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渐地隐没到地平线以下了,晚霞散射出一片凌乱的光辉,映照到武汉的江汉路,映到长江码头,现出各种各样的色彩来,晚风掀起长江的浪头,一阵一阵向岸边扑来。
天渐渐地黑下来了,江岸码头上却一片繁忙,劳累的矛头,工人们,一个个扛着沉重的大包,吃力地向前走去。
楚汉华看了好大一会,他想这种繁重的体力活,自己能干得了的。于是,他们向码头走去。
“干吗?”一个沙哑的声音吼叫着,挡住了他们。
他们停了一下,看到在不远处站着一个人,这人是码头的工头崔二虎,那崔二虎将一顶斗笠拿在手里,不停地扇着。楚汉华很有礼貌地一鞠躬,说:“老叔,我想找活干。”
“找活干,找什么活干?”崔二虎停止扇斗笠,望着楚汉华大声地说道。
“给码头扛东西。”楚汉华指指自己的身架骨:“你看我身体多壮,我不怕活重。”
“你带多少钱?”
“钱,我是穷人,找苦力活做,是为了糊口,哪来的钱!”
“没有钱,还想找事做。”崔二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简直不懂得规矩。”
“老叔,这儿有些什么规矩?”楚汉华感到有点茫然。
“什么规矩。”崔二虎说:“工有工头,行有行会,谁来找事做都得给钱,要不,工头、行会的老爷喝西北风去!”
“能要多少钱?”楚汉华胆怯地问。
“你有多少钱呢?”崔二虎的声音更加响亮了,教训似的说:“在武汉这个地方,没有钱是寸步难行的。你要能拿出五十块大洋,我可以领你去见老板。”
楚汉华不由地暗吃一惊,就好像一瓢冷水从他的头上浇到脚下。他离开家时,好心的邻居们凑给他一点钱,总共也不到十块钱。
“想找差事,回去拿钱吧。”崔二虎说:“告诉你吧,出门要学点乖!这年头,你这样的年轻人,真不懂事……”
刚才,楚汉华几乎是连蹦带跑奔向码头的,现在,他从码头向江汉路走,几天的疲劳好像一下子都落到腿上似的,他的心里像塞进了东西。他慢慢地走到江汉路,十七岁的妹妹和十五岁的弟弟,坐在一个小巷口等着他呢。他们不敢住旅馆,不敢进饭馆,他掏出几个铜板,买了几块烧饼,三个人分着吃了。
夜幕盖住了武汉三镇,不大一会,街上的灯火稀少了,行人没有了,只有那昏昏暗暗的路灯在随风摇摇晃晃,照着不明不暗的街道,这正是1927年8月,武汉国民党政府继蒋介石叛变革命后,也与共产党决裂,叛变了革命,轰轰烈烈的大革命遭到失败,一度作为革命中心的武汉,又变成了血腥恐怖的城市,反革命政府到处通缉、逮捕共产党员,不断传来呜呜的警车声,和追人的吆喝声……
这样的夜,使人感到心碎。
楚汉华兄妹三人没有去处,也不敢在街上乱走,便找一个僻静处,楚汉波累得往地上一躺,就睡着了,楚汉菊开始跟哥哥说说话,但没说几句终因过度疲劳也睡着了。楚汉华也很累,也想睡,但他睡不着。他害怕到武汉是他的人生走错了路。
天上的星星在向他眨眼睛。夏夜的星星神秘得很,他看着看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他被一阵吵闹声惊醒了。他睁开眼看看,天还没有亮,只听那边吵闹声越来越大:
“你半路下车,给我钱呀。”
“才两步路,要钱,没有。”
“你给五毛钱。”
“五毛钱,一个也不给。”
“哪有白坐车不给钱的,同我们卖苦力的为难。”
“什么?”
“你得给钱。”
“没有。”
“你不讲理,不给不行。”
“你讹我。”
这时,楚汉华听到那边好像打了人,便赶紧跑过去,一看,一个拉黄包车的被坐车的人打了,他急忙走过去,问:“什么事情?”
“他不讲理,还打我。”黄包车夫说。
“他为什么打你?”楚汉华问。
“天一黑我就拉上他,一个劲儿地跑,跑了大半夜,总叫我快点快点。”黄包车夫说:“到了这里,他跳下车就想走,我向他要五毛钱,他不给,叽里咕噜骂我半天,不给钱还打人。”
楚汉华看了看,虽然那路灯摇摇晃晃,但他还是看清楚了。坐车的人穿着大褂,手里拿着一根文明棍,满脸全是霸气。楚汉华碰到不公平的事,是不会袖手旁观的。只见他把袖头一卷,厉声地问:“车钱你给不给?”
那阔少见他的架势,一下子软了下来:“我给。”
那人掏出五毛钱,给黄包车夫,楚汉华又问:“这人就白打啦?”
“你要做什么?”那人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眼睛总是盯着楚汉华,生怕他一拳打过去。
“再赔五毛钱损失费。”楚汉华说。
那人乖乖地又拿出五毛钱,灰溜溜地走了。楚汉华问黄包车夫:
“这家伙是那儿的,这样欺负人。”
“管他是哪儿的,现在这年头,有钱的总是横行霸道,这些倒霉的事不能提,提起来就气死人。”黄包车夫越说越生气:“这样的事我碰到不止多少次。”
楚汉华听着听着,暗自思忖:凭我这身力气,拉黄包车倒也是可以的,便说:
“老哥,我也想拉洋车,你有什么门路?”
拉洋车的叫马殿超,他听楚汉华想拉洋车,忙摆手:
“唉,这是个又受气又受累的差事,干什么不比这个强。”
“不瞒你老哥说,我家里揭不开锅啦。”楚汉华说:“我带着妹妹和弟弟出来找事做,总得想办法挣点钱糊口啊!”
“唉!这个世道,越有越有,越穷越穷,我叫马殿超。”黄包车夫说:“我看到穷人就可怜,好吧,我带你去试试。”
“马老哥,你真好,我叫楚汉华。”楚汉华立即把妹妹和弟弟叫过来,认了马殿超,然后,他说:“老哥,你上车,我来拉,让你看看我这身力气。”
“不妥,不妥。”两个人谦让起来。
马殿超自然拗不过三个人,他们连拉带抱地把他推上了车,楚汉华拉起来就跑。
楚汉华这是第一次拉车,不熟悉要领,但他有的是力气,一会儿跑,一会儿走,几个人一路上有说有笑,倒也很热闹。
在武汉,拉洋车也不是想拉就能拉的,是有车铺老板管着的。车夫有的人自己有车,有的人没有车就用老板的车,不管有车没有车,挣的钱都得交给老板,然后老板赏给多少就多少。楚汉华拉着车,由马殿超指路,拐了几个弯,就到了民生路的车铺。
车铺老板是个戴眼镜的老头,他多远地看见楚汉华拉着洋车进了铺子,而车子上坐着的竟然是马殿超,一看讹诈的机会来了,便走出柜台,问马殿超:“你从哪坐车到这儿?”
“江汉路。”马殿超不知老板要干什么,如实地作了回答。
“掏五毛钱车费。”老板的脸上冷酷无情。
“这是我拉的车子。”马殿超说。
“谁坐我铺子里的车子,就得花钱。”老板说:“你拉车,替我挣钱,你坐车,一样给钱,如果你不想拉这个车,想拉的人多着哩!”
马殿超不敢得罪老板,因为拉洋车每天多少也能挣几个钱糊口,要是老板不让拉车,就什么钱也挣不上了,想到这里,他鼻子一酸,从口袋里掏出五毛钱,给了老板。
楚汉华觉得这都是自家造成的,便想要替马殿超掏这个冤枉钱,老板一看,嘿嘿冷笑两声:
“你这位大哥,怎么拉了我铺子的车。要是租我铺子的车到外面去拉生意,一天给我五块钱。要是偷了我的车,那我就要报到警察局,你看这事怎么了结。”
“我只是帮马老哥拉了一会。”楚汉华耐住了性子,要是按照他的脾气,他咽不下这口气。
“我看你也不像偷车的。”老板的眼睛在眼镜片的后面狡黠地翻了一会,“这样吧,一天五元,你拉了一会儿,给一元。”
楚汉华的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马殿超暗示他千万不要发火,他又把口袋里那五毛钱掏出来,给了老板,说:
“我只有这五毛钱了,那五毛钱记在我的名下,以后还。”
“可以。”老板把钱装起来,看了看几个人,说:“都给我出去。”
“老板。”马殿超说:“这位兄弟家里揭不开锅了,想在我们铺子里拉洋车。”
“是吗?”老板盯着楚汉华又望了一会儿,真是好壮实的小伙子,他取下眼镜,放在嘴里呵呵气,然后慢慢地擦拭镜片,不紧不慢地问:“你有洋车吗?”
“没有。”楚汉华摇摇头。
“没有车,那你得交一百五十元押金。”老板把眼镜擦好,又重新戴上:“不交押金,你把我的车子拉跑了,我到哪找你去。”
楚汉华不由地又暗自吃了一惊。
“我替他作保。”马殿超说。
“哼,真好大的口气呕,你自己还保不了自己,还要替他作保。”老板凶狠地挥挥手,“要想来拉车,赶快回去筹钱。”
任凭他们怎么苦苦相求,老板是一副铁石心肠,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马殿超送出楚家兄妹三人,眼圈都湿润了,说:
“你们再到别处去找找吧,实在没法,再到这儿来找我。”
又是一次碰壁,楚汉华什么也没说,他不想再让马殿超为难了。便领着妹妹、弟弟走了。
到哪去?他们顺着街道走了好长一段路,眼看着快到外国租界了。这时,他们看到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两个外国人,在叽里咕噜地叫喊,身边有几只皮箱子,他们想,肯定外国人想找人扛箱子,只要能挣几个钱,给他们扛也可以。于是,他便叫汉菊一起,来到外国人身边,扛起箱子,问向哪里扛,不料,两个外国人叫喊得更加凶了,他们扛着箱子不知怎么办?
不大一会,开来了一辆汽车,到他们面前停下了。从里面跳出一个戴眼镜的女翻译,叫喊道:“混蛋,你们想把东西扛到哪去?”
“小姐。”楚汉华说:“我们听到他们叫喊,以为他们要雇人扛东西呢。”
翻译和洋人说了一阵,翻译说:“他们见你们穿的破衣烂衫,以为你们要抢他们东西呢,他们在叫警察。”
“他们误会了,我堂堂的男子汉,岂能做小偷。”楚汉华又失败了,只能无奈地领着弟弟妹妹,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们不甘心地又试了几处,依然是毫无结果。
夜色苍茫,长江的水浪奏出有节奏的涛声,街道渐渐暗下来,路灯开始发出幽幽的亮光,楚汉华心里着急,明天要是仍找不到活干,那可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