地哀叹“我所爱的人,拥有我力量的人,你又何必做这种事,当真你的善心早已远去?”
老人手一挥,撞上墙壁的白鸟安稳地降落在地上,手再次挥动,在后头的白鸟突然加速,两头白鸟得以双宿双飞。
疲累的小灰鸟已经累得走不动,老人手指一动让小灰鸟变回了女孩。
这时天上传来阵阵声响,乐土的高墙已经被两头白鸟弄得破碎,外界的秩序也即将涌入。
“天要塌了!”“天要碎了!”“天要掉下来了!”
小人们四处乱窜,他们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天崩地裂。但这不是值得耻笑的事,谁不怕天崩地裂呢?
老人望着天空,无数的星辰快速转换,似要将隔绝多年的时间一次补足。
黄昏与晨曦,彩虹与极光,无数虚幻的色彩不断交叠替换。
“你为何不救那两人,迫使他们流浪?”领头的小人站在老人身旁问。
“面对涌入的秩序,外界的神力,我有何办法阻挡?我终究只是个变戏法的,不要抱持着过多的期待会比较好。”老人无奈地说着,看着怀中疲惫的小女孩。
“这个孩子你要怎么安置?”小人领袖又问,老人再次叹了口气“如果你的断手能够恢复,我不介意你将她养育成一位英雄。但是时代已经过去,连要保住乐园都显得困难的现在,只能断了这个想法。”
这时夜空之中,一颗明星闪耀,老人愣了一会“这个孩子早已被上天选定,看来我们是不必担忧她的命运了。”
枯瘦的手指在小女孩的额头上一点“众神的祝福,彼世的知识,悲伤的记忆与恼人的诅咒我都将其封印,让这个孩子回到人类的社会去面对她的命运吧。”
小女孩的身影渐渐消失,老人知道,剩下的一切在天上的存在会为女孩打理。
将注意力转移到这片即将毁坏的天地,老人眉头深锁,心想如今是该怎样遏止这般天崩地裂呢?
0.死逢旧识不嫌晚
虽然人总有一死,但我们总下意识去回避这个问题,否则整天担心受怕,就算不出意外也将因神经衰弱而死。为了避免这种情况,老祖先给了我们名为幻想的解决之道,跳脱了绝对逻辑的限制,为不安的心灵开启了一扇新的大门。
然而,无论幻想多么地美好也改变不了我即将死去的事实。
“尊贵的战士,您无畏奋战的英姿已获吾主认可,特命吾于此迎领尊驾前往英灵殿。”
耳边忽然出现了清脆的声音。
张眼望去,不知何时一名少女已站在身旁。
一袭闪烁着银白色金属光辉的全身铠甲,头上戴着如同中世纪时期的骑士头盔,骑士头盔两旁还铸了两只用途不明且略显滑稽的白色翅膀,背后更披着一条如同被单般庞大的白色披风,充斥着不合时宜的错乱感。
但那头盔下的面容完全消弭了这种感觉,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程度的吃惊。
并不是因为那藏于头盔之中依然如高级丝织品般的柔顺黑发,也不是因为那张如果出现在新闻媒体必定能搏得一份“女神”称号的面容。
是更直接的原因,我认得那张脸孔。
那是我的同学。每每在班上擦身而过,却未曾交谈的同学,白雁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