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二是个相貌平庸的壮年汉子,紧闭双目,理也不理。天赐见他神色平静,不露惧意,只当他是个宁折不弯的硬汉。喝道:“朋友,别充好汉了。在下不是心狠手辣之辈,不愿放出什么手段对付你。可是如果你不肯招供,在下也只好勉为其难。这对你没有好处。”老二依旧不言不语,面孔逐渐僵硬,透出一丝黑气。天赐越看越觉不对劲,伸指到他鼻孔下一探,才知他已经断气了。天赐大为懊丧。见张清泉已经制住了另一名黑衣人,正在询问口供。天赐怕那名贼人故伎重施,叫道:“师兄,当心他服毒!”
张清泉急忙去捏那贼人的牙关,可是为时已晚,那贼人也服毒而亡。张清泉满腹怒气无处发泄,埋怨道:“小子,你怎么不早说,放马后炮顶个屁用。现在可好,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又断掉了。”天赐苦笑道:“这可怨不得小弟。谁能想到他们口中含着剧毒,见风色不对马上服毒自尽。这狠劲令人心惊。”
张清泉道:“这两个小子不知是哪条道上的。他们的主子绝非善类,驭下的手段一定非常残酷,使手下宁可一死也不敢走漏消息。”天赐义愤填膺,说道:“此人用心阴险,手段毒辣,若让他继续为恶江湖,不知要害死多少性命。一定要挖出他的根底,不能让他为所欲为。”张清泉道:“光生气顶个屁用!你就算骂上千万句,也无损他半根寒毛。咱们还是细心查一查。百密难免一疏,我就不信找不到线索。”
天赐此时已经摸透了张清泉的脾气。天性洒脱不羁,疾恶如仇。惹恼了他,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与师父孙老头如出一辙。顺着他点自然万事大吉。当下赔笑道:“师兄成名几十年,江湖阅历实非小弟所能企及。贼人虽然行踪诡秘,却总难免露出蛛丝马迹,岂能逃过师兄的火眼金睛。”
张清泉心花怒放,脸上却不动声色。俯身去检查贼人身上的物品,在他怀中掏摸,搜出的不外乎汗巾银两火折子。还有一个小荷包,内藏丹丸膏散。都是江湖人常用之物,无法证明身份。张清泉大失所望,又向他腰间摸去。发现有一样硬东西挂在他裤带上。摘下一看,张清泉目光一亮,叫道:“师弟,快看看这是什么玩意?”
天赐接过观看,惊的目瞪口呆。这是一面竹牌,上刻两把交叉的长剑,中间是一个盟字,与他怀中的玉牌式样完全相同。难道这两人是盟中兄弟?天赐越想心中越觉不安,手持令牌怔怔出神,默然无语。
张清泉深感疑惑,问道:“师弟,你为何不说话?这玩意你认得?”天赐黯然叹道:“这是武林盟黑衣白衣两级弟子的信物。”张清泉恨恨道:“这就不错了。我说呢!这里是武林盟的地盘,出了一个神秘的江湖组织,武林盟神通广大,不会一无所知,更不会袖手不管。嘿嘿!原来他们居然是武林盟的弟子。师弟,把竹牌给我。这就是证据,我要去找司马老贼理论,揭穿他的伪善面目,要他还我一个公道。”
天赐急道:“师兄,鲁莽不得。”张清泉道:“这是什么话!武林盟胡作非为,别人怕他们,我张清泉可不怕。师弟如果心存畏惧,可以撒手不管。师兄是个死心眼,不弄个水落石出决不罢休。”
天赐道:“小弟平生从不知惧怕为何物。如果武林盟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邪道组织,刀山火海我也随师兄闯一闯。可师兄事先应该仔细斟酌。武林盟素有侠名,是武林公认的正道帮会,行事一向光明磊落。你说他们蒙上面孔做强盗,你说他们强迫下属服用毒药以防被人识破。没有人会相信,小弟就第一个不信。”
张清泉怒道:“你不信我信。屁个素有侠名,屁个正道帮会,全是掩人耳目的表面文章。暗地里却无所不为,什么恶事绝事都做得出,比邪道还邪,比黑道还黑。这面竹牌就是铁证。这是武林盟弟子的随身信物,是你说的,不是我栽赃陷害。我拿去找司马长风,看他有何话说。”
天赐左右为难,不得不耐心解释:“师兄,仅凭一面竹牌是不能作为证据的。这种竹牌仿造容易,你能保证不是有人在栽赃?如果贼人果真是武林盟的弟子,他们行事如此机密,事败不惜一死,绝不会携带随身信物,泄露身份。”
张清泉不以为然,一口咬定不放:“师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们行事再机密也难免有疏忽之处,这面竹牌说不定就是一时忘记了摘掉。这些年在大江南北发生过不少劫案,手段如出一辙。师兄早有所疑,这不过是其中一项证据罢了。你当师兄是个老糊涂,仅凭一面竹牌便入人于罪吗?”
张清泉与武林盟有嫌隙,天赐置身其间,委实难以自处。有心代武林盟辩解,但张清泉十分固执,只怕不会听从。他说对武林盟早有疑心,却又不说掌握了其他什么证据,天赐也无从分辨。一时心中矛盾,欲言又止。张清泉察言观色,陡起疑心,厉声问道:“师弟,你为何吞吞吐吐?你别是已经加入了武林盟吧?”天赐自不能欺骗师兄,何况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答道:“实不相瞒,小弟的确加入了武林盟。”
张清泉勃然大怒,叫道:“混小子,你让猪油蒙了心窍,居然会做出这种蠢事。你禀明师父了吗?”天赐诧道:“小弟尚未禀明师父。师兄,有什么不对吗?”张清泉叫道:“有什么不对?你居然还不明白有什么不对?”一指躺在地上的两具尸体,冷笑道:“你去问问这两个死鬼,他们会告诉你有什么不对。你如果执迷不悟,早晚也是同样的下场。”
这一双师兄弟自见面起便争吵不休,闹得面红耳赤。但师兄弟间的意气之争,大家并不记恨。后来并肩追贼,同仇敌忾,心中的芥蒂便不复存在。张清泉此时疾言厉色,纯出爱护之意。但言语之间过于托大,天赐难免有几分不快,说道:“师兄,话可不能这么说。这两个贼人是不是武林盟的下属尚无定论,师兄怎能一口咬定是武林盟所为。司马长风与师父齐名,素为武林人士所敬仰。其人我也见过,当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为人慷慨豪侠,正直无私,绝非奸诈小人。师父如果得知我投效武林盟,一定会点头赞同。”
张清泉小眼睛一瞪,怒道:“你说师父会点头赞同?真是屁话!师父不打断你的狗腿才怪。司马长风是个什么货色,你这无知小子也敢妄下定论。你才闯了几天江湖?嘿嘿!不知有多少人让他骗过了。可师父他老人家心明眼亮,二十年前就看穿了他的虚伪面目,从此不与结交。师弟,听师兄的没错。赶快脱离武林盟,现在为时还不晚。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咱们还是好兄弟。”
天赐暗自诧异,踌躇难决。他对师父素来信服。孙老头看上去嗜酒如命,疯疯癫癫,脾气大性子怪,象个老小孩。但他决不是糊涂虫,小事糊涂,大事明白。天赐与师父相处之日不多,对他的见事之明却深信不疑。孙老头能名列武林极品高手,自有其道理,醉仙之号绝非幸至。但话又说回来,司马长风无论如何也不象是个阴险小人。也许师父对他有所误解,师兄对师父的话奉若神明,自然处处挑司马长风的毛病。司马长风不是圣人,难免有些错处。师兄抓住不放,咬定他不是好人,未免失于武断。
想到今天所发生的事,天赐更加头痛。盟字竹牌为什么会在贼人身上,令人费解。但他敢断言,此事绝非武林盟所为。至于内情如何,将来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师父师兄对武林盟的误解他应该设法排解。说道:“师兄,师父他老人家的话小弟相信。但小弟更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司马长风究竟为人如何?这件劫案究竟是谁在幕后指使?咱们暂时不要妄下定论。师兄请给小弟一些时日,让小弟暗中调查。如果查明确如师兄所言,小弟自会向师父请罪。不必师兄出马,小弟去向司马长风讨还公道。”
天赐之言合情合理,张清泉无法反驳。心想如果不让他亲自体验,他绝不会死心。师弟的品行张清泉完全放心,师父看中的人是错不了的。说道:“师弟,我就给你一些时日。为免师弟为难,师兄忍下这口气,暂不去招司马长风的麻烦。”
天赐大喜,长揖到地,师弟:“多谢师兄!”张清泉道:“你不必道谢。但愿你能早日查明真情,早日脱离武林盟,师兄就心安了。师弟寄人篱下,事事都要当心。切不可为人所愚,做下不齿于人之事,落个身败名裂。对司马长风这个人更要留点心眼。他面慈心狠,逼得急了,他会不择手段置你于死地。你一旦查明真情,切记不可露出声色。身在险中,稍有不慎,横祸立至,绝不能有半分大意。”
张清泉这一席话语重心长,足见关切。天赐心中涌起一丝暖意,说道:“师兄放心,小弟理会得。”张清泉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说道:“师兄与那些水道朋友还有个约会,先走一步。师弟要多多保重,记住我的忠告,不可对武林盟过于信任。”拍拍天赐的肩头,飞身而去。
天赐目送张清泉的背影冉冉消失在天际,心中无限惆怅。师兄自见面起一直就没有好脸色,但言语之间所流露出的关怀之意,发自肺腑。这种真挚的情感最足珍视。师兄让他不要对武林盟过于信任,几天来他已经是第二次听到了。上一次向他说这话的是陆鸿儒,他是卧龙山庄的军师,对武林盟有成见并不奇怪。师兄却是因何对武林盟产生了误解?
忽然想起方才那贼人肩上扛着的包裹,不知内藏何物。回头到草丛中寻找,果然发现了一个大包袱。解开一看,天赐大吃一惊。包袱中居然是一个瘦弱的小姑娘,年龄只有十四五岁,身材轻盈,容颜秀丽。眼睛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象两把扇子。蜷缩着身子,静静的似乎睡着了。
不问可知,这小姑娘是贼人从官船上掳来的。探察小姑娘的经脉,发觉是穴道受制,手法不难疏解。天赐扶她坐起,手掌按在她的灵台穴上。内力微吐,用上一个震字诀,闭塞的经脉霍然贯通。
小姑娘悠悠醒来,从地上一跃而起。看清四周陌生的环境,想起被贼人所掠,不知为何到了此处。又见眼前一个高大雄壮的年轻人正笑吟吟看着她。小姑娘心中惊惧,将天赐的笑容也想歪了,怎么看都象不怀好意。娇呼道:“你是强盗?你要干什么?”
天赐油然而生怜意,报以善意的一笑。安慰道:“姑娘别怕,我不是强盗。”一指横卧在地的两具尸体,“掳走你的强盗是他们两个,现在已经死了,不能再伤害你。我也不会伤害你。”
小姑娘明亮的大眼睛闪了闪,惊骇之色更盛。问道:“是你杀了他们?你竟然杀人了?”小姑娘自小到大只怕连杀鸡也没见过,何况是杀人。见到两个死人,不免吓得浑身发抖。天赐暗自好笑,说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这两个家伙有其取死之道,所以我杀了他们。我没做错,是不是?”
小姑娘点点头,惊魂稍定。上下打量天赐,又惊呼道:“你今天一直与冷大人在一起,你也是锦衣卫?”天赐笑道:“原来你认识我。昨夜冷逢春请我喝酒,今日我助冷逢春护船。不想节外生枝,让贼人有隙可乘。你是杭州府选送入京的秀女,对不对?”小姑娘如见蛇蝎,急退两步,惊道:“是又如何,你要抓我回船吗?”
天赐道:“我不是抓你,而是护送你。这条路不太平静,我不能再让你落入强盗之手。我也无法送你回船。官船已经被强盗洗劫一空,冷逢春也逃得无影无踪。我只能将你带到宝应县,让官府送你入京。”
小姑娘明眸之中闪过一丝坚毅之色,叫道:“我不跟你走,我不要进京到皇宫里受苦。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我不怕你。”
天赐安慰道:“姑娘不要害怕,我不会强迫你,更不会杀你。想去何处你可以自己选择,如果想回家我就送你回家。虽然我有事难以分身,但我有许多朋友,都足以信赖。我可以托他们送你回家,他们一定能保你平安无恙。”
小姑娘见到天赐和蔼可亲的笑容,惊惧之心大减,又换上一付泓然欲泣的神情。怔怔出神片刻,低声道:“我不想回家。你还是把我送到官府吧,我认命了。”
天赐心中隐隐有一丝痛楚,代这可怜的小姑娘难过。十四五岁的年龄,本应是如花的岁月,充满幻想,充满欢乐。可她却为命运作弄,小小年纪就要忍受许多苦楚。苍天何其忍也!天赐问道:“姑娘,你姓什么?”小姑娘略作迟疑,答道:“我姓张。”天赐叹道:“张姑娘,你的选择是对的。进宫受苦的只是你一个人,逃回去受苦的将是你的全家,你会牵连他们的。官府选定的秀女如果无故返家,这是欺君之罪,依律当斩。何况官船中途被劫,而你却安然返回。官府有理由认定是令亲勾结强盗,中途劫人。到那时就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小姑娘痛哭失声,仰天悲呼道:“上天呢!我到底做过什么恶事,你要如此苛待我?”天赐道:“张姑娘,不要怨天,上天管不了凡间的是非。这世道虎狼横行,一切只能靠自己。每个人都有他要走的路,一旦踏上这条路,不论多苦多难,都要忍耐着走下去。你将进宫看做苦事,可你要知道世上比你苦千倍万倍的人比比皆是,他们不都活得很好吗?姑娘,坚强起来,勇敢地面对苦难,不要被苦难所折服。”
小姑娘面现坚毅之色,纤腰挺直,小下巴扬起。昂然道:“李爷,你说得对,我随你去官府。人不能与命争,天意安排我走上这条路,我就绝不会退缩。我要坚强地走下去,无怨无尤。”
面对这个可爱亦复可怜,柔弱似水却又坚强不屈的小姑娘,天赐不知为何感到十分投缘。讲话滔滔不绝,将满怀的心事全倾吐出来:“姑娘又错了。人生在世所为者何?如果事事听凭命运的摆布,那是懦夫,是行尸走肉。活着有何益处?只能为世间增添一个可怜的人,让强者去怜悯。无怨无尤讲的是忍耐,要永远抱有一丝希望,一旦时机到来便奋起抗争。为了自己,也为所有同病相怜的人。对你一个小姑娘而言,要与命运抗争,与皇权抗争,的确太难了。但我们男子汉却不作此想。为了一点点渺茫的希望,苦心孤诣,百折不回,即便杀身殒首也在所不惜。有人为的是名利权色,有人为的是天理公道。我李天赐也脱不开这些俗事的羁绊,也是这千千万万不屈者中的一个。”
小姑娘问道:“李爷,你为的又是什么?”天赐道:“我为的究竟是什么?只怕连我自己也不清楚。也许是为父亲临终时的殷殷嘱托,也许是不愿再见到象你这样可爱的小姑娘遭受与亲人分别的痛苦。也许是为了我自己,不要再做一个可怜的弱者,听凭命运的摆布。”
小姑娘道:“李爷,你可怜吗?”天赐道:“是的,我很可怜,就象你一样。不!我比你更加可怜。在你家中还有悬念你的父母,而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心中的期望,支撑我不倒。”小姑娘问道:“你的期望又是什么?”天赐笑道:“我的期望就是实现我的期望,也许应该说是奢望,永远也不能实现。但我绝不会放弃。”
小姑娘明眸之中闪着晶莹的泪光,世道:“李爷,老天会保佑你如愿以偿的。”天赐放声大笑,笑声酸楚苍凉。说道:“我会如愿以偿吗?连我自己都不存希望,你一个小姑娘却断言我会如愿以偿,笑话!咱们废话少说,赶路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