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与小蔷小薇回到住所,已经是后半夜了,习习凉风吹散了灼热的暑气,令人倍感惬意。天赐打发二女回房休息,自己也和衣倒在床上,却兴奋得久久不能成眠。他提醒自己,虽然现在一切顺利,但最危险最困难的事还在后面,万万马虎不得。
梆!梆!夜风送来隐约的更鼓之声。四邻都在安睡,不见灯火,不闻人声,只有院子里的老槐树在风中沙沙作响。忽然,一道黑影翻落院中,飞快地窜到树影下,一对精光闪闪的眼睛四下搜寻,最后落在正屋的窗子上。
此时正值盛暑,为了纳风,窗扇洞开,借着月光可以看见室内的木床上天赐侧身而卧。那条黑影蹑足走到窗前,从怀中取出一个古怪兵器,似乎是一个长不盈尺的筒状物,黑黝黝的筒口对准天赐,扳动机簧。嗖嗖!咚咚!几枚毒针飞速射出,却尽数钉在床板上,床上的人忽然消失了。那黑影大惊,转身欲逃,却发现身后鬼魅似地立着一个人,面孔几乎贴到他后脑上,阴阴双目,森森白牙,分外可怖。那黑影吓得尖叫一声,昏倒在地。
又听小蔷小薇的房中传出桌翻椅倒的杂乱声。两女衣衫不整,跑出房门,大叫道:“大哥,出什么事了?”只见天井中天赐负手而立,正在饶有兴味地端详一个躺在地上的黑衣蒙面人。小薇问道:“大哥,他是什么人?刚才鬼叫些什么?”
天赐板住面孔,说道:“我倒想问问你们刚才鬼叫些什么?如今我们身处险地,危急四伏,你们两个却口没遮拦,胡乱称呼,一旦让人听去,岂不要露出马脚。”小蔷小薇吓得一吐舌头,连忙改口道:“师父,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天赐笑道:“这位朋友偷偷摸进来,用一件奇怪的暗器行刺为师。喏!就是这玩意。”小薇接过那件古怪暗器,看过之后,吃惊非小,说道:“这件暗器叫做夺命霸王钉,内藏毒钉六枚,借机簧之力打出,劲道十足,快如闪电,大罗金仙也难逃脱。师父,你没伤着吧?”
天赐笑道:“为师道行之高,岂是大罗金仙可比,自然毫发无伤。反倒是这位不知来路的仁兄,胆小如鼠,经不起我这一吓,昏死过去了。”小薇道:“他怀有这般歹毒暗器,可见来头不小。救醒他问一问,为何要来行刺师父。”
提起地上那黑衣蒙面人,扯去脸上的蒙面巾,只见这家伙黑漆漆的一张方脸,虬髯如戟,甚是威武。单看他的相貌,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居然是个胆小鬼。天赐狠狠的两记耳光揍下,这汉子蓦然惊醒,张口又要尖叫。天赐一把捏住他的牙关,这一声大叫就变成了低哼。仔细检查他的牙缝舌下,发现没有异物,天赐这才放心。说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行刺贫道?快快从实招来!”
那汉子环眼一瞪,叫骂道:“老杂毛,太爷既然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随你的便。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想让太爷屈服,没门!”
天赐龇牙一笑,阴森森道:“有骨气,象是条汉子,贫道成全你。徒儿,就依这位英雄的意思,割下他的脑袋,让他早去投胎,二十年后再做一条好汉。”小蔷小薇心领神会,抽出寒光闪闪的匕首,做出一副凶霸霸的面孔,上去就抓,匕首不住在汉子的脖子上比划,似乎在寻找何处可以下刀。
那汉子神色大变,见叫道:“老……道爷,饶命啊!我全说,全说!”天赐笑道:“你不想做好汉吗?”那汉子道:“不想,不想,小人也不配。”天赐笑道:“你还算有一点自知之明,难得难得。我来问你,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要行刺贫道?老实回答,如有半字不实,当心我让你做好汉。”那汉子道:“小人名叫郑如虎,人称赛李逵。是家师命我来行刺您老人家的。”
天赐心想:“你应该叫赛李鬼郑如鼠才对。”问道:“令师何人?”郑如虎道:“家师人称长眉吊客。”天赐道:“长眉吊客常荫亭?贫道与他太行双凶素无怨仇,他为何要派人行刺贫道?”
郑如虎道:“师父和师伯的确不识得您老人家,自然也谈不上什么嫌隙。可是刘大人派下来的任务,咱们不能不办。小人只是个跑腿打杂的可怜虫,您老大人大量,饶过小人这一遭,小人永感大德。”
天赐心想:“难道咱们的密谋已经被刘贼获知?这厮耳目众多,只怕寿亲王府也有他的眼线。以后行事一定要多加小心。”问道:“刘进忠派人行刺贫道又是为什么?”郑如虎道:“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师父半夜把我叫醒,交给我夺命霸王钉,吩咐我前来行刺。详情师父不肯说,小人也不敢问。”天赐喝道:“这也不知,那也不知,留着你还有何用?”郑如虎惊得体似筛糠,伏地连连叩首,哀求道:“道爷,小人字字属实,绝无隐瞒,求您老开恩。”
天赐恶狠狠盯着郑如虎,心中忽然生出一个绝妙的主意。眼神由凌厉转为柔和,嘴角泛起一了丝笑意,说道:“贫道久慕令师令师伯威名,看在他二位面上,今天就饶你一命。起来说话。”
郑如虎大喜,爬起身说道:“您老宽宏大量,小人今生今世决不敢忘您老活命大恩。”天赐冷笑道:“不要高兴得太早,贫道虽然饶了你,你这条小命能否保得住还难说得很。你坏了令师的事,泄了令师的底,以令师的脾气,他会如何处置你?”
郑如虎惊道:“他,他会杀了我!”天赐道:“不错,他会杀了你。贫道有一条妙计,可以助你保住性命。不过……”郑如虎急道:“求道长救我一救。”天赐笑道:“你回去复命时不妨扯个谎,就说已经得手,即可无事。”
郑如虎道:“不行,不行!实话实说或可保住性命,谎言相欺,家师明察秋毫,一旦得知道长未死,小人必死无疑。请道长另外再想个办法。”天赐道:“没有其他办法。三日之内贫道将不再露面,令师必然深信不疑。有这三天的时间,你足以逃出数百里之外,令师就算得知真相也无可奈何。”郑如虎道:“这也不妥。家师神通广大,又有锦衣卫的庞大势力为辅,小人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家师的手掌心。”
天赐佯装大怒,喝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要贫道割下首级,送与你去邀功请赏吗?”郑如虎大惊,连忙分辩道:“小人不会讲话,惹您老生气,罪该万死。您老的计策是很好的,只怪小人不争气,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求您老再想个更保险的办法。”
天赐大笑道:“你这厮行刺贫道,却要贫道救你的性命,岂有此理!罢了,算你祖上积德,贫道今天大发慈悲,好人做到底。”从怀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倾出一枚朱红色的丹丸,说道:“此乃救命逃生的仙家至宝,你要小心收藏。”郑如虎小心翼翼接过丹丸,问道:“此宝有何妙用,请您老指点。”天赐道:“仙家至宝,妙用无穷。明日你寻机脱身,打一斤老酒,买一身新衣,找一个隐秘所在,换上新衣,剃去胡须。再用二两老酒化开此药,涂在脸上,余下的酒全部喝下。你这个黑李逵就可以摇身一变而为俊俏的小白脸,从令师面前走过,他也认不出你。”
郑如虎大喜过望,拜倒于地,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响头。谢道:“小人天生的一付黑脸,人见人憎,年过三十也没说上个媳妇。您老助小人脱胎换骨,无异于小人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
天赐啼笑皆非,说道;“你这次因祸得福,下此未必有此运气。逃出京师之后,不要在江湖上混了。你胆子太小,武功太差,不适合做江湖人。还是回乡定居,讨房媳妇太太平平过日子吧。成亲之时别忘了与新娘子遥敬一杯水酒,谢谢贫道这个大媒人,哈哈!”
郑如虎千恩万谢,收回夺命霸王钉,翻出院墙而去。其后他果如天赐所嘱,回乡娶妻生子,务农经商,不出十年,竟成一方首富。其家后堂供奉着一幅画像,上面是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士,常年香火不断。亲朋好友问起老道是何人,他总是说:“这不是老道士,而是一位老神仙,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当年若不是老神仙施法术为我脱胎换骨,我郑如虎哪有今天。”
送走郑如虎,小薇问道:“大哥,你为什么要放走他?”天赐笑道:“此乃为师的一条妙计,非汝等可知也。”小薇噘起小嘴,说道:“嬉皮笑脸,没半分正经。人家以后再也不理你,看谁为你煮饭洗衣。”天赐忙道:“好妹妹,我说我说。大哥这条计策一石两鸟,一来稳住刘贼,让他以为大哥已死,不再另生诡谋,二来离间刘贼与太行双凶。太行双凶谎报大哥死讯,纵然可以委过于其徒,难保刘贼不生疑心,我等即可从中渔利。”
姐妹二人恍然大悟。小蔷问道:“大哥,你用易容丹为他易容,涂在脸上就可以了,为什么又要他喝一斤老酒?”天赐笑道:“这厮胆小如鼠,容貌可变,脾性却变不了。一旦撞上熟人,惊惶失措,只怕要露出马脚。喝酒可以壮胆,是医治胆小的良药,妙用无穷,不在易容丹之下。”
小蔷小薇笑弯了腰,说道:“大哥,你真会整人。这厮如果酒量太差,一斤老酒下去,岂不是要醉死了。”天赐笑道:“这厮胆子虽小,身体却壮,是个十足的酒囊饭袋,三五斤老酒下去,肯定不成问题。”
三人说笑了一会,天赐道:“大哥诈死稳住刘贼,你们两个明天可以去寿亲王府告知此事,要寿亲王速去面圣,以防刘贼从中作梗。大哥要饱饱睡上一觉,忙里偷闲,享几天清福,皆出刘贼所赐也。”说罢伸个懒腰,回房休息去了。
翌日一早,小蔷小薇推开天赐的房门,却见他依旧直挺挺躺在床上。小薇叫道:“大懒虫,该起床了。”抓起天赐的手臂一阵乱摇,忽然神色大变,惊叫道:“大哥,你怎么了?”小蔷道:“妹妹不要乱叫,大哥这是在诈死。”小薇气急败坏地叫道:“什么诈死,手脚都冰凉了,还是诈死?”小蔷也大吃一惊,上去一摸,不但手足冰冷,连口鼻也没了气息。姐妹二人手足无措,小嘴一歪,一起失声痛哭。
二女痛哭良久,哭得双目通红,泪流满面。忽然耳边传来天赐的声音:“够了够了,这才象是死了师父的样子。”二女大吃一惊,再看床上的天赐,依然躺卧如故,连口唇也没动过。她们心中陡然生出一个恐怖的念头,失声惊呼道:“鬼!”
却听那声音道:“胡说!你二人枉称武林中人,居然连龟息术都不知道,羞也不羞!”二女大喜,齐声道:“大哥,原来你没有死。”天赐笑道:“我当然没有死。快去办事,别打扰我的好梦。”
小蔷小薇拍拍,长长出了一口气,又狠狠瞪了天赐一眼,退出室外,掩上房门,前往寿王府。她们两个红红的眼圈落在刘贼暗线的眼里,自会深信其师已死而不疑。
寿亲王得到小蔷小薇送来的消息,心急如焚,当即进宫求见圣驾。皇帝日日在宫中与一干近臣方士讲经论道,乐此不疲,废弛政务,多日不朝。听说叔父求见,只当他又是来进谏的,皇帝头痛之极。叔父与他虽有君臣之别,却也算是长辈,抬出祖宗社稷诸般大道理,反驳不得,最好的办法就是拒而不见。他命内侍称说龙体欠安,将寿亲王挡在乾清门外。
寿亲王有为而来,岂肯罢休,一日三请。挨到第三天,皇帝推不过只得诏见。却将觐见之处选在乾清宫之侧,月华门之西的隆道阁,并命封为护国真人的白云观主等几名妖道作陪。他这是要与叔父斗法,让寿亲王识趣点,不要再罗罗嗦嗦。
隆道阁底层的仁德堂上,众妖道陪坐两侧,一个个峨冠羽衣,道貌岸然,还真有几分出尘之味。身着便装的皇帝斜倚在龙榻上,羸弱无力,神情恹恹。
寿亲王疾步入堂,行过君臣之礼。皇帝亲热地挽他共座,笑道:“皇叔时常责朕妄信道术,不纳谏言,耽误国家大事。为何自家却请了一名老道士为郡主治病,待如上宾。皇叔宽以待己,严以责人,今日莫非又欲劝谏不成?”
寿亲王心想:“一定又是这几个妖道在圣上耳边吹风,说我的坏话。”说道:“臣知罪矣!这几日冥思苦想,终有所悟。前汉文帝景帝从老庄之学,无为而治,遂致天下太平,万民乐业。大汉威德深植民心,虽经王莽之乱而终能复兴。可见道术亦是正道之学。只是千载之后,一些江湖术士曲解老庄之言,兴邪术蛊惑人心,大异老庄初衷,陛下未可轻信也。”
皇帝道:“皇叔之意,是说朕信任的这几位仙师皆是邪术惑人的江湖骗子,皇叔府上那位老道士却是老庄正统。”寿亲王正容道:“臣正是此意。”皇帝大笑道:“皇叔差矣!听说尊府的那位老道士只是略通些医术,在正阳门外行医糊口。只因误打误撞医好了郡主的疾病,皇叔即信任有加,敬若神明。却不料此人并无多少真才实学,夜寝家中,祸从天降,被一江湖宵小所算,一命归西。皇叔说他是一位有道之士,岂不荒唐。”
寿亲王道:“此事虽然不假,却不似陛下所言。宵小行凶之时,老神仙施法术逃脱兵劫,安然无恙,现正恭候于乾清门外。陛下如果不信,可命他进宫见驾。”
方才还在暗中冷笑,幸灾乐祸的众妖道此时均大吃一惊。白云观主道:“乾清门乃大内禁地。不奉诏令,擅入宫禁,已犯下不赦之罪。陛下应命禁军擒此妖人,斩首以正国法。”
皇帝却对老道士遇刺未死之事很感兴趣。摆手令诸人勿言,说道:“内侍说皇叔是只身入宫,并无从人跟随。皇叔欲欺朕否?”寿亲王道:“非常之人,不可以常理忖之。老神仙道术通玄,肉眼凡胎焉能识其法体。陛下可命内侍去乾清门外呼唤,老神仙即可现身。”皇帝大喜,当即命内侍传谕召见。众妖道万分懊恼,却无可奈何。
过不多时,只听殿门外传来内侍尖锐的嗓音:“老神仙传到!”只见一鹤发童颜的老道士大袖飘舞,御风而来,拜倒阶前,口称:“臣道妙徼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皇帝笃信道术,对修道之人自然格外礼遇。下龙榻降阶相迎,亲手搀起,上下打量。只见老道士风骨不俗,飘飘若仙,皇帝更为欣喜。命内侍搬来锦墩,让他坐于龙榻之侧。众妖道虽然忌妒,却不敢稍露异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