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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夜话

四日之后,湘中最热闹的大事,莫过于扶王山的灵月教分坛正式开设,当朝太子亲自主持,更有异域王子观礼,湘中大小官吏云集山中,热闹异常,直惹得凡有人家井水处,无不众口传着这场大事的种种场面,诸如“那西域王子身高一丈,遍身金银,有如天神再世”,“灵月教有真神庇护,圆光法坛开光祈福时,万道金华驭天飞舞,远远看去,只当整座山都被神仙点石成金了”等夸张变形之说,更是自湘中风传天下,令灵月教不论在朝在野,一时都自风光无限。

这般的热闹中,有些小事,便显得微不足道了,比如玄心总坛巡行楼船,又悄然驭回襄樊,重新顺汉水放棹而下,转回东都洛阳一事。

风鼓帆势,行驭甚畅,第二天傍晚,东都郊区的轮廓,自船头已遥遥可见。但楼船二层金光的住处,却烛火高燃,戒备森严,没有一分将回返总坛的轻松可言。金光与钟九分主客位坐了,四将则围在桌边,由青龙亲自持笔,随了钟九的说话,在一张帛布上绘出地貌城郭外形。

最后一笔落下,青龙细看一遍,转头再看向玄武,玄武点了点头,神色凝重,说道:“果然不错,就是那里,流云所说的无泪之城。”伸手往图上一指,沉思又道,“上次在潇水之滨,也是被这怪城无故吸入,苦撑数月才得脱离。青龙,如果我没记错,我们当时苦守之处,就是在靠北的城门这边罢?”

数月前南郭镇外,幻电扰乱了金光的阵法,导致魔气外泄,差点酿成大祸。但误打误着,却将游离不定的无泪怪城吸引过来,流云和青龙等人才得脱困而出。这些事,在场众人中唯有钟九不知,神色微动下,他却并不追问,只将目光扫向一边的金光。

玄心正宗的这个当代宗主,面色仍有些苍白,那自是四日前,施法强破出口,法力几乎耗尽的后果。但钟九数日之间,如梗在喉的,却是另一个重大疑问,令他不知不觉之间,右手收回,按到剑柄之上,微微一紧。

强大无匹的气势,蓦地从他身上迸出,正在查看帛上图形的四将,顿时同时惊觉。正面对他的青龙白虎,几乎全不假思索,当即提气施诀,两道法力凌空向前,轰地一声,将钟九突然发出的一式剑招拦下。

劲风四射下,案上台烛,全被掀灭打翻,玄武却似早有预料,只叹了口气,便取火石过去一一重新点燃。朱雀持帛布退在一边,恼怒地喝一声“九先生”,果然光亮复现,钟九面现尴尬之色,收剑回鞘,反手拍额,苦笑道:“抱歉抱歉,老夫又失态了。”

四日之中,这已是第十四次了。开始两次,四将尚当他要对宗主不利,等到这一次,四将已连责问都懒得再责问。

“这一式,也是本座所用?”

舱中静了片刻,金光的声音沉沉响起,钟九坐在位上,仍是自觉尴尬的古怪表情,只道:“当然是的。而且老夫平生,别无他嗜,唯有对剑道醉心无比。金光宗主,若非你破开出路的三式剑法太过精妙,老夫又岂会念念在心,甘愿随你这座船返回东都,甚至时时失态走神呢?”

金光便不再开口,端坐椅上,神色更见沉郁。

青龙皱眉道:“玄心正宗弟子,道术之外俱要兼修剑术,宗主早在四十年前,剑术便为宗门第一,精妙之外,连我等熟知宗门剑法的同修,也往往领悟不到。九先生,大天龙剑法又与玄心正宗截然不同,你定要强究其中玄奥,却又是何苦来哉!”

钟九一愣,才道:“不是,这无关玄奥难解,而是……”

青龙已接口道:“记得与九先生第一次晤面,尚在襄樊的陆家庄里。那时先生飘然而来,一击复又抽身退走,留言要与宗主立下三月战约,是也不是?”

钟九点头,答道:“是”

青龙应声又问:“既然如此,难道九先生当时来中原,只为追究宗主为匡护正道,不得不冒名查事之举?”

钟九不悦道:“老夫是为了天冰而来,这一层,四日之前便已向你等说了。天冰受戒于我大天龙密行寺,又对老夫有受艺之德。老夫幼时答应过他兄妹,若他二人魔性复作,老夫必须不计代价,以杀生护生斩业,助他二人灭罪超升极乐。”

青龙就势劝道:“也就是说,先生的约战,只是一时兴之所至。既然如此,此事不如就此作罢,何苦深研本门剑招……”

钟九却淡淡道:“天冰是我故人,你们以众欺寡,剑阵断他一臂,老夫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便绝对要为他讨个公道。至于你们宗主,他借用老夫名号,但也曾帮我脱困,本来可以两清。可他剑法如此精妙,老夫若就此罢手,岂非是自认不敌,成为修行上难以弥补的破绽?”

他手不离剑,淡然之中,隐有狂热期待,四将看在眼中,相互对视之下,都在对方神色间,看到了几分隐隐的无奈。

四天前的湖边,波澜起伏,至今许多事仍诡异不可解。回纥内乱,监天司卷入,勉强算是趋利所至,可圣物夺回得此轻而易举,入魔胡人哈利尔,能施出斩天拨剑术,偏又伏诛得那般容易干脆,陆家庄中滔天的魔势,一变为风淡云轻,反常得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更何况还有眼前的麻烦……

白虎出声打圆场劝道:“天冰以断臂之恨示你,又将诸事详告于你,本就是要借你设局,好于死后以六识化身,分附不同人等身上,孤注一掷地发泄心中怨恨。钟九先生,凡此种种,我等四日里坦诚相对,相互之间,都已分析得极为清楚……”

钟九一笑。

这些他何尝不知?凡此种种,这四日里,早与玄心正宗这几人解析得透了。大天龙寺中,人人以他痴于小术,杀意难扼为大业障,同修之间少有交流,但并不代表他全不通人情世故,不懂得分析反思。

思绪闪回当日。

他的剑法,是天冰所传,其中一路,就是专门用来克制天冰的。他本以为终生不会用上,但那一天,在汉水边,无名山上,终是一式式使出,眼看着这个与他有半师之谊的好朋友,被他伤及要害,灰飞烟灭于眼前。

天冰最后所求,是请他无论如何,要查出哈利尔那一伙妖魔的来历。而且,天冰自西域一路追入湘中,也自有些独到的发现。比如,被玄心四将损去一臂的那一战,起因是失陷在大灭绝奇门阵中。

而那个阵里,有着一种来自已毁的天魔星的幽鬼异物,这异物,却往往会出没于一座来去无踪的古怪城池。

寻得幽鬼,就能寻得那城池,那城池,又与令哈利尔入魔的妖魔们密切相关。

他没理由拒绝,唯有全力以赴。而且他的运气好得出奇,天冰隐身的山上,竟就有幽鬼匿伏,天冰才化劫灰而逝,那几只幽鬼,就莫名地冲出来送死了——当然是送死,不过他却不杀。他才答应老朋友,要找出那古怪城池,探清妖魔们的秘密。

当日情形,在心中一一闪现,钟九面色,由平淡突转凌厉,内息流转,几乎又一式剑招发出,好在他自己在四将喝止前先反应过来,一顿足,法力逆转,生生煞住了将发的剑招——

他跟踪幽鬼去寻怪城,只想如老友所请,查出妖魔来历,但等到冲入那怪城的一瞬间,他立即便知道,自己,上、当、了!

不论,是老友设的局,还是妖魔布的饵,自成功入城的一刻起,他就等于陷进了一个极恼火的局中,进得来,却出不去,能自保,却无法伤敌。

怨恨盘栖在这座城里,令这座城,绝望得让人无法看清。钟九在大天龙寺虽然不讨人喜欢,以疏漏于佛法而著称,却仍是立刻感应到了其中的异常。因爱而生怖,城中的怨恨,似乎源于深爱,但又诸多扭曲,吸引了更多的怨气,成了鬼物聚合之所,游离于三界之外,莫名之至。

抱元守一,空明灵凈。

好在佛法最重守,他苦守一念,以剑明心,一刻长如一天,一天,长得有如一年。数十日在禅定中本该一瞬,在他而言,却几乎等于了数十次生与死的轮回。

直到四天之前。

那三式剑法,何等恢宏的三式剑法!

这一生沉浸于修炼,却是在那一刻,他才知道,原来一法既一切法,剑道,原来也可以囊括尽无上的天道——

凭剑意,生硬硬截出三际托空的境界,将流离三界之外的怪城,强行辟出生离之路。或者说,是源于对那座城的熟悉,以剑意为指归,在那一瞬间,以天道伏魔道,破碎了虚空与一切。

所以才能出离!

突然,耳边传来几声咳,一声比一声高。钟九回过神来,一抬头,看到玄武应声止咳,神色却古怪,更有着三分的无奈。他再一愣,才发现其余三将,已不知何时,齐齐站近在自己身边。

四人虽未拨剑,但明显都提了法力,全神戒备,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按在剑柄上的手掌——

他知道为什么。

于是,他苦笑松手,摇着头站起身来。

四将并不退开,他唯有越过四人,往舱中另一侧看去。那一天怨气翻腾中,一人翩然而至,一句极温文的“借剑一用”后,便是那般精妙的三式,令每一个剑者,一睹之下,都会心摹追想,忘乎一切。

只不过,似乎还有点不同……

一皱眉,钟九若有所思,却把不住重点。正沉吟间,玄武已开口抢道:“也是,天色已晚,多谢九先生想得周到。无泪之城的古怪固然值得探讨,但本门宗主,四日前强行施法,伤上加伤,却也的确不宜过劳。”

说罢退了一步,让出通往舵门的空隙,白虎等人会意,当即一拱手,浑不管钟九本意如何,同时道出了客气无比的相送之声!舱门开,再合上。

钟九离开后,舱中再加燃了两盏烛台,哪有一分要休息的样子?

“宗主,当日雷舵主等人恐你有失,也紧跟在后,一并陷入无泪城中。小雨是被妖物附身,醒来后茫然无知,我们无法多加追问。而雷舵主与流云,已绘出了他们入城的所见。按理他们冲入的,也是钟九先生苦苦自保的城口,却为何彼此所见景象,竟完全风马牛不相及……”

钟九口述的帛图,被朱雀平铺案上,玄武另取出一张图,明显一为城池,一为旷野,无须多作比较,便能看出绝无相同可言。

金光静看了一阵图,突然问道:“诸葛流云,还有夜名,他二人现在如何了?”

玄武一愣,金光淡然续道:“夜名如果仍是不妥,这几天,你绝对无法留在这里议事。诸葛流云一向莽撞,必会缠得你脱身不得。事实上本座追上小雨,自无泪之城中脱身后,便一直奇怪,诸葛流云随本座而去,却何以一直没有正面出手,最后回到湖边,监天司离开,一切尘埃落定后,他才勉强赶了回来……”

“宗主恕罪!”

玄武额上汗出,极干脆地跪倒在地。朱雀在一边代他答道:“流云现在已无大碍,他因为担心夜名,当天在湖边,便将夜名体内魔气吸入自己身体,结果后来虽勉强跟着去追小雨,却一直不适之极。好在经过这几天的调养,魔气被他特殊体质炼化,反而因祸得福……”

话未说完,却被玄武突然截断:“确是因祸得福,夜名体内佛力魔气相冲,本来下属以为必将不治,流云这一冲动,倒是误打误撞救回了那孩子的性命。宗主,如今二人都已无妨,不必担忧什么。”

舱中一阵沉寂,连青龙在一边都略见不安,金光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一皱,这几人为何不安,他自可以想见。天冰六识分离,其中一识不知去向,夜名的情况,分明是被这一识所侵。只是体内佛力过盛,才造成冲突,几乎不治。这几天四人只字不提,直到今晚因事问及诸葛流云,才曲加解释,当是顾虑他对魔道的向不通容。

不过很快,这一闪而过的情绪,便被放到了一边,金光移回目光,看向了案上的两份图,青龙一向手巧,钟九说得虽简扼,青龙下笔,却勾勒得极是精当,令人有如身临其境,城郭民居,历历可数。

他静心再看一阵,凝神推敲,一种说不出的烦燥感,突如其来地压上了心头,只觉纸上种种,有如真实城衢,扑面压将过来,不由自主地腾身站起,猛一抬袖,便要将帛图向地面拂落。

袖风乍起又止,金光右手抬在空中,腕上一阵钻心锐痛,令他蓦然惊觉过来。四将才愕然叫得一声:“宗主!”他已若无其事地垂下袖,平静道:“本座只是突然想起,钟九与雷战等所见,何以完全不同。无泪之城,按流云所述二十年前的最后一战,乃是七世怨侣起源与殒命之所。如今虽无怨侣存在,但又堆积了许多来历不明的怨气,不难被妖魔利用幻化,惑人耳目心智。”

四将低头称是,朱雀暗自目视玄武,意有询问之色,玄武往金光右臂看了一眼,微一摇头,神色便见了几分黯然。朱雀反应过来,知道玄武意指宗主臂上旧伤,已是不宜多用剑道,也不由一阵难过。

她性子素来外向,忍不住直接劝道:“宗主,无泪城中,你剑道破阵,精妙之处,令钟九这等外人,都大为震惊失色。虽然不克持久,但仅这三式的创新推陈,已足令宗门获益非浅……”

玄武一声干咳,止了朱雀继续往后说,但金光的身子,已明显一僵,掩饰般地落回座上,沉默了半晌,才示意玄武站起身来。

“夜深了,本座也的确累了。”

未看向四将中任何一人,他只面无表情地缓缓道,“朱雀白虎,明天直返总坛的事,就由你二人代本座去安排罢。至于玄武,你去看一看诸葛流云的情形。他明日须与本座一起应对东都缙绅,不可有任何的异常。”

“是,宗主!”

“青龙,你留下,本座阔别总坛二十年,有些事尚要问你。”

“是!”

舱门再开再合,玄武领头,朱雀与白虎随后,三人退出门去,但听得脚步声由响而轻,渐不可闻,显是下舱楼去得远了。金光摊开方才被袖风拂皱了的两张帛图,凝神默看,神色间虽不见太多波动,但明显大异平常。青龙立在一边,候了半晌不见他说话,心中渐渐不安起来,但这时,金光却突然开口,问道:“钟九那三式剑法,这几天中,向你们出手了多少次?”

青龙略一回忆,答道:“至少已有十余次了,有时三式齐出,有时只有一式两式,每次也俱有细微的不同,显是他自己,也在不停地回忆领悟之中。”金光仍垂着目光,只又道:“你们四人,从他的剑形之上,能否能参详出那三式的剑势法力?”青龙不解其意,道:“宗主,那三式仍是脱胎于本门除魔剑招,只是精妙了不知多少。钟九不知本门心法,难以运转如意,但我等四人,只须见过大致外形,自然可以凭经验加以逆推完善。当然,宗主他日若能亲加示范……”

示范二字出口,青龙也猛地停下,金光终于抬头看向他,嘴角略见苦笑,微一抬右手,阵阵钝痛之下,只带得袖角也不住颤动,突道:“本座无法示范给你四人看的。”合了合目,神色更是异常,又道,“本座记得无泪之城的样子,与钟九、诸葛流云等人所绘全然不同,甚至与本座入城时所见也不同,但不知为什么,本座……偏偏记得此城的模样!所以,才能自正确方向破开城门。”

青龙才道:“宗主,你也说了,妖魔利用怨气幻化……”金光摇了摇头,静看自己的右手,低沉道:“二十年前,本座离开总坛,只当可以为玄心正宗完成祖师遗命,了结七世怨侣灭世之祸,让这人间世,从此能有几百年的太平可言,那时的本座,说什么也不会想到,这一去,便是二十年的浑浑噩噩,身不由己。”

此言一出,青龙面上,顿现出难以形容的神情,叫道:“宗主。”明显带了颤音。金光声音却不见起伏,只平淡往后说道:“当年在总坛时,你四人的那一套剑阵尚未练成。如今,二十年了,非但剑阵大成,若论剑法,也当俱在本座之上。道术剑术,都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更何况玄心奥妙诀尽数化去,本座身上所余的,仅是少壮时所修的玄心道力了?所以,于情于理,本座都绝对无法,施出比你四人更见高明的剑招来!”

叹息声里,他不理会青龙的愕然,也不容青龙开口追问,只将留青龙下来的用意,自己难堪却又必须说出的重点,宛如局外人般地从容道出——

“本座记得如何入城,也记得如何看破城门方向,更记得如何与雷九等人逼出天冰神识,救得小雨回来。但是本座却说什么也不记起,那所谓的三式剑招,到底由何而来,又是如何施出的。青龙,本座留你下来,只是想提醒你一句,本座必令玄心正宗重上正轨,但曾托请你之事,你也无论如何不可以忘了。将来若真有那么一日,万不可对本座纵容留手,令本座重蹈覆辙,如这二十年一般,对宗门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青龙剧震之下,唇角颤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目光不由偏向一边,只见江风漏入,案上烛焰,乍涨又暗,涨亮之时,如要膏尽烛脂,暗灭之刻,却如要熄灭当场,令他心中无由一酸,眼前的明灭,顿全被泪水模糊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