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公子悲悔前世情缘
田婆婆痛忆当年仇恨
皮鞭起落之声中,忽传一声惊呼“二哥……”鞭笞声停下,院外众人心头顿紧,婉玉疯了一样拍打着门,哭喊道:“娘,您真要打死二哥,我也不活了,您连我一起打死吧。”
苏岭哭道:“沐容,快开门。”
凌沐容刚迈出一步,凌老夫人喝道:“沐容,不许开门,再鞭!”
凌沐容哭道:“娘,孩儿这次要违逆您了,您再打,二哥真要死了。”不顾母亲的喝止,奔过去把门打开。
苏岭一个箭步冲进屋,跪倒在凌老夫人面前,抱住凌梓凤。
凌梓凤只着长裤,上身赤裸,背上一片血肉模糊,鲜血淋淋,他脸色惨白,牙关紧咬,汗如雨下,嘴角血迹两行,几缕乌黑发丝颓废散乱地垂在胸前,目光凄迷,却很是坚韧,苏岭心中一痛,双手抓住他胳膊,痛泪双流。
凌婉玉也跑进来,见二哥伤成如此,早已泣不成声,蹲下身去扶,凌梓凤轻轻推开,神色清冷,剑眉一紧,又吐出一口血来。
凌老夫人又怒又气又是心疼,丢开竹鞭,跌坐在座上,掩面而泣,手指凌梓凤,恨道:“孽子啊……”
凌梓凤跪得笔直,自始至终一语不发。
苏岭忙吩咐仆人进来扶去回房,凌梓凤伸臂一挥,止住他们入内,眼睛直直的望着高坐在上的母亲。
苏岭心知凌梓凤倔强,宁死不屈,只等母亲发话再起,只得又哭求母亲,凌老夫人掩面不语,杨老太太从旁劝解,泣道:“梓凤年轻气盛,姐姐多多教导即是,这样责罚,心多有不忍,你瞧那血,姐姐啊,他可是你的骨肉,纵然犯有天大的错,也不能处以死罪啊。”
凌老夫人这才听了妹妹的劝导,缓缓挥手,示意下去,苏岭忙扶凌梓凤站起,凌梓凤却将他推开,一个人晃晃悠悠的,吃力的站起来,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在地,苏岭和婉玉同时去扶,凌梓凤双手推开,竟又坚持着站定,这才迈开腿,一步一挪的,出了门去。
背上一片鲜红,血流渗入腰间,在阳光下十分惊悚骇人。
凌婉玉紧跟他身后,凌梓凤头也不回,忽然轻声喝道:“婉玉!回去!”声音不重,甚至有些飘浮,却极具威慑力,婉玉虽然很不情愿,还是停下了脚步,他扭过头去看苏岭,苏岭点点头,让她回去,自己远远的跟上。
汗水和着鲜血一道道流下,他的背影颤栗的在廊上越走越远,在殷红的夕阳下,万般孤绝。
凌梓凤俯身床上,双目轻合,剑眉微蹙,嘴唇紧抿,不言不语,苏岭坐于床沿,小心翼翼的为他敷药。
梓凤,你们兄弟十年,虽非血脉相连,但是朝夕相处、同坐同行,同习剑术、同拜高堂,实为至亲手足,所喜之物、同分共享,所求之物、同谋同取,相诉悲伤、相诉喜悦,苏岭与梓凤,情似一人。
天意弄人,这世上唯有一个莫忧。
苏岭目光柔和,凝目他恐怖的背,沉吟良久,似下定一个决心,轻喃道:“梓凤,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有一个小男童,自幼家境富有,学识优异,受尽父母宠溺,一日,他与父母去寒山寺游玩,偶遇一个小女童,那女童刚出生即被家人抛弃,丢于寒山寺前,被寺内长老收养,男童因无兄弟姐妹,平素亦觉寂寥,便与母亲央求,将那女童带回家做伴,母亲亦怜惜女童身世可怜,当即同意,征得长老许可后,收了女童为义女,领回家中。
“此后,这一对小童朝夕相伴,一起念书一起玩耍,长到十几岁时,互生情愫,因他二人长年相处,不仅四周相熟之人早已看好这段姻缘,就是男童的母亲,也颇为喜欢这个女孩,长大之后,她出落得越发漂亮、温柔、娴淑,暗暗决意让他二人成婚。
“那女子性情柔顺内敛,每日深居内闺,而长大后的男童,继承家业,成了商人,他整日忙于生意,常常奔波在外,一则,与那女子相处时间越来越少,二则,由于生意往来,他身边总有不少红粉女郎,而他,也腻烦了那女子多年如一日的柔顺,转念爱上了别人。
“在他犹豫不决、两边难舍的时候,母亲要求他二人成婚,他越发彷徨,焦虑不堪,终于在婚礼前三天,他们去峨眉山游玩之时,向那女子表明,自己另有所恋,不愿与她成婚。
“那女子落下悬崖……
“十年了,那男子一直活在自责与寻找之中,他愿意给她一切,只为了弥补对她的伤害,如今,天可怜见,那男子终于找到她,她……还活着,你说,他应不应该坚持守着她,决不放弃?”
十年前?峨眉山?
记得母亲带着自己路过峨眉山,在黄花岭下发现身衫破烂、满身是血的苏岭,将他带回家中,那时候,他大约十四五岁。
凌梓凤的心翻江倒海的难受起来,他低低的吐出一声:“你……十年前……”
苏岭悲伤一笑,迟疑道:“梓凤,实不相瞒,我……”
凌梓凤一惊而起,不顾背上剧烈的疼痛,惊异的打量着苏岭,凝目半晌,喃喃道:“我只当荒诞怪异,想不到世上竟确有这等离奇之事。”
苏岭扶他重新俯下,低声唤道:“梓凤……”
凌梓凤知他心意,沉默半晌,蹙眉沉声,道:“给我一个机会,让我问问她自己,我要亲耳听到她自己的选择。”
苏岭默默不语,缓缓点头。
杜音音不在,几个丫头见莫忧回来,恭恭敬敬的迎去房中,莫忧与田婆婆前后入内,房门一关,田婆婆泪就滑下,拉着莫忧的手,痴看了半晌,叹道:“老奴感激小姐。”
莫忧心下黯然,抿了嘴,为田婆婆斟了茶,双双坐下,问:“婆婆,我想知道当年的一切。”
田婆婆垂泪低叹,慢慢转脸看瓷盏,碧绿的茶叶儿在袅袅腾起的水雾中舞动,舒展腰肢,低低长叹,缓缓叙出当年之事。
先帝在位时,器重寇准,朝中大小之事必与他商议,因龙体欠安、太后佐政,密诏寇准商议,寇准建议太子监国,不料,太后竟得到消息,寇准图谋挟太子乱江山,一道纶音降下,寇准蒙冤罢相谪陕州,同时,亦有几人牵连被贬,田婆婆自幼学得技艺在身,不比其他妻妾,决意为丈夫查明真相,送寇准至陕州后,又折身回京,千方查探,怀疑是丁谓报复“溜须拍马”之耻,令人暗入寇府,偷看寇准之奏章,再夸大其词、黑白颠倒,同太后告密,因此扮身逃荒老妇,到丁府为仆,丁谓见她老实勤快,派她侍候刚纳进府的三夫人莫柔,不想田婆婆夜潜丁谓书房竟被莫柔发现,追问之下坦白来历真相,并做好殊死博斗,意料之外的是,莫柔竟然为之保密并帮助搜查证据,几年下来,两人并查得丁谓不少贪赃枉法、陷害同僚的证据,正准备侍机揭发,竟被丁谓发觉,莫柔毫不犹豫的站在了田婆婆一边,背着女儿莫忧,三人逃出丁府,丁谓害怕事情泄露,派兵追杀,追到青目崖无路可退……
莫忧呆呆的,问:“婆婆,我为什么没有姓丁?而是随母亲姓莫?”
田婆婆一怔,似有犹豫,沉吟道:“这个,老奴也不知道,好象是夫人坚持的缘故。”
莫忧似懂非懂,又问:“罗衣,她……”
田婆婆叹道:“她是我的亲孙女,你长到一岁时,我实在想念家人,就向丁谓告了假,回了趟陕州,正好罗衣出世,罗衣的母亲亦是我儿妾室,因生罗衣难产而死,她爹爹,即我儿,在罗衣出生前就因病死了,我怕老爷见孙女思亲伤痛,就带回了丁府,唉……”
莫忧泪落如珠,罗衣身世如此悲苦,生未见父,母又离世,跟随祖母,才过了几年日子,又遭抛弃,一生受尽劫难与漂泠,婆婆,罗衣,你们等着,我要给你们一个惊喜,我要让你们突然相见,骨肉重逢。
莫忧戚然又问:“婆婆,我娘……”
田婆婆目光悠长,似严肃又似飘忽,难以抓摸又意味深长,不徐不急道:“无论恩怨生死,夫人确实是丁谓的妻妾,在生冠以夫姓,死后葬于丁氏祖坟,此也无可厚非。”
莫忧一怔,如此说来,丁谓竟无过错了?母亲那一身的鲜血、母亲的死非但毫无价值,就连遗骨也要埋到他丁家,娘若泉下有知,定然不愿,田婆婆好象看出她心中所想,道:“小姐,夫人,不会反对。”
莫忧惊诧的问:“婆婆如何知道?难道娘在临走之前就已知猜出丁谓必然会找到定王墓、迁坟入祖茔?”
田婆婆叹道:“夫人没有这般交待,老奴也不知道夫人是否真的已经猜到,不过,同是女人,老奴与夫人朝夕相处数年,夫人心里所想,老奴岂能不知一二?丁谓虽然为官不正,但是对待夫人确实疼爱有加、无可挑剔,就连……”田婆婆忽的一顿,眼光急急的扫过莫忧,幸好莫忧正痴呆如梦,忙又续道,“故而夫人也是心存感激,纵然后来丁谓追杀夫人,夫人对他也只是恨他心术不正,并无其他。”
莫忧呆呆的想,真是可笑哩,我这样咬牙切齿的恨了他十年,却始终没有看透母亲其实对他是心存余情的,即使丁谓让她死,她都不曾多恨,十年前石台那张血迹斑斑的面孔又印在眼前,细看细惴,果然,那双清透晶莹的眼眸中只有遗憾和悲伤,却无仇恨。可是,娘,你既然爱他,为什么不专心做个宠妾?你为什么还要千方百计帮助婆婆搜集证据?以你的聪慧,早该知道丁谓纵然宠你也不会放过你?
莫忧呆看着田婆婆,心中乱成一团,喃喃的道:“娘竟然看不明白吗?婆婆有仇在身,是决不会放过丁谓的。”
田婆婆深看她一眼,出乎意料的摇头道:“当初,夫人答应老奴,保守密秘并协助查询,是有一个交换条件的,那就是,我永远不能亲手或指使他人以江湖方式杀死丁谓,只能用卷帛中的证据交朝廷治罪,夫人临走之时,把小姐托付于老奴,并提醒老奴勿忘约定,即是告知老奴,切勿将小姐你培养成杀丁谓的工具。”
闻此一言,莫忧如雷轰顶,难怪十年前,婆婆只告诉自己丁谓心术不正,理当为民除害,却不贯注必杀之而后快的思想,难怪临下山之时,婆婆让自己跪在石棺前,一再叮嘱,只须将卷帛交于王曾,恳请他上疏朝廷,万勿只身逞凶,想不到,这竟是娘与婆婆的约定,只是自己耿耿于怀娘当时的死状,她紧握住自己的手,至死不松,那一声声“莫忧,莫忧,我的儿……”十年时常回想在自己耳边,刻骨之恨无须婆婆再渲染,早已铭记于心,故而下山后并没有遵从婆婆的叮嘱,虽然也将卷帛交给了王曾,到最后却没有用上,最后给丁谓一痛击的是皇陵之事,而且,自己曾多次刺杀丁谓,若非能耐不济,早已取下丁谓项上人头。
为母杀父,莫忧,此为亲?此为孝?此为恩?此为恨?
莫忧心中烦乱不堪,茫然无措。
正说着,门口传来丫环的声音:“莫姑娘,有位姓狄的公子想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