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麻县城里,韩耀光坐立不安。袁海光被斗,汪德寿去商光音信杳无,李玺壁也不见面,七里坪乱哄哄的,谁也说不清真实情况。
韩耀光跺跺脚,心里埋怨起来,等,等,再等就要坏事了。他问崔彪:
“李玺壁在哪?”
“在商会长裴玉文家里。”崔彪回答说:“下午我见到他,他说要见见县长,还准备好多谒见礼呢。”
“去。”韩耀光支使说:“把他请来。”
“这么晚……”崔彪有些不大愿意。
“难道你不知道这是非常时期。”韩耀光的眼睛瞪得有笆斗那么大。
崔彪没法,背上盒子枪出去了。自从韩守业当上了县长,崔彪也是土地爷放屁——神气了,出来进去,盒子枪一背,见了人脖子抬得高高的。
崔彪走后,韩耀光想去叫儿子来商量商量,但一看时候不早了,不好意思去打搅小两口子,就作罢了。无奈,他又焦急地在屋里踱步。
不知踱了多少圈,熬过了多少难熬的时候,终于,崔彪把李玺壁叫来了。
李玺壁本是按照韩耀光的主意到城里和各界联络的。袁海光被斗,汪德寿去商光,李玺壁没敢回镇上去。韩守业到任后,他多次到县衙也没见上。这会儿,他提了一包厚厚的礼品进了屋,一阵寒暄之后,照例坐下来抽烟喝茶。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说:“守业荣任县长,兄弟我几次来都没有见到,今日略备薄礼,务望笑纳。今不知你老人家深更半夜叫我来,有什么吩咐?你老人家派我联络,全联络好了。”
韩耀光心里急得很,但他装得很沉着,好像心里什么事也没有,抱着水烟袋呼噜呼噜抽了一阵之后,才慢慢地说:
“倒是没有什么事,请你来还不是为镇上的事,跟你商量商量。”
“什么事,你老人家尽管说,只要用得着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男子汉大丈夫,知恩不报,哪还算人吗?”李玺壁真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让韩耀光看:“我们是一个镇上的,我的为人你老人家还不知道吗。”
做买卖的人尽会耍嘴皮子,韩耀光心里有些不悦。但是,他有个习惯,什么话想说又不直说,什么事想做又不赶走快做,总是兜圈子、绕弯子,让他想说的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想做的事由别人主动提出来要去做。他见李玺壁不提镇上农会的事,便两眼看看身边的崔彪,想叫他把话头引起来,崔彪以为嫌他在场不好说话,便站了起来,说:
“你们谈,我明天还要去商光呢。”
韩耀光这会儿倒也想起来了,便交代说:
“那就早点睡吧,明天早去早回。”
“哎——”崔彪去了。
“剩下我们两个说话更方便。”韩耀光呵呵地笑起来。
“镇上农会搞得可凶哩!”李玺壁小声说,终于把慌乱的心事往外露了。
“我找你来就是商量这个事哟。”韩耀光见自己想说的话从李玺壁嘴里说出来了,心里一阵高兴:“我们祖辈多少代,都是镇上的财主,怎么能让穷汉们在镇上兴风作浪呢。”
“就是。”李玺壁很诡秘地说:“听说我们两家,农会没有动。”
“我也听说了。”韩耀光皱皱眉头:“你说这是为什么?”
“你家儿子做县长,又有夏司令的后台。”李玺壁说:“他们想碰,没那个胆量,至于我家,那是沾县长的光。”
“你是七里坪商会会长!”
“商会会长他们也怕?”
“当然。”
“要真是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哼,非也。”韩耀光直摇脑袋,以长者的口气说:“县长、商会会长,他们才不会怕呢,委员长下命令,他们一样当耳边风!”
李玺壁心里一惊,忙问:“你老人家说这是为什么?”
“其中有诈。”韩耀光在屋里踱了一个圆圈,手指来回指指点点:“这个文很奥妙,很奥妙啊!”
“有诈!”李玺壁心里也并不是没有想法的,只不过这些人说话喜欢兜圈子:“这事我也多次想过,他们不敢碰县长,在理,不敢碰商会会长,无稽之谈。”
韩耀光赶紧把话头接过去:“是在搞鬼名堂,要搞大名堂!”
李玺壁脸色变了,大滴大滴汗珠从额头上沁出来,他说:
“你们家好说,有个当县长的儿子,就是不要那些田,那些地,那些房,走到哪都有享受不尽的清福;而我呢,离开那点家产,就活不下去了。”
“我根本不考虑那些,我有儿子当县长,我有亲家公夏司令,农会那帮人谅他们也不敢。到时候还要来求我呢!”韩耀光说:“我操心还不是为了你们,谁叫我们都是一个镇上的地主哩,要不我才不管呢,我这么大年纪了,干嘛有福不知道享受。”
“你老人家说的倒全是心里话。”
“告诉你吧,在真人面前我不说假话。”
“我有个想法。”李玺壁说:“想回去看看虚实,不知行不行?”
“你的主意好。”韩耀光的情绪一下子活跃起来,因为他想说的话终于又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了,他想做的事终于别人又主动提出来了,他说:“守业已经做了县长,各界名流就用不着联络了,他们自己会找上门来的。”
“我总是担心。”李玺壁说。
“你担心什么?”韩耀光不解地问。
“1924年那件事。”李玺壁的声音很低,说:“两名共产党员到七里坪活动,被夏司令抓去杀了,农会的人会不会知道是我告的密。”
“不会,不会。”韩耀光直摆手,“这个事,除了你我,谁都不知道,连守业、守成都不知道。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夏司令不说,天王爷也不会知道。”
“我那二房的事,农会他们会不会说我是霸占的。”原来,李玺壁的小老婆是强迫来的,他又担心地问:“她的公公和婆婆为这事上吊死了,农会他们会不会把两条人命都算到我的头上?”
“你真好糊涂呀,农会只管分地分粮,穷汉们混饱肚子就行了。”韩耀光哈哈大笑,“你连这点也不懂,农会还能管打官司,县衙门留着干什么,我儿子守业县长还干什么!”
“我经常卖假货坑人。”李玺壁又说:“他们会不会斗我?”
李玺壁这些事,韩耀光是一清二楚的,不但是这几件,他做的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多着哩,哪一件韩耀光不知道。这会儿,韩耀光是想动员李玺壁回镇上去探虚实的,摸清农会是真搞还是假搞。因为搞农民运动在全国很多地方都搞,有的地方搞得很凶,有的地方只是做做样子。至于李玺壁回去吉凶如何,充其量被斗一顿,有什么好可惜的,就是丢了脑壳,七里坪少一只狼,老虎家的田地又会多起来。韩耀光见李玺壁左一个问题右一个问题的提,心里很烦躁,便说:“你愁那么多干什么?我这里已经准备好了人马,有一点风吹草动,我带人就去。夏司令早跟魏师长说好了,他的兵随叫随到,你用不着害怕,大摇大摆地回去,他们要找你的麻烦,就同他们干。他们不找麻烦,你也要扇扇风、点点火,看看他们能怎么着。七里坪是黄麻县的地盘,谁敢不听黄麻县长的,他敢找你的麻烦,有县长哩!有县长老子哩!天塌不下来,人怕横,鬼怕恶,现在是胆大的吃胆小的,不怕!”
李玺壁腰杆子一下硬起来了,浑身的劲鼓起来了,问:
“我什么时候回去好?”
“宜早不宜迟。”韩耀光说。
“我还没见县长呢?”李玺壁说。
“先办正事,回到镇上不断派人来送消息。”韩耀光把客人送到门口,说:“县长是吃众人家饭的官,一个镇上的人,守业不会见怪的,再说,由我替你做主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