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寇准努力吸了口气,对田婆婆道:“取我的朝冕来……啊,还有我的通天犀……我要穿戴朝圣。”形如风中之烛,随时将灭。

知夫者莫如妻,见此光景,田婆婆心中透明,寇公于时不多,在做最后的冠戴,以尽忠义,含泪吩咐周云岚,速取寇公朝冕与太宗赐予的通天犀来。

周云岚泪水夺眶,掩面奔去,即将手捧衣冠进来,见一叠井然衣冠,仿佛又回到京师金阙,持笏叩主论朝纲、紫袍蟒带议天下,寇公昏迷的双目中立刻发出坚定而痴迷的光彩,使得整个人从死亡的边缘又退回一步,周身笼罩着重生的光芒。

寇公挣扎着要下床,无奈四肢沉苛无力,动弹不得,田婆婆与莫、凌一齐上前扶起,哆嗦着为他穿戴整齐,悬在生死之崖的寇公几欲昏迷,又努力的提上一口气,直到冠戴端正,这样一位老人,他一生有功有过,功在社稷天下,澶渊之盟使宋金达成四十年和平,过在急功近利,大中祥符的奉承耗尽民脂民膏,可是在垂垂一线时,他心里念着的只有一个“忠”字。

身为大宋臣,纵死朝天阙。

被疾病吞噬得骨瘦如柴的寇公已无法撑起沉重阔大的朝服与礼冠,但是那种铮铮铁骨与一腔忠烈正气岂是一付衣冠可以承载?孱孱寇公抚mo着腰间通天犀,那是当年太宗所赐,寇公一直奉若至尊,或贬或迁都藏在身边,每每捧在手中,忆起往昔君臣之义,泪水滔滔。

准之一生,贵时辅君佐政,调和鼎鼐,安国定邦;践时远谪边荒,草居寒舍,离京万里。

金殿上,诤言不饶人;陋室中,磨砚做词曲。

青春时,也曾三妻与四妾,盛宴欢筵到通宵;暮年时,有归去回门、有离世早分,唯有千亦相随相伴,送我终年。

寇公思怀于此,老泪洒落满襟,他颤颤巍巍的迈出一步,摇摇欲倒,所幸众人相扶,寇公朝北而立,凝眸于案,长案居中,是一幅清墨如洗的松柏傲雪图,莫忧只道寇公以松柏自喻,田婆婆却明白,这幅图原是先帝所赐。

寇公撩袍掀闱,跪倒于地,五体投地,三叩九拜,泪落如雨,泣呼:“臣寇准天命已至,无以报圣主厚恩大德,今辞行,魂魄悠悠不西去,长留在宋佑我民。”

佝偻的老人匍匐着,苍苍白发抵在地上,他的瘦弱的身躯微微颤抖,微弱而吃力的祈别却犹如洪钟巨鼎永远的回荡在人世长空。

确如历史所载,这位老人跪下后就再也没有站起来,他虔诚赤心的仆拜,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扶着他的三人以及门口的数位亲人,都屏声静气,一动也不动,惟恐亵du了他的无上大礼,直到,田婆婆突然跪倒,抱住寇公,无声而痛心的埋头在他的肩膀。

历史在这一瞬间是停止的。

千古一臣寇准走完他历尽苍桑的一生,以这种忠诚的剖白方式向大宋历代帝君辞行,留给后世以无可比拟的风标与崇敬。

莫忧、凌梓凤双双跪下,拜倒在寇公的左右。

门口,寨主苗千寻、周云岚、长老纷纷跪下。

小院外,雷州百姓,跪成一片,哭声一片。

远处的山林中,一抹紫红色的影子伫立成雕。

六月的雷州,适才还艳阳高照的天空,陡然间光华敛退,乌云密布,雷声轰隆,大雨倾盆。

苍天有情送君去,忠愍亦是大宋魂,岁月风云多变幻,莱公英灵传千古。

这一天的雷州,电闪雷鸣、风狂雨暴。

这一天的雷州百姓,跪倒在寇公简陋的小院前,或悲呼、或呜咽,与天地一起,送别忠魂。

与此同时,万里遥遥的京师开封,也乌云遮天,午时正阳,骤然如三更半夜,雨从天降,浇透了富贵天子之乡。

年幼的仁宗皇帝龙心黯黯,负手于紫宸殿前,出神的看着瓢泼大雨从天而降,这是他登基以来的第一场大雨,下得惊天动地,下得透彻淋漓,仁宗却觉得心口沉闷,隐隐有悲怆的哭泣之声从雨帘之后传来,这种虚无飘渺的哭声让年幼的新君也生出淡淡的伤感,他不知道,在遥远的雷州,一位佐侍大宋三君的肱骨大臣溘然长逝,更不知道,这位大臣是身着朝服向北跪拜,向大宋君主奉献了他终生的忠诚。

慈宁殿的刘太后无由一叹,凭窗看水流、隔帘听雨声,忽然吟出一句:“江南春尽离肠断,苹满汀洲人未归”,怔了怔,然后想起这是莱国公寇准的词,峨眉微蹙,一时失了神。

“只有天在上,

更无山与齐。

举头红日近,

俯首白云低。”

未知寇公临去之时,是否还记得五十五年前,自己七岁所作的这首《华山》绝句,此时的莫忧,低低吟出,痛彻心扉,从来不曾想到,有一天会亲眼看见寇公离逝,庄严、肃穆、赤诚、耿耿忠心。

众人进屋,一齐搀扶着寇公起身躺回床上,双目紧闭的寇公神色安详,惟有面颊泪痕斑斑,曾因面临夫君即将离去而悲痛得哭泣不止的田婆婆,此时反而平静了,她静静的坐在寇公身边,为他温柔的抚平朝冕官服的绉皱,为他怜爱的拭去额前的灰尘与脸庞的泪渍,在她的眼中,寇公只是睡着了,只是睡得太沉了,很快,他就会醒来,那时候,云开雾散、风停雨止、煦日高升、百花娇艳、百鸟和鸣,他还象数十年前那样,风华正茂、气宇轩昂、豪情满怀、侠骨柔情。

寇公,妾身追随你已经多少年了,从花样年华到鸡皮鹤发,从执手相悦到送你息宁,一辈子,如水匆匆,再回首,无限感慨。

寇公,我为你潜身为奴,我为你避居十年,我为你寻证昭雪,我为你奔波流离,终于再相聚时,你又离我而去,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计较那浮华恩怨,但求朝朝暮暮不分开,也少了此刻的追悔与遗憾。

寨主苗千寻突然出门,唤来于刚,满面痛怒,低声吩咐,于刚领命离去,又叮嘱长老速速安排寇公后事,长老抹着泪、哽咽答应而去。

院外的百姓长跪不起,在风雨中哭泣。

几骑快马踏雨而来,人群中不知谁嘶声喊了句“丁谓”,陡然呼啸如炸开了锅,人们爬起来扑上去,于刚领着几人押着一个锦衣老者还没走到门前,已被众人团团围住,大家一面喊着“杀了丁谓祭寇公”“用丁谓的血为寇公送行”,近前的已扑过来又拉又扯,离得远的挤不进来就纷纷丢鞋丢石头。

场面一片混乱。

于刚虽也恨不得立时将丁谓一刀两断,可是寇公临终前的“放了他”不敢不依,颇不情愿的挡在前面,向大家喊道:“大家安静,丁谓生死自有寨主和千亦小姐处治。”

哪有人听得进去,又哭又闹围得水泄不通。

寇公门前是一片黄土地,并无石板铺排,平时尚为平整,大雨冲洗之下,泥泞不堪,无人顾及这些,啕啕悲哭与愤愤之恨淹没了雷州百姓。

长老闻声匆匆奔出,一见即骇,双手挥舞,示意散退,大家怒道:“打死丁谓再散不迟。”长老无奈,又回身请示寨主,苗千寻原意也是愿意杀丁谓以泄恨,不过见寇公刚刚闭目,皱了皱浓眉,领着周云岚等人奔出,长老又叫了几人赶去,十余人费力拉开民众,将丁谓架出人群,带回内室。

此时的丁谓全然不是当初不可一世的晋国公了,须发皆白、形神憔悴,又遭囚禁、雨淋与殴打,青灰的脸上道道泥痕与水痕,嘴角渗出丝丝血迹,邋遢不堪,目光之中平静而迷芒。

进到屋里,丁谓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床上的寇公,也不是田婆婆,而是一袭青衣的莫忧,见到莫忧,丁谓的眼底闪过一线欢喜神色,瞬间又消于无形,流露出悲凉与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