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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午夜惊危

朱雀等人去得远了,身后乱成一团的茶馆,此时犹自未平静下来,连后厢的厨室,都知道前堂说书说出了事,三五个好奇的小厨子,一窝蜂挤在厨室的门边,伸长了脖子往外面张望。

“有什么好看的?你们这帮小伢儿,平日不是溜去听书,就是偷偷瞟巧看新鲜!全都回来干活,拖欠客人好几份面点没做了!”

正在揉面的大师父怒冲冲地叫了两声,奈何前厢传来的声音正热闹,哎哟声里间杂着对玄心正宗祖宗十八代的问候,和种种匪夷所思的罪行责骂,这帮年轻人又哪里舍得不听?口里应着,脚下却仍在地上钉得牢牢的。掌勺大师父没奈何地叹了口气,只得向身边一个年轻人道:“算了,夜伢子,还是你实在,不贪玩。加紧制好这道凤求凰吧,前面一平静,就该递上去安抚客人了。”

那年轻人浅浅地笑了笑,手上活计不停。他不过近二十的年纪,容貌清秀,目光单纯得清澈,仿佛能让人一眼看到心底的幸福。这幸福是如此的纯粹,会让人生出天然的不舍,触到他来自本性的质朴和乐观。

萝卜削出的一对凤凰,栩栩如生地嵌在发糕饼边缘,长长的后羽曳到碟外,迎着风一阵阵地轻颤着。一道点心完工,连大师父都叫起好来。听听外面骂声小了,他随手揪过一名看热闹的小厨,着快拿去交给打理前堂的茶博士去。

“硬是要得,果然在外面闯过的后生,比我这帮乡伢子有出息得多。夜伢子,在江南一带学了这等好手艺,为什么又巴巴地回到岭南这荒蛮之地来?”

一老一少合作,点心流水价地成形上笼蒸煮。大师父到底好奇心重,随口便问了起来。不过也不怪他好奇,这后生的手艺,完全是正宗的江南风味,却又不腻不过,南北俱宜,呆在这种只招待行贾和喝工夫茶闲人的岭南茶馆里,实在是委屈得大了。

年轻人揭起衣角试了试汗,憨厚一笑,道:“张大伯,你也知我家里的情形……父母早就不在了,拉扯我长大的,是邻居杨二叔一家。二叔家年前遭了瘟疫,除了在泰山一家书院求学的小儿子杨俊,就剩下杨大婶一人孤零零地守着老屋。”

“所以你就巴巴赶回老家了?”

“嗯。杨大婶也是没办法,才带信让我帮忙的,更千求万求,不要惊动小俊,误了今年的举业。我反正一个人,在哪儿都是过日子,索性搬回来照顾杨大婶一段时间。”

旁边一名后生道:“难怪夜名你天天都要往山里的家赶,是不放心你大婶吗?三十里的山路,足足走一个时辰……”

另一个后生也伸了伸舌头,带几分佩服地嘀咕一句,“换我可坚持不下来……有夜行棍也不敢……”

厨子的一日,总是如同重复着的树木年轮,就算有意外的波折,也仍是要划成一个完整的圈。只是今天毕竟乱得大了点,等熄火打烊后,比平时迟了三五刻,天色都已快擦黑了。

和大师父打个招呼,这个被称为夜名的小伙子,匆匆往回家的路上赶去。茶馆本身,座落在百蛮城附近的一个小镇上,人烟稠密,夜色的影响微乎其微,可出了镇,岭南穷山恶水的本来面目就一显无疑。且不说高低无止的山头,也不说那盘旋曲折的小径,但草丛里啾啾的虫声鬼哭,狰狞变幻的枯枝朽干的残影,就足以吓得任何行人裹足不前了。

夜行不自主地捏紧手里的圆棍,正是茶馆里那名后生说过的夜行棍。

棍子是普通的粗枝削就,只是画了大法师符咒,既当拐杖借力又能壮胆避邪,才成了岭南人夜行必备的保命物件。他家里穷,这圆棍,还是父亲那一代手上用过的,出自今日惹出老大一番事的评书里的宗门——玄心正宗的手笔。

那时不象现在的岭南,什么门派都有,月舞百毒千虫,夜行杖也古古怪怪地好看得多。象这么圆通通刻板正统的,本地人一看,就知道是穷人家用了多年的玄心正宗的废材。

驱邪是不是废材不知道,但当拐杖仍是极为顺手的。象平时一样,夜名以棍撑地,终于翻上了最后一座山顶。他眺望向远路,山脚零星的灯火已隐约可见了,这才长出一口气,松了松握得有些湿漉漉的棍柄。

不怪他紧张,山野里什么可能都有——其实,就算是大城,只要在岭南,也是什么可能都会有——别的不说,传说最近就出了事,好多人莫名其妙地老死在家里,说什么也查不出是什么病。

但前面路是走熟了的,他轻快地直奔往山脚村子,心里想到的,已全是那村子里熟悉的温暖。

然后——

然后什么呢?其实,后来的夜名,也回忆不起当时的最初情形了。总之,他就是觉得脚下突然一软,踩上了一具绵绵的湿乎乎的东西。然后,一张脸便毫无征照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是厨子,厨子的任务就是和各种尸体打交道,猪的尸体,羊的尸体,牛的尸体,等等等等。于是,他很容易就发觉,自己足下踩的,肯定是一具尸体,不知是猪羊牛狗的哪一种,是以,落步后,他仍称得上处变不惊。

抬头,对上那张脸——

乱糟糟的黑,唯一的感觉。

披散着的黑色须发,纠葛成难看的乱结,在夜风里蓬蓬松松地象是老树的藤曼。看不清口鼻,只有一双直直的眼睛,在乱发下散出幽幽的冷光。那光是如此之冷,象是无垠的荒凉旷野,空落落地没有任何着落,又象亘古的废墟残垣,透出心悸的死寂和迷茫。

“妖……妖怪啊!”

一声惨叫划破夜空,夜名第一次发现,向来细声笑语的自己,也能发现这样高亢的大叫。下一刻,呼地一声,他死抓着的夜行棍,已本能地由下向上,往那一团纠缠的须发敲去!

呯!

几点润湿飞溅到脸上,就象这一声响一样的意外。夜行棍没有发出传说中遇妖时的黄光,相反,更多的润湿,顺着棍身,向下一滴滴地滴到他的手上。

“妖怪?”

另一个声音,比他的惨叫更高更大的声音响起,那张脸,或者说那团乱发往夜名更逼近了一步,一股子血腥味扑鼻而来。迷离的星光下,夜名似乎看到,对方出声之时,张开的大口,有缕缕腥涎直流到襟前——

果然,古旧无好货,好货无古旧啊,该死的夜行棍,不是专门辟妖除邪的么?居然完全无效了……

“死妖怪,不要追我!”

这是夜名的第一百零八声惨叫了。脚下早不再是走熟了的山路,嶙峋乱石,阔叶密林,一一被丢在身后。黑暗中也不知摔了多少个跟头,衣服早被荆棘拉得破破烂烂,但每一次,当他喘息着放缓步子,一转身,见到的必是蓬松的乱发,和快听熟了的叫声:“妖怪……”

所以,这一回,在看到山石底有了个不起眼的洞穴,而后面的怪物,又正被一丛乱藤绊住之后,他急中生智,向左跑了几大步后,蓦地伏倒,就地一滚,缩进了石洞之内。

腾腾、腾腾的重步声从洞前过去,连同那一声声的大叫。只是,这一次似乎不再是“妖怪”了,而变成了什么“除……降……”。但这时的夜名哪有气力去细听?咚咚的心脏,跳得几乎从胸口挣出。他就势靠到洞壁上,只觉得全身骨节,都如被人重打了十七八拳一般。

目光到处,这个入口不算大的石洞,腹地还真不算小。大约数十步开外,是一块光滑得发亮的大石头,石上还约约绰绰地攀了些什么东西。石头往右一点点,则是一堆白幽幽的杂物,长长短短地也不知是什么。

杂物?

突然似想起了什么,夜名只觉得狂跳的心脏,突然就静得几乎不复动了——

杂物!石头!东西!

密林里的夜晚,钻入一个入口不大的石头洞里,星光月光一丝也漏不进来,自己,怎么可能看得这么清楚?

他有些僵硬地低头往手里看去,心中一个劲儿地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可天不从人愿,照得洞中近于白昼的黄光,正从这根沾满了血和泥,越发显得不起眼的木棍上施施然迸出!

耳边风声乍起,一股比他在江南飞雪时感受到的冷湿更甚的冰寒,从背心处猛地窜上了脖颈,一条开着分叉的殷红长舌,挟着中人欲呕的臭味,已由后向前一路伸到了他下巴处——

木棍不受控地向上疾翻,卡地一声,铬在长舌之上,便有一阵皮肉焦糊味飘起。就听一阵暴怒的嘶嘶乱响,长舌负痛缩后,却由背而腰,趁了长棍上举未及收回的空当,将他连前臂带腰身,一股脑缠实凌空拖起。

黄光不甘心地大烁起来,几乎吓昏过去的夜名,也终看清了洞中大石上那个所谓的东西。

一个懒洋洋地躺着,三角蜥蜴首,长颈人身的凶恶怪物!

“妖怪……真有妖怪……”

“不要吃我……抱歉打焦了你……我帮你做菜赔罪好不好……”

红舌一寸寸缩回大张的口里,嵌在蜥蜴鳞甲间的绿圆眼,却一瞬不瞬地盯着黄光闪动的夜行棍,看样子吃了一次亏,也有几分畏缩上面的法力了。毕竟石龙子之类的低微妖物,修炼成人形最是艰难,这般不人不怪的,虽看着可怖,却恰恰是气候未成的证明,连人身都幻化不全。

但是,就算这棍子有点棘手又如何?难得有鲜美的人肉送到洞穴里,不吃,岂不是对不起天下所有的妖魔祖宗?

“妖——怪!”

夜名语无伦次的乱叫声里,突然添入了一声嘶喝。只是出声者的嗓子明显早就哑了,叫得虽大,却毫不惊天动地。跟着一个顶着乱草般头发的脑袋,便突然挤在了夜名和这只蜥蜴妖之间。

“天地无极,玄心正法!”

八个字喊得是腔正字圆,融合了繁杂穿棱的手舞足蹈,逗乐可胜戏台上腾斤头的卖力戏子。夜名呆呆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免费表演,险些被戳着了自己的眼睛。急中生智之下,仗着那蜥蜴妖一时也呆了,手腕使力,将夜行棍往石上拼命捅了过去——

又是一阵烤肉大香,那只蜥蜴妖也不知倒了几代的大霉,正遇上这支主属火的夜行棍。夜名大喜过望,正捅得痛快间,眼前突然就是一片漆黑。

风声大作,洞里一切向外激射,如箭离弦。

撞中大树后才停了跌势,夜名只撞得七晕八素,了不知南北。正想撑起身子,一团黑影由小而大,啪地一声重重地摔在了他的身上。

一声叫,夜名认命地又跌回去,目光到处,却又是那蓬结得可怜的乱发!

但想是被摔出时风力过大,倒不至于全耷拉着掩了面目。夜名呆呆地看着,模糊的月光中,乱发下这个近在咫尺的脑袋,虽凝固了半干的血迹,沾着骯脏不堪的灰泥,但呼出的气息,传来的温热感,却不折不扣地证明了对方专属于人的身份!

害自己逃了一夜的,不是妖怪而是一个人?

他几乎停顿了的脑子还没转过来,手上一疼,一直握着没舍得放手的夜行棍,已被那怪人劈手抢过,就听这怪人口齿不清地低说了声:“炙光符……没用的烂木棍,没用……想死才用!”突然棍向前捣,咯地一声,如中败革。

却是蜥蜴妖运狂风将洞里一切逼出后,发怒现原形钻出洞来,一心要将害它吃了大亏的鲜美肉食吞回腹里。不料那怪人在山野流浪多年,脑子不清楚,耳目体质却是极好,一棍过去,又教扑来的妖怪吃了个暗亏。

夜行棍早不复发光,想是灵力耗尽。妖怪一痛下反而桀桀怪笑,张开了血盆大口,一口将木棍咬成了两截。

“玄心正法,袖底阴阳!”

“乾坤借法,倒逆风雷!”

“步旋九宫,唯心唯我!”

句句道白般的咒语声,配着怪人指手划脚的动作,倒真的是威风十足。奈何声音威风,人却狼狈,被妖怪追得绕了几株树没命逃跑。夜名目瞪口呆之余最后一分希望破灭:这怪人不但是人,而且只是个疯疯颠颠的,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逃?还是救人?

眼见妖怪就要扑中怪人,他再不及多想,直冲上去,和身揪住那妖怪滑滑的蜥蜴大尾,叫道:“不要送死啊,还降妖……妖都快降着你……”

说到最后一个“你”字时,他的声音,却突然戛然而止——

因为妖怪冷冰冰的鳞甲,突然变得如同一块火炙,只烫得他惨叫一声,以比扑过去更快百倍的速度跳了开来。同时,五六张黄黄红红的对象从天而降,几张清爽爽地让他一阵舒用,几张却冷热不等,令他一霎如在冰山,一霎又如置身油鼎了一般!

吓得退得更远,夜名这才发现,被追急了的怪人,不知何时取了一大把纸片,正没头没脑地砸向那妖怪!而那妖怪,自纸片袭体的一刻起便凶焰全灭,软在地上不住抽搐,黝黑的鳞甲由黑变红,再由红泛灰,发出香香的红烧肉食的味来。

夜名再退几步,一交跌坐在地,只当自己身在梦中。那怪人上前踢了踢那妖怪的尸体,仰天哈哈大笑,喃喃道:“这是我的功劳……祖师爷,你们看到没有?又除了一个妖……那些叛徒要我死,我就偏偏就不死……我要守卫人间,百年千年,好好看护这人间的安宁平和……”

突然疾转身,一张脸凑到了夜名眼前,定定的目光,死死盯着他看,脸上神色变幻不定,似在努力回想着什么。夜名被看得发毛,想逃,奈何身上没了一分力气。又想到好歹是这人救了自己命的,只得强笑一声,问候道:“这位大叔,我……那个,我叫夜名,你好啊……大叔?大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