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夏梦石想躺一会儿,便叫张美瑜打开收音机,只听中央社的女广播员广播道:“黄麻自被农军盘踞,其势更比前蔓延……组织工农政府,大倡土地革命……贫苦农工随从者已达万人。”
他刚想躺下,忽地跳了起来,对张美瑜说:“坏了,守业这个没用的东西。他把黄麻给丢了。”
“真糟糕,他们两个也不知怎样了。”张美瑜叹了一口气,立即把收音机关上了。
正在这时,他们听到呜呜地女人哭泣声,忙抬眼一看,一个穿着白孝衣、白孝鞋的女人,披头散发,哭着向他们走来。等走近了,他们才看清楚,是他们的女儿夏露娟。他们全明白了,浑身直打颤。
夏露娟跑回武汉,那是黄麻县农民政府有意把她放回去的。
农民政府抓住韩守业和她以后,考虑到韩守业民愤很大,不镇压不足以平民愤,只有镇压他,才能更好地发动群众,而夏露娟虽然也干了不少坏事,但群众不怎么了解她,镇压了没有多大意义,所以,便造成一种机会,让她跑掉。
她哭着来了,司徒卫一看着了慌,赶紧过来拉她的胳膊,叫她别哭。她反而哭得更凶了,伸长脖子,失声断肠地嚎着,好像要把肠肠肚肚全都倾倒出来似的,眼泪、鼻涕、口水,一串串地,像一根根白棉线似地,往下淌着。她嘴张着,下嘴唇颤抖着,眼皮红肿,面色像一张黄纸。她本来面目就很丑,这一下更丑陋难看了。
夏梦石看女儿哭得很伤心,心也软了,说:“有什么话你就说,不要只是哭。”
“守业被毙了,他好苦呀。”夏露娟更伤心了:“替我申冤呀,替我报仇呀!”
丑闺女好不容易找了个女婿,没几个月又成了寡妇,夏梦石真是好恼火,他叫司徒卫赶快把费国栋找来。
不大一会儿,费国栋来了。黄麻暴动的事,他已经知道了。他进屋后,看到面前的情景,心里不免胆寒三分,忙问:“司令,有事吗?”
“我们都受骗啦。”夏梦石瞪着一双大眼就像要吃人:“黄麻农民暴动了,欧阳符克提供的全是假情况。”
“这……”费国栋吓得屁也不敢放。
“他在哪?”
“他来司令部了。”
“把他叫来。”
“是。”
费国栋赶紧溜出来,掏出手帕去擦脸上的汗珠。
他找到欧阳符克时,见他正和楚汉菊搏斗呢。欧阳符克黔驴技穷、气急败坏地向楚汉菊开了两枪,一来他枪法不准,二来他心慌手乱,面对面开枪,子弹全打飞了,连她的一根汗毛都没有打到。她看他的假面具全扯掉了,下毒手了,她再也不能犹豫了。于是,她就和他展开了一场搏斗。他虽是二十三岁的男子汉,但他自幼是公子哥儿,哪有什么力气。她虽然是十七岁的女孩子,但她自幼干笨重的体力活,加上这些年,她手上操起一把炒勺和炒锅,练出了好臂力。
这一男一女搏斗起来,谁想一下子取胜,也不那么容易,他们打来打去,总是不分胜负,正在她略占优势的时候,费国栋到了,便喝令止住,并把他们一齐带到夏梦石办公室来。
夏梦石看两个人衣服扯破了,脸上、身上被抓破的地方还在流血,便问:“怎能回事?”
欧阳符克认为这是成败的关键,楚汉菊是他唯一能捞到的稻草。他要生存,他要活命,他哪还想到耻辱,哪还想到他曾经恋过的人。他那双贪婪的、发亮的、邪魔的带着兽性的眼睛睁得很大,吼喊道:
“她是长江局打进了的情报员,我早就知道了,今天我要把她抓起来,交给夏司令,她反抗,就打起来了。”
夏梦石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更不希望有这样的事,几个月来,她在做饭上下了不少工夫,他吃得很合口味,几乎到了不是她做的饭他就不吃的程度。他问楚汉菊:
“你说实话,有我夏司令给你做主。”
“夏司令,他不是人,他是畜生。”她呜呜地骂起来,哭得挺伤心,“我正准备做饭,他进来就想欺侮我,呜呜,你看把我衣服扯的,叫我怎么见人,我活不了啦……”
夏梦石本来对欧阳符克就有气,这会儿更是气上加气,嘿嘿冷笑两声:“你在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跑到我司令部来,明目张胆地欺侮我的女佣人……”
“不是的,不是的。她是共产党,没有错,没有错……”他嘶哑着嗓子,拼命地叫喊着,叫喊着,这会儿,他也觉得无其他办法可救,只有重复地叫喊着,叫喊着,想用这个最笨的办法求得夏梦石的相信。
不管他怎么叫喊,夏梦石是不会相信的。他正想叫费国栋把欧阳符克带走,这时候,张锡德和卢宾婉进来了。
正在绝望的欧阳符克,一下子看到张锡德,他呆了,好大一会,他才清醒过来。天哪,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没想到几个月来到处找的人,竟在这儿见到了,他突然指着张锡德,像疯狗似的狂叫起来:
“他是共产党,他是真正的共产党,长江局的事他全知道,快抓住他。”
他这狂喊乱叫,把屋里的人都弄愣了。张锡德却是早就想好了对策,便主动迎战,说:“先生,你知道我姓什名谁?”
欧阳符克哼了一声,嘴角上浮现出洋洋得意的微笑,那双亮的几乎变白了的大眼睛现出了冷酷的迟钝的和胜利的满足的神色,他觉得十分有把握。他说:“你叫张琢,就是烧出灰来,我也能认识。”
张琢是张锡德的临时化名,就是当初楚汉华兄妹流落武汉街头,想去夏梦石招兵站,他化妆成算命的,张琢这个化名只有楚汉菊和欧阳符克知道,屋里其他人全然不知,所以一个个脸上都显出了冷笑的神情。张锡德又问:“你再当着大家的面说说,我是在哪里加入共产党的,什么时候到警察局的?”
这些事,欧阳符克哪里能知道,问得他先是张口结舌,后是脸色苍白,但他并不愿意就此败下阵来,他说:
“在启黄中学加入共产党的,八月派你到警察局的。”他这一说,全屋哄堂大笑。
张锡德北伐后,因为他和夏梦石的关系,党组织就秘密派他到夏梦石的身边,夏梦石为了抓权,又把他安插到警察局去。传达党的“八七”会议精神,临时编到学生的组去,主要是负责保卫学生的工作,传达会议精神以后,就再也不和学生们见面了。
欧阳符克见屋里人哄堂大笑,更是着了慌,他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又看看那个,那些讥讽嘲笑的神色,使他毛骨悚然,他没有办法了,只要耍赖皮:“他是真正的共产党。”
张锡德是夏梦石的妻弟,是张荆岐的独生子,不用说欧阳符克说得牛头不对马嘴,就是全说对了,夏梦石也不会相信的。卢宾婉明白得很,她问:“先生,你认一认,我是不是共产党?”
欧阳符克浑身颤抖,说:“小姐,你别开玩笑了,张琢是真正的共产党!”
“这女佣人是谁派来的?”
欧阳符克被吓糊涂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不知道。”
“共产党长江局已把名单交出来了。”卢宾婉说:“真情况你一点也不讲,今天咬这个,明天咬那个,让我们跟着你转,损兵折将,你却照样进行秘密活动。”
欧阳符克觉得自己完蛋了,他突然脖子一挺,狠狠地咬着牙,说:
“卢小姐,你跟郭志浩睡觉,你放跑了楚汉华,你以为我不知道。”
她真是气极了,掏出手枪就打,一枪正巧打在欧阳符克的屁股上。她并不是枪法不准,而是故意这样打的。
“啊!啊……”欧阳符克鬼喊狼叫的,在地上直打滚。
那么长时间,费国栋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早嗅出一点味道,想从中搞点名堂。见卢宾婉开枪,他赶紧过来劝阻,没想到司徒卫早腻烦欧阳符克了,见卢宾婉开枪只打在屁股上,立即掏出手枪,一枪打在头上,一枪打在胸口,欧阳符克蹬蹬腿,死了。
夏梦石早就觉得欧阳符克没有用了,留着反而容易以假乱真。这会儿,见人已死了,顺手捋捋短胡须,说:“没有你们的事了,全是这个东西捣的鬼。”
司徒卫和费国栋立即把欧阳符克的尸体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