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了宫中，整日只是观着花，喂喂鱼，我没有心思去做别的事情，我知道吴起很快要离开了，可是这话我又不能告诉任何人，没有人会相信我的话。

楚肃王也是整日沉浸在悲伤之中，我知道他们父子情深，奈何生命轮回如此，如果可以，我也希望吴起不要死。

“王后。”婢女帮我拿来鱼食。

我最喜欢坐在栏杆边上喂喂鱼，只有鱼在水中欢畅，才不会感觉到人的可悲，我不觉的想起“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不是鱼，我却知道鱼之乐。我抓了一撮鱼食丢下去，鱼儿都来抢着吃，这就是它们的乐，也许鱼本身属于水，所以没有人看到它的眼泪。人在陆上，为什么悲伤也只能掩藏在心底？

我想起那日吴起的话“我若必须死，你不要来看我。”吴起，我怎么忍心看着你活活被人射杀？我宁愿你一直活在我的心中，没有生老病死，没有尔虞我诈，你活的一直那么意气风发。

“今日可有什么大事发生？”纵然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要过问外界的事情，还是忍不住想要问，我想知道吴起现在如何。

婢女犹豫了一下。

“无事，说罢。”

“吴将军已经被包围了。”

“什么？”手中的鱼食尽数倒在了鱼塘，我猛的站起来，吴起吴起！

……

吴起已经将所有的护卫婢女都打发了，将他们的卖身契全数还给了他们，今后他们就是自由之人。

那些自愿留下来的人都被吴起赶走了，他不需要任何一个人与他一起，他的心里有那么一个人，无论生死都与他一起。

吴起不愿意让侍卫无辜的献出自己的生命，他的死已经注定，他不想再做错事。

年轻时犯的错，现在他不要再承受一次。

“都回去吧，你们的妻儿需要你们。”吴起将卖身契一一发给他们“这里有些银两，我也只能帮你们这么多了。”吴起将自己府中的全部东西都变卖了，他知道留着这些东西也是给了那些叛乱的人。

人都是有感情的动物，这些人已经伺候了吴起很多年了，虽然吴起的名声不太好，他对下人却很好。

舍不得离开哭哭嚷嚷的是那些婢女，红着眼要与他同生死的是那些护卫。不过，他都不需要。

“你们若真感激我，等我死了，把我的尸首埋葬了吧。”吴起是卫国人，他却在楚国，他的尸骨终究是没有办法回到卫国，无法与他的母亲，他的祖先埋葬在一起。

都走了，也清净了，吴起早已经想到了今天。

再一次去他和她曾经坐过的地方，坐在那天坐的位置，看向她坐的位置，吴起似乎还能感受她的眼神。

“今生能与你相遇，已是天大的福分，我愿我离去，你依旧快乐。”

吴起站起身，站在那天的位置，做了一个拥抱的动作“永别，郁儿。”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他仿佛能感觉到她温情脉脉口的凝视着自己的背影，嘀咕道“恩，你一直都在。”

“我知道，我一直都在你的心里。”也许天意弄人，也许命运使然，这辈子不可能在一起，心却一直在一起。

吴起出了大门，早已经备好的车停在大门前。

眼朝着楚悼王停尸所在，吴起叩拜三次“吴起叩拜我王。”站起身，吴起眼神清冷“楚王与我有知遇之恩，能在死前为自己报仇又能报您的恩情，我吴起，这辈子，值！”吴起跳上马车，他要做到生报此仇！

吴起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看不出悲喜，他只是一路赶车，趋往楚悼王的尸体所在之地，他知道他的府早已经被人盯上了，他既然出来了马上就会有人知道，那些要杀自己的人也一定会跟来。不过他不怕。

生报此仇，他比苏秦绝，苏秦比他狠。

吴起早已经知道巨变如期而至，这一天，无数寄生虫们冲进城来，睁着血红的大眼，流窜在郢都的大街小巷，四处追杀吴起。

那是那些贵族的爪牙，他们妄想将手中的刀砍向自己，妄想将满腔的愤恨发泄在自己的身上，他偏偏不给他们这个机会。

吴起驾着车出来偏偏就遇到这么一伙人，这是一群名副其实的强盗，城中已经没有百姓敢出门，碰到那些红着眼的人，他们也许就会惨死在他们的刀下。

这一天，天空依旧晴朗。

“冲啊，杀啊，砍死他！砍死他！”发现了吴起的人马上叫喊了出来，这叫喊声又吸引了更多的人。

吴起架着车在长街上狂奔，带着不屑的冷笑，头也不回。既然要杀他，那就跟着他走吧，一起走，下地狱！

——哼，我要让你们这些无知的蠢货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用兵之道。

此时此刻，吴起赫然发现，自己并没有老，在他的心中，永远燃烧着无法泯灭的斗志！！

他赫然回到了年轻的时候，纵沙场，杀樯橹，虽无羽扇纶巾，却无一敢与笑傲。吴起心中升起一种自豪，这一辈子，他或许没有做对几件事，但是这一件事上，他无悔。

“杀！”总有几个不怕死的追上了吴起的马车，他跳上马车，想要杀了吴起。

吴起没有回头，这样的小虾米还不值得他动手。

“滚！”后蹬，那人还未站稳便被吴起一脚蹬了下去，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一口精血喷了出来。

“不禁打还敢来杀我！”吴起冷笑一声。

那人瞪着眼仿佛瞬间成了雕像。

后续的人推了他一下“傻了，赶紧杀啊！”却发现那人早已经身亡。

吴起的战神并不是白来的，既然要当的起这个名，自然要有哪个实力，刚才他的一脚不偏不倚，踢在了那人的胸腔，那是一个人最脆弱的地方，那一脚，用了吴起的五成力气，可想力道如何之大。

“废物废物，我养你们这些废物，快追！”远远的，吴起听到那是阳成君的怒骂声。

“只有废物才能养出废物！”吴起并没有理会他，他的目的在那里！

追杀的人都已经赶了上来，蚂蚁一般的繁多，却让人心生厌恶，这些国家的蛀虫，不正是像夏日的蛆虫一样让人反胃，让人厌恶吗？

也只有这个时候吴起才知道，楚国的蛀虫比他想的要多的多。

不过这也好，这一次，足以让你们万劫不复。

吴起的眼神越加的阴冷，他许久不上战场，他的心却属于战场，那永远也用不完的战术，是他对付这些蠢货的最有效的手段。

这一段路并不远，眼看着吴起要去的方向，阳成君恐惧了“快，堵住他堵住他！”进了那个地方，他们要杀吴起就会变的困难。

只是吴起早已经做好了准备的事情，哪里是他们说阻止就能阻止了的。

在那天他说过“我若必须死，你不要来看我”的时候他就想到了，他更想到了自己怎么死才能死的有价值。

不知道杀退了多少妄想阻拦他的人，吴起嘴角挂笑，到了！

吴起冲进了楚悼王的灵堂，跳下车，猛一转身，冷眼注视着面前这群狂徒。那种眼神，冷如冰，利如刃，仿似地狱的阴风，死神的凝视。

所有人都害怕得停住脚步，向后退，满脸恐惧，噤若寒蝉。从来没有一个人的眼神可以可怕到那个程度，也从来没有一个人的气势可以压倒被血的欲望所折服的人。

这个人，就是这个人，即使他年过花甲手无寸铁，身上仍有着一股难以撼动的可怕气场，因为他不是别人，他是西河的郡守、他是大楚的令尹、他是不败的名将，他就是傲视群雄震怖天下的——战神吴起。

被吴起这眼神一吓，不少人当场瘫痪在地上，而阳成君更是小腹一阵凉意，冰凉了他的裤子。

阳成君率先回过神来，他摸了摸尿湿的裤子，歇斯底里的嘶吼：“不要怕，放箭，射死他！”吴起，不仅让他的利益受损，更是让他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人。

对吴起的忌惮，让许多人开始犹豫。

“还犹豫什么？你不杀了他，那就等着他杀了你！”阳成君不停的鼓动着已经有了退却之心的众人。

“嗖！”一支箭射出，马上变成了导火线，上百支箭，疯狂的射向吴起。

吴起急忙躲避，却奈何这箭太多，太密集，他顿时被射成了刺猬。然而，吴起并没有倒下，他带着满身的箭伤，飞身伏在楚悼王的尸体上，纵声狂笑。

——哈哈哈哈哈，射的好，射的好！！

“这是我能为楚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吴起心中暗道，他做好了死的准备，也做好了再黄泉路上等他们的准备。

阳成君大急，强压住不断发抖的双手，大喊：“接着射，接着射，他还没死！”吴起顽强的生命力让阳成君发抖，他的笑更让他恐惧。

被吴起的笑声吓的没有了主意早已经忘了楚国的国令，也忘了吴起的身份，他是战神，永不会败的战神，即使死，他也是胜利的死！

无数之箭，穿过楚悼王的尸体，其中一支，正射在吴起的面颊，那是致命的一箭。

“额……”吴起停住笑声，一把拔出脸上的利箭，插在楚悼王的胸口，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一字一句，仿似恶鬼的怒号：

敢以兵器触王尸者，夷族！——

“噗通！”浑身插满了箭支的吴起瞪着眼停止了呼吸。吴起终于死了，满身的鲜血，流淌在楚悼王的尸身上，一个诡谲的冷笑，静止在他苍老的面庞。

这时候，贵族们才醒悟到自己中计了——这个狡猾的老狐狸，死到临头居然想到利用一具尸体来为自己报仇，太奸诈太可恶了！

“吴起！”他们狂怒的冲上去。阳成君仿佛疯了一般，手上的刀在吴起的身上肆意的乱砍着，直到他的身上再也没有一丝力气，这才倒在地上“吴起，你这个恶魔，你就是死也不放过我们！”阳成君仰天长吼，他败了，终究还是败了，败给了一个死人！

吴起的尸首变得千疮百孔，箭已经将他牢牢的订死了，而那刀伤却满身都是。

“吴起！你这个恶魔！”这一声声夹杂着恐惧和愤恨的声音传到了我的耳朵了。

站在鱼塘边，我笑了，没错，吴起，你赢了，你也永远也不会输。

你会死，你也永远不会死，让你死的，都会为你陪葬！我笑着笑着流泪了。

“王后，您没事吧。”

我擦干眼泪“我会有什么事？”抬头已经是乌云密布“上天，难道你也会为吴起伤心吗？还是愤怒？”

“王后，快要下雨了，我们回去吧。”婢女小心翼翼的说道，刚才那些鬼哭狼嚎的声音吓住了她。

“不。”我坚持留在这里，吴起，我要痛痛快快的陪着老天为你哭一场。

被恐惧和愤怒逼疯了一般的贵族哭乱成一团。

“怎么办？怎么办？”不停的有人问怎么办？只是没有人告诉他们要怎么办？

怎么办？跟着吴起一起去见楚悼王，这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杀了他，杀了他！”立刻有贵族上去在吴起的尸体上狠狠的踢了几脚“五马分尸！杀了他！”这个贵族的话，马上让这些几近疯了的贵族重要找到了一丝安慰。

他们也不管吴起的身上有多么的脏，拖着他的腿将插满利箭的吴起尸身拖出门外，五马分尸！！

他们要用这样的方式发泄自己的愤怒和仇视。

一阵马鸣，一片血雾，一代战神，身死！

然而，一生纵横天下未尝一败的吴起怎么会那么轻易地死去呢？一个伟大的战神，应该是无敌的，就算死，也要与他的敌人同归于尽；就算死，也要为变法尽最后一份力，这些寄生虫没了，即使他的法最终被废，楚国的富强还能坚持上一阵子。

吴起用自己的生命捍卫了他的变法，也用这样的方式保卫了楚国。

“轰隆隆”

雷声大作。

我抬头望着天空，笑着哭了。

“老天，哭吧。”

这一天，是楚国有史以来最乱的一天，也是最疯狂地一天。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一天吴起死了，他不再留在这个世上轻唤着我的名字“郁儿！”

这雨来的快，瓢泼一般的雨冲洗了所有的痕迹，那碎成几截的尸体被一帮哭着的男人女人捡拾了起来，在大雨中拔出了所有箭头，用针线缝在了一起，换上了死人才会穿的丧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