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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亲拾寒琼出幽草四方风雨鬼神惊5

经筵日讲是由翰林院主持的,身为翰林院庶吉士的孟文英也有幸列席,充任记注官,立于百官之后,手捧绢册,准备记述皇帝阐发经义,宣示群臣之圣谕。他对那老翰林本就看不起,听其立论陈腐,毫无新意,暗暗冷笑不已。他这是第一次面圣,见到皇帝的相貌,不免暗自纳罕,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皇帝会是他的好朋友李天赐。

天赐发现立于百官之中的孟文英,不觉一阵欣喜,精神大振。正愁没有可以信托的心腹臣子,孟文英在恰当不过了,只是如何提拔他尚须费些周章。好不容易等到老翰林讲完,天赐胡乱发些议论之后,问道:“阶下何人冷笑不止?”

孟文英在皇帝灼灼目光注视之下,却不觉如何惊惧。出班跪倒,说道:“臣翰林院庶吉士孟文英叩见陛下。臣有失朝仪,请陛下制罪。”天赐道:“朕非欲制你之罪,只问你为何冷笑,莫非朕有甚失言之处?”孟文英道:“臣焉敢笑陛下,臣笑的是讲官之言不合时宜。”此言一出,那老翰林气得吹胡子瞪眼,群臣也暗暗埋怨孟文英没事找事。

天赐问道:“何谓不合时宜?”孟文英道:“讲官所论者,至圣先贤之言也。陛下所虑者,社稷之安危治乱也。圣贤古训固可为今日殷鉴,然不涉时政,空洞无物,终是迂腐之谈,非治国安邦之大计。是谓不合时宜。”天赐又道:“何为治国安邦之大计?”孟文英受排挤压制日久,幸得有此良机,再也顾不得是否得罪人,是否会忤逆皇帝,犯颜直谏道:“今朝政失和,内困于权奸,贤者杜门避位,百官离心离德,外困于匪患,疆土分崩离析,百姓陷于刀兵水火。长此以往,则社稷存亡,臣实忧之。治国安邦之大计者,去奸邪,用贤能,收民心,平匪患也。微臣愚见,冒昧直陈,祈陛下圣断。”

天赐暗暗叫好:“好小孟,有胆气,有见地,不枉咱们多年为友。”说道:“外困于匪患者,朕已知之矣。内困于权奸者,朕实不解。满朝文武,何人为奸,卿不妨直言。”孟文英道:“朝中奸佞,非止一人。大者总揽朝纲,结党营私,欺君罔上,弄权慢下,任人唯亲,壅塞贤路,此朝政衰败之源也。小者趋炎附势,阿谀逢迎,贪恋私利,轻慢王事,穷民自肥,丧行败德,此大奸孳生之本也。此辈不出,则国家永无宁日。”

群臣大惊,人人自危。这孟文英官职虽小,人微言轻,但在皇帝面前咬上一口,只怕永远也洗脱不清。其中以许敬臣最为焦灼不安,暗暗祈祷皇帝千万不要相信孟文英,最好听后大怒,下旨一刀杀却,除去后患。

天赐问道:“卿所言之大奸为何人,小奸又是何人?”孟文英道:“小奸不计其数,臣无法一一例举。大奸却只有两个,一为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许敬臣,一为锦衣卫都指挥使刘进忠。”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天赐佯怒道:“许卿刘卿皆朕股肱之臣,无凭无据,诬陷良善,你可知罪?”孟文英道:“陛下,臣有真凭实据,绝非诬陷。”天赐道:“有何凭据,从实讲来!”孟文英道:“先言许敬臣。擅权欺君,专制朝政,大小事宜,总揽与己手,爵赏随心,刑戮由口,陛下不得与闻,群臣不得与闻,其罪一也。扶植私人,阴结党羽,与礼部尚书周焕文,刑部尚书杨秉中,大理寺卿张元佑等人朋比为奸,其罪二也。嫉贤妒能,排斥异己,设辞构陷前兵部尚书王敦仁等无辜良臣,其罪三也。此等巨奸大恶,劣迹昭彰,中外侧目,不除不足以平民怨正国法。望陛下依律惩处,则国家幸甚,天下幸甚。”

天赐暗暗埋怨孟文英胃口太大,牵连到这许多大臣,只怕会引犯众怒,难遂所愿。果然,许敬臣等人一齐出班跪倒,同声申辩。许敬臣道:“孟文英所言,纯系子虚乌有。望陛下明察。臣身为内阁首辅,理当为陛下分忧,何言专制朝政。纵然偶有逾权之举,也是出于忠君为国之心,绝无欺君乱政之行。”周焕文道:“臣等确为许大人挚交,然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所为者公益,所谋者国事,昭昭此心,可鉴天日,何来奸宄之事?孟文英之言,纯属凭空猜测。如果说同殿为臣者皆须视如陌路,不能相聚议事,岂非荒谬之极。”刑部尚书杨秉中道:“前兵部尚书之案,经由三法司会审,并奏请陛下亲裁,罪证确凿无疑。孟文英居心叵测,恶语中伤,妄图翻案,置陛下于何地!请陛下降旨制其大不敬之罪,以为佞言惑君者戒。”

群臣众口一辞,指称孟文英胡言乱言。天赐也不能偏袒一方,佯做沉吟道:“卿等各执一理,朕一时也难下定论。冯卿乃三朝老臣,德高望重,遇此疑难之事,何故不发一言?”冯其昌明哲保身,本不想参与群臣之间的争斗,但皇帝问起,却不能不答。说道:“陛下圣明,孰是孰非,孰忠孰奸,自能分辩。臣等恭聆圣断。”

天赐暗骂他老悖无能。又向寿亲王道:“皇叔有何高见?”寿亲王道:“此事干系重大,不可妄听一面之辞,仓促决断。臣以为,既然有人指称许大人欺君擅权,结党营私,排斥异己种种不法之事,陛下宜发付群臣公议,各上表章,申述其理由,是非黑白,自有公论。孟文英不避斧钺加身,不计生死荣辱,犯颜直谏,其忠君为国之心,堪为群臣楷模。陛下应加以褒奖,以示广开言路,虚心纳谏之诚意。”

天赐道:“皇叔所言极是。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为使贤者免受冤屈,奸宄无所遁形,众卿请各上表章,朕当亲察此事。为示公正,表章不宜再由内阁经手,请皇叔总揽呈入,不可私相传授。朋党之私,朕深恶痛绝,而后若有风闻,一定严惩不贷。孟文英,朕赦你无罪。适才曾言刘进忠为朝中大奸,又有何凭据?”

孟文英道:“刘进忠目无纲纪国法,放横无忌,倒行逆施,伤化虐民,恶行乱国,枉受朝廷厚恩,反生异心,暗与匪通,阴图不轨,种种不法之事,罄竹难书。其罪弥天,令人发指。此等祸国殃民之徒,陛下应降旨拿问,明正典刑,尽诛其党,以谢天下。”

天赐佯作惊奇,说道:“竟有此事?刘进忠犯下这许多大罪,为何群臣不曾向朕言及?”孟文英道:“群臣各怀私心,或与刘进忠相互勾结,或畏惧刘进忠权势,因此无人弹劾此獠。”天赐道:“群臣因私废公,实令朕痛心。卿指称刘进忠为奸,可有真凭实据?”孟文英道:“刘进忠恶迹昭彰,举国皆知,人所共愤,臣在此只举一例。前任兖州知府李明辅公正廉洁,在任十八年,合府百姓交口称誉。只因上表弹劾刘进忠种种奸谋,刘进忠怀恨在心,捏造罪名,假传圣命,指使辖下无行恶徒,残害其满门老幼。致令忠臣蒙不白之冤,朝廷失万民之望。陛下若不严加惩处,何以肃法纪抚民怨。”

孟文英一提此事,天赐怒火填膺,杀机大盛。乘机发作,拍案喝道:“好贼子!胆大妄为,戕害良善,置国法于何地?速传刘进忠到此,朕要亲自问他。”

群臣早已看不惯刘进忠种种骄狂行径,自然无人愿犯皇帝之怒代他分辩。反而是寿亲王认为此事尚须慎重,进言道:“刘大人乃国家重臣,总理京师防御,兼领禁宫宿卫,素为陛下信任。只凭孟文英一面之词,陛下便降旨拿问,似有不妥之处。”说话时不住向天赐递眼色。

天赐知他必有话说,强压怒火,说道:“皇叔之言有理。有罪无罪,不可妄下定论,请皇叔随朕回宫详谈。孟文英冒死直谏,忠心可嘉,理应褒奖。”寿亲王道:“可授以六科给事中之职,令其监督六部,掌理纠弹,随时向陛下进言。”天赐认为这个主意很不错,说道:“就依皇叔之议,众卿以为如何?”

许敬臣等暗暗叫苦。给事中之职虽仅六品,却是皇帝近臣,职权很大。让一个死对头每天在皇帝耳边吹风,大家以后有的麻烦了。只是圣谕已下,焉有收回之理,大家暗自懊恼不已。孟文英却精神振奋,叩首谢恩,心中盘算,如何再上表弹劾,例举有力证据,让许贼刘贼无法脱罪。

冗长的经筵一直拖到午后,终于结束了。群臣恭送皇帝回宫,而后相继散去。天赐偕寿亲王返回英华殿,禀退内侍宫娥,密商大计。

天赐道:“朕闻皇叔与刘进忠素来不睦。适才朕欲下旨问罪,皇叔却为何出言劝阻?”寿亲王道:“刘进忠罪大恶极,国人皆曰可杀。今陛下欲除之,臣额手称庆,大快于心,怎会代他脱罪。只因刘贼手握重兵,怀不轨之心已久,下旨拿问,恐激成大变,弄巧成拙。陛下要惩办他,只宜缓图,不可急功近利。”

天赐深有同感,笑道:“朕一向以为皇叔乃歉歉君子,仁厚诚笃,不想也会用心机耍手段。”寿亲王面孔微红,说道:“臣不敢掠他人之美,实乃受教于安国郡王少子韦应麟。”天赐笑道:“堂堂皇叔,竟要受教于一黄口孺子,想那韦应麟一定是一位奇才。朕观朝中群臣皆老愦无能,暮气沉沉,亟欲起用少年新进,以振朝风。皇叔所言之韦应麟,与今日经筵上弹劾许敬臣之孟文英,均为可用之材。朕再无少贤乏人之虑矣!”

寿亲王大喜,说道:“陛下英明。国家承平日久,群臣无所事事,便将无为而治之说奉为金科玉律,庸碌无能之辈充斥朝中,确应严加整饬一番。”天赐道:“欲起用新人,必先除朝中权奸,以广贤路。只是群奸连结为党,彼此翼护,牵一发而动全身。今日孟文英弹劾许敬臣,便引出许多大臣代他开脱,朕孤掌难鸣,皇叔也不肯相助,好机会白白放过,可惜,可惜!”

寿亲王道:“常言道:疏不间亲。臣不明陛下真意,故不敢言。”天赐笑道:“原来皇叔畏惧太后,以为许敬臣是朕舅父,朕便会偏袒于他,错了,错了!请教皇叔,叔父与舅父相较,何者为亲?”寿亲王道:“叔父乃同宗,舅父乃外戚。内外相较,自然以叔父为亲。”天赐道:“既然以叔父为亲,皇叔为何不敢相助?朕锄奸之意已决,皇叔何故心存疑虑?”

寿亲王琢磨皇帝的心意,恍然有悟,心中大喜,说道:“陛下决意除奸邪正朝纲,实国家之大幸也。臣枉为宗室,见群奸乱政而无力制之,深感慌愧。今蒙陛下信任,敢不尽心效命,竭诚以报。”

天赐道:“有皇叔相助,事成可期。皇叔回府之后,可与韦应麟计议而行。今日孟文英所言三罪,均无关痛痒,难伤许敬臣毫发,老调重谈,必为群臣所笑。要上表弹劾,务必收集更为有力的证据,方能令群臣无言,奸佞伏罪。”寿亲王道:“量他许敬臣一介文士,何足道哉!陛下除之不过举手之劳。难办的是刘进忠,如何方能释其兵权,又不令他生疑,颇为不易。”

天赐大笑道:“非也,非也!朕的看法与皇叔恰恰相反,不易对付的事许敬臣,而不是刘进忠。刘进忠一无知匹夫而已,杀之易如反掌,稍时就让皇叔看此贼首级。”寿亲王惊道:“不可,不可!鲁莽从事,只怕刘贼不会甘心就范,一旦作乱,陛下危矣!”天赐笑道:“皇叔勿忧,刘贼爪牙早被朕一一剪除。武腾龙骧四卫开赴边地,五城兵马司换由皇叔统辖,府军前卫不会听其调用,锦衣卫群龙无首,无力兴风作浪。此时不见机而作,更待何时?皇叔速去五城兵马司坐镇,静候佳音。传朕的旨意,令韦应麟速速进宫,朕有要事交他去办。”

寿亲王又是惊喜,又是钦佩。没想到皇帝不动声色,早已安排下锄奸大计,大家却被蒙在鼓里。惊喜钦佩之余,寿亲王又有些担心,说道:“陛下还须提防施明轩常荫亭。他们都是刘贼心腹,出身江湖匪类,行事毒辣阴险,其心难测。应先行擒下,以防为刘贼所用。”天赐道:“施常二人已非刘贼心腹,朕留着尚有大用,擒拿刘贼非他们不可。刘贼今日必死无疑,皇叔请在宫外等候消息。宫里一有动静,立刻擒拿刘贼余党,不可使一人漏网。”

寿亲王精神振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就要告辞出去准备。天赐却唤住他,说道:“皇叔之女年已及笄,不知可曾议亲?”寿亲王道:“小女素为臣所钟爱,婚姻大事,不能草率。想为她寻一良配,须才学人品俱佳方可。只是良材难求,蹉跎至今,尚未议亲。”天赐笑道:“良材就在眼前,皇叔何言难求?朕观孟文英人品出众,才华过人,堪为令爱良配。皇叔如果有意,朕代为作伐如何?”

寿亲王迟疑道:“那孟文英官阶虽低,却有一身傲骨。前者许敬臣托人提亲,为他所拒。臣恐再次碰壁,贻人笑柄。”天赐笑道:“皇叔过虑了。前者孟文英拒绝亲事,只因不愿与许敬臣同流合污,与皇叔结亲又有何妨。此事有朕为媒,断无不成之理。”

当此关头皇帝居然有闲情逸致为人做媒说亲,寿亲王啼笑皆非。他对孟文英的人品颇为中意,结下这门亲事,正可了结一桩心事,何乐而不为。当下连声答应,跪倒谢恩。天赐心中大快,一方是好朋友,一方是堂妹,品貌相当,天作之合,这月老做得愉快之极。

寿亲王一走,小蔷小薇便从后殿钻了出来,欣喜地问道:“大哥,你真要杀刘进忠?”天赐道:“君无戏言,旨意已下,岂能有假。为了这一天,大哥整整谋划了半年,终于等到了。诛杀刘贼之后,大哥当置酒庆功,你们速去备办酒席。”小薇噘嘴道:“大哥真是乐糊涂了,只要吩咐一声,太监宫女自会去办。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岂有劳动堂堂公主殿下之理。”

天赐哑然失笑道:“我的确乐糊涂了。此议收回,朕再传圣旨,命你们藏于后殿,观敌掠阵,为朕呐喊助威。不奉将令,不得出战。”

小蔷小薇大为扫兴。小蔷道:“大哥,求求你,让我们出手擒人,好不好?”小薇道:“我们有迷香,那刘进忠便有通天的本领,我们也能将他迷翻,不须大哥动手。”

天赐笑斥道:“朝廷有精兵勇将,有虎贲力士,自然不须朕亲自动手,更不能让两位公主殿下冒险临敌。况且皇帝使用迷香暗算臣下,传扬出去,成何体统。休得胡言,速速退下。”小蔷小薇自知想法过于荒唐,掩口轻笑,乖乖退回后殿去了。天赐向殿外叫道:“余广,速去传段云鹏四人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