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屏声,尚未惊醒过来,莫忧又道:“让你活着,让你在活着的时间里自己体会被人唾骂的滋味!”
丁谓心口一颤,好似一柄尖刀突的扎入,疼痛得无法呼吸,阿忧,你在救我,还是在杀我?
“从京师到雷州,你这一路上想必也受尽颠沛,否则何至于这般颓败模样,全无晋国公当时风采!二夫人死于非命,吕扬也因你而死,想必你也是心惊胆颤得麻木了,才说出什么死后一堆泥土的话,你若是不死,天天活在回忆里,享受与杀戮、荣华与离别、权力与民愤,如此每时每刻的纠缠里,你还认为你可以死得安宁?”
丁谓汗如雨下,数十年光阴在眼前交错晃乱,果如阿忧所说,只消活着,只消回忆,自己就是生不如死。
苗千寻顿悟,大喝道:“好,莫姑娘此言令我顿开茅塞!”转向丁谓,双眼圆瞪,“哼,丁谓,你如此罪孽深重,一死岂不可惜!你只当是在生图快意,死后得安宁,这世上哪有这样的美事,圣上没有将你即刻斩首,是圣上的仁慈,你莫要沾沾自喜,雷州的百姓不放过你,崖州的百姓同样不会放过你!”
说罢,苗千寻已回头吩咐周云岚、于刚等人带来丁夫人,并附送马车,又指派了十余人,护送他们平安出雷州,出了院子,众百姓依旧围在门口,不愿放行,苗千寻将莫忧一番话慨然说出,振臂一呼,众人纷纷让路,也有唾啐的,也有丢石子的,苗千寻呼止,道:“众位乡亲请回,崖州百姓亦如我等一般心思,正等着这位晋国公大人呢。”众人这才骂着让开。
丁谓掩面上车,闭目仰头,倒是丁夫人见了莫忧,突然推开众人上前,深鞠一躬,道:“事到如今,往事恩怨无须再论,老身厚下面皮请求姑娘,关照晗月!”又犹豫片刻,终究说出口,“你与颜公子当时……此事确是丁家待你有愧……好在你嫁得苏公子佳婿……”忽想起自己当时拒绝将晗月份嫁给苏岭时曾说苏岭一介商人,难配宰相千金,讪讪闭嘴,抬眼悄看时,凌梓凤轻步而来,温柔而坚定的站在莫忧背后,更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倒是莫忧沉静答道:“夫人放心,莫忧如有机缘,定当问候晗月小姐,夫人此去,如隔重生,往世之事,不必记心。”
丁夫人心头一松,感激的落下泪来,掩面登车,车帘放下,转辕而去。
再一次送丁谓离去,莫忧突然心口泛酸,滚下两行泪,她知道,今日一别,此生将不再见到丁谓,恩也罢,仇也罢,忠也罢,奸也罢,这个历史的奸臣、假冒的父亲,从此与自己永别。
十年来,自己一直当他是亲生父亲,也一直为之痛恨,一旦得知真相,反而颇感酸楚,也许,真象青月说的,他并不是真的想让自己死,他因爱屋及乌,不择手段想留自己在身边,到最后,一无所有。
她转身扑在凌梓凤胸前,此刻,她需要这么一个胸膛,来掩饰自己心中的悲伤与空洞。
她没有看见,那渐渐远去的车帘掀起一角,露出一张戚怆的面容,两行老泪洒落车轮。
凌梓凤轻抚着她的背,默默不语,却向着那远去的面容缓重而坚定的点下头。
周云岚过来,轻声道:“莫姑娘,姑母有请。”莫忧拭泪整容,与凌梓凤并肩进屋。
田婆婆依旧坐在床边,守着寇公,目光温柔而和祥,好象热恋中的少女只是在看着心爱的少年入睡,也许,她的心真的又回到了数十年前……
两人行礼,轻轻走近,好似生怕惊醒了为国事操劳倦倦沉睡的寇公,田婆婆没有看她们,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移开那张睡去的面容,她轻轻的说:“云岚,去把寨主、长老请来。”
门口的周云岚快步离去,很快两人进来。
田婆婆这才依依不舍的收回目光,缓缓起身,向两人轻行一礼,两人忙又礼,苗千寻皱眉道:“姐姐,这是做甚。”
田婆婆道:“寇公已去,我心憔悴,寇公之后事,还要劳烦两位操劳。”又看了看凌梓凤与莫忧,道,“凌公子与阿忧不是外人,有甚安排,他们也可一起商议。”
凌梓凤与莫忧心中一酸,忙称“不敢”,苗千寻点头道:“这是自然,何需姐姐操心,寇公归天,姐姐还需好生保重,莫使寇公挂念才好。”
田婆婆又道:“我随寇公多年,寇公之心,我尽知矣,如今盛夏,遗体不能久存,还需早早入土为安,只是寇公曾与我提起,愿百年之后,安身洛阳,此事,可待入冬再迁。”
苗千寻沉吟道:“姐姐,寇公有此心意,我等无不敢从,只是,入土之后再迁,恐对寇公不敬。”
长老则锁眉缓道:“老朽有一言,不知当言不当言。”
田婆婆道:“长老请讲。”
长老道:“寇公受先帝之命来到雷州,如无新君旨意,这迁灵之事……”他话未说完,众人也听得明白,寇公是被先帝流放至此,可谓带罪在身,如无赦旨,尸骨不返,应就地安葬。
田婆婆闻言,也蹙眉不语,莫忧突然道:“阿忧愿意回京恳请太后与皇帝,为寇公昭雪,允其灵柩落葬洛阳。”
田婆婆一怔,目光中亦惊亦喜,闪闪泪光。
苗千寻喜道:“莫姑娘果然能请得圣旨下,寇公九泉之下亦感宽慰。”
田婆婆似在颤抖,一语不发,扭头又痴看寇公,落下两行泪,低声道:“你一生忠直,却戴罪远迁,虽死不宁,若果能求得一方赦令,公亦能含笑九泉。”说罢,轻轻摆手,长老默默离去。
苗千寻欲语宽慰,已听田婆婆向他说道,“我这次回来之前,在开封见到了宛儿,她说弟妹在半年前曾在开封出现,不过不肯承认身份,又匆匆离去,千寻,你与弟妹也都是年过半百之人……”
“姐姐!”苗千寻打断了她的话,黯然掉转头,默默不语。
“罢,姐姐也不多说,只劝你一句,一世夫妻乃是难得的缘份,如今各自白头,还有多少时日相对?何苦耿耿难忘旧事?你瞧姐姐今日送寇公归去,心中是如何追悔那些不曾共度的岁月?”田婆婆怆然落泪。
苗千寻似狠狠的咬了咬牙,紧攒着拳头,猛的一跺脚,长叹一声,夺门而出。
田婆婆看着他离去,又沉默片刻,情绪渐稳,慢慢回过身,整理衣裳,在寇公床前端正坐下,面目沉静的注视着莫忧与凌梓凤,眼底浮动一丝异样的神色,许久拉住莫忧的手,道:“阿忧,难为你这十年来,为夫人与小姐报仇受苦。”
莫忧一惊,颤声道:“婆婆,您说的什么?”
田婆婆轻轻一叹,道:“惭愧婆婆出自苗疆,倒底修习浅薄,竟未卜算出来,直到离开京城后,细细回思才惊悟真相,夫人死时,你才六岁,琴艺尚疏,十年荒居,婆婆从未教你弹琴,你却能在聚花楼一曲惊四座,赢取青月少爷的心;西川崇岭,何来水渠,你却能在采华轩凫水救起圣上;颜公子大婚之夜,你唱了曲极为怪异的曲子,京中盛传纷纷……”
莫忧呆然不语,喃声道:“是苏岭告诉您的?”
田婆婆摇头:“苏公子从未对我说过任何事,除了你昏迷之时,求我替他隐瞒一封他仿我笔迹的书封而已,你在京城一举一动,都广为人传,何需苏公子来告诉我?”
莫忧默默不语,田婆婆又道:“如今,万事皆休,我也不做他念,你既然假以小姐身体,可知小姐何在?”
莫忧喉间一滚,眼前闪过那张冷厉的面容,她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唯一双眸子,跳跃着仇恨和不甘的火焰,涩声道:“十年来,她一直都在,时常提醒我屈死的仇恨,直到丁谓贬职离京那一刻,她才解脱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