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在宓大人府中住下,一宿无话。翌日一早起来,宓大人已经赶往府衙去了。天赐百无聊赖,便去找表弟宓日华闲谈。宓日华与天赐年龄相仿,性格开朗,谈笑无忌,聪明外露,老成不足。宓大人说他不成才也许正是为此。但年轻人天性如此,苛责不得。若只论才学却未必如宓大人所言。宓日华谈吐见识都颇为不俗,令天赐油然而生知己之感。一双表兄弟十分相得。
天过午时,宓大人从府衙匆匆返回,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昨夜府衙大牢里的王牢头突然暴死,经仵作验尸是饮了毒酒,中毒而亡。经狱卒讲,王牢头所用的酒菜是太白居的一个伙计送来,给一名囚犯的。那囚犯被知府大人连夜提走,而王牢头贪图一时口腹之欲,做了替死鬼。府衙王通判得知此事,立即着手调查,传太白居的伙计询问。谁料想那伙计自昨夜便下落不明,线索就此断了。宓大人推断,此乃闻香教所为,欲置天赐与死地。
天赐暗自吃惊,更觉后怕。闻香教无孔不入,令人防不胜防。他侥幸不死是托赖宓大人的洪福。天赐却不知道,昨夜密探老包将他的来历探听传出。若非机缘巧合,撞上陆鹏与韦应麟,此时已经大祸临头了。一夜之间,两次逃过大劫,实属侥幸。
宓日华听父亲道出事情的始末,说道:“爹爹,这件事王通判办得不妥。闻香教既然下毒害人,必有万全的准备,绝不会留下线索。太白居那伙计若不是已经远走高飞,就是被杀人灭口。从这方面入手,枉费心机,不会有任何收获。”
宓大人深知儿子鬼主意颇多,问道:“依你之见,又应该如何着手?”宓日华道:“您不是说,怀疑赵巡检与陷害表兄之事有关吗?儿子以为赵巡检对此事的内情一定有所耳闻,应该从他着手。”宓大人皱眉道:“赵巡检好歹也是朝廷命官。没有确凿无疑的证据,不好贸然动他。”宓日华笑道:“爹爹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儿子并没有让您动他呀!您可以将这件案子交给他办理,限他三日之内查明回报。将这个烫手的山芋仍过去,以毒攻毒,引诱他就范。我想三日之内他一定有消息回报。”
天赐心中暗赞:“这主意简单明了,单刀直入,一个大难题便迎刃而解。我这表弟真有些歪才,不同与死读书本的迂腐书生。”转念一想,又觉这办法也有不妥之处。说道:“如果赵巡检随便找一个无关的人抵罪,咱们还是无法可想。”
宓日华为之一怔。略加思索,又道:“这也好办。咱们派几个人严密监视赵巡检的一举一动,看看他这几天都与什么人接触。我想他眼看时限将尽,无法向父亲交差,必去找有关的人商议对策。那时咱们何愁赵不到证据,还怕他姓赵的飞上天去?”天赐暗暗称妙,对表弟心智之敏捷缜密大为赞赏。宓大人亦赞道:“好主意,就这么办。”
三人计议停当,宓大人便要前往府衙布置此事。正在这时,一名仆人一路小跑来到堂下,禀道:“回老爷,府外有人自称是京里来的韦大人,递上拜帖要见老爷。”宓大人接过拜帖,只见上面有来客的官号,却无职衔。宓大人深感诧异。他做了多年外任,对京里的情形不太了解,也不知这位韦大人是何许人也。但来客远路造访,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怠慢不得。吩咐道:“请他至前厅待茶。我随后就到。”匆匆前去会客。
宓大人去后,天赐与宓日华暗自计议,疑云陡起。天赐暗道:“这位韦大人究竟是什么来历?如果是为公事,应该先去府衙,呈上公函。登门拜访,应该是为私事。”问道:“表弟,舅父有没有姓韦的老友在京为官?”宓日华也是一脸的疑惑,说道:“我从来没有听家父提起过有姓韦的朋友。”
天赐暗道:“难道他是为我而来?锦衣卫无孔不入。我与舅父相认,府中知道的人不少,难保不走漏消息。”问道:“表弟,家里的仆人都可靠吗?”宓日华道:“他们都跟随家父多年,不会有问题。只有厨房的老包是几个月前新来的。不过他一向只在厨房打杂,很少来后宅,应该不知表兄之事。”天赐道:“昨夜他曾来过,说不定知道内情。”宓日华顿足道:“坏事了!我与家父百般提防,还是走漏了消息。待我叫他来盘问。”说罢匆匆出门。
过不多时,宓日华飞奔而回,气急败坏,一进门就叫道:“表兄,那老包不见了。他一定是锦衣卫的密探。京里的人找上门,一定是为表兄而来。你得马上逃走。”见天赐依旧端坐不动,宓日华急道:“表兄,你居然还沉得住气!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
天赐摇摇头,说道:“我不能走。我一走就会连累舅父。锦衣卫捉不到我,会将罪名加到舅父头上。”宓日华道:“我的好表兄,你真是糊涂透顶。你如果在这里被抓住,才是真的连累了家父。你走了,锦衣卫抓不到把柄,还能把家父怎样?”
一言点醒梦中人。天赐不敢再作逗留。两人赶回房中,草草收拾行囊。宓日华又取来几十两纹银,一并包入囊中。兄弟俩不敢走前门,直奔后院的角门。把臂话别,不胜依依。宓日华道:“表兄多保重。姑夫大人的冤情,总有一天会大白于天下。那时你也不必再躲躲藏藏,你我兄弟也可相聚。”
两人撒泪而别。宓大人与韦应麟找不到天赐,叫来宓日华一问,才知道已经远走高飞。宓大人气得大骂儿子聪明过头,韦应麟也顿足长叹。他只道今日便可见到一箭惊退三仙,一夜之间名动江湖的神箭天王,与这位传奇般的人物倾心结交。不想天公不作美,不但人没见到,反害得人家甥舅骨肉分离。再想有此机缘,只怕杳杳无期。
天赐离开宓府,匆匆行出北门,赶往江边的码头。他打算乘船东去,远远离开这是非之地。闻香教设计陷害,吕道玄置之不理,反而成全了天赐的心愿。此时身在险中,也不必向吕道玄辞行。刚出北门不久,只听身后马蹄声疾,一骑骏马飞驰而来。马上之人叫道:“李大哥,李大哥!”天赐回头望去,来人秀发飞舞,彩衣飘飘,正是锦雯姑娘。
锦雯姑娘一路飞奔而至,满身尘土,香汗淋漓。她却顾不得擦拭,飞身下马,一头扑入天赐怀中,哭道:“大哥,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温香软玉满怀抱,天赐心中却只有恐慌,生怕被她缠住,脱身不得。拍拍她的肩头,安慰道:“锦雯,你哭什么?大哥不是很好吗?你看,一根寒毛也没少。”
锦雯姑娘破涕为笑,秀目依旧泪珠盈盈,楚楚动人。说道:“大哥,你就爱说笑。也不知人家有多着急。”锦雯姑娘今天早上才得知天赐被官府捉去的消息。她一个人匆匆离庄,连父亲也没告诉,打算独自营救天赐。找到城里的眼线一问,才知道天赐不在狱中,已经被知府大人接到府中去了。据说案情有了新的变化。锦雯姑娘又是诧异又是惊喜,却不敢到宓大人府中找他,在眼线家中焦急地等候消息。今天午后眼线回来报称,看见天赐独自出北门去了。锦雯姑娘这才急急追来,见天赐安然无恙,心中喜慰。一时情难自禁,扑入天赐怀中,哭诉这一日的焦灼。
锦雯姑娘的举动太过亲密,天赐不禁有些脸红。扶正她的娇躯,说道:“谢谢你,锦雯。我来纯阳庄数月,宾主相得,我本以为找到了一处栖身之地。可是这几日遭逢变故,大家视我如陌路。你是唯一真正关心我的人。”锦雯姑娘心中喜慰,只觉这一日的辛苦都不枉了。娇羞地揉弄着衣角,垂首不语,明眸却不时瞟向天赐,充满热切之意。
天赐出言不慎,锦雯姑娘听到这一席话难免生出误会。目睹此情此景,天赐不禁大为后悔。说道:“锦雯,你应该回庄了。如今九江府龙蛇混杂,到处都有闻香教的人在活动。你孤身在外,岂不让令尊悬念。”
锦雯姑娘牵起天赐的手,说道:“大哥,咱们马上回去。爹爹见你安然归来,一定喜出望外。”天赐黯然摇头,说道:“锦雯,你一个人回去吧。我不想再回纯阳庄了。”锦雯姑娘急道:“你为什么不想回去,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天赐道:“你以真心待我,我感激犹恐不及。可是有些事我难以左右,你也难以左右。如今正值纯阳庄存亡关头,我的确不该一走了之。可是我留下来多有不便,也让令尊为难。其中内情,你日久自知,我也不欲多言。锦雯,大哥惭愧,只能向你说声抱歉了。”
锦雯姑娘神色茫然,猜不透天赐话中之意,问道:“你果真要走吗?”天赐重重地点点头。锦雯姑娘迟疑良久,终于鼓足勇气,说道:“大哥既然要走,我也不想回去了。带上我,走到天涯海角我也陪着你。”
天赐大吃一惊。他被锦衣卫追捕,自身尚且难保。带上锦雯姑娘,岂不是将她置于险地。天赐道:“锦雯,我此行劫难重重,祸福难料,生死难卜,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有杀身之祸。你一个姑娘家跟着我太不方便。我也不忍让你随我流落天涯,历生死之险。听大哥的话,马上回去。别让大哥为难,也别让令尊挂念。”
锦雯姑娘猛地扑入天赐怀中,螓首深埋在他胸前,说道:“不,你一定要带上我。千难万险我也不在乎。”忽地又低声道:“大哥,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自那日你从闻香教魔爪救我脱险,我就暗暗打定了主意,这一生一世就交给大哥了。只要能陪伴大哥身边,就是死了我也心甘。”这一席话将心中的绵绵情意表露无遗,不免螓首低垂,娇羞万状。
天赐心中不禁升起丝丝柔情。面对佳人的深情蜜意,就算是铁石心肠也不能无动于衷。事到如今,天赐也只有将真情直言相告。轻轻抚摸她的肩头,说道:“锦雯,你对我的情意,我全都明白,也由衷感激。可是我不能害你。锦雯,你能原谅我吗?”锦雯姑娘忽然抬起螓首,幽幽道:“大哥,你不喜欢我吗?”天赐道:“不!你是位可敬可爱的好姑娘。我如果不喜欢你,就是有目如盲。但我难言的苦衷,实不能接受你的情意。这些天你问起我的身世,我一直含糊其词。其实我不叫李涣然。半年前家父不幸遇害,我背井离乡,落魄江湖。朝廷行文天下追缉我。我来纯阳庄只为避祸栖身。而且我早有家室,新婚燕尔便遭此大祸,夫妻失散,杳无音信。我如果对你有任何许诺,便对不起妻子,对不起你,也不再值得你为我倾心。锦雯,我说的对吗?”
乍闻此事,锦雯姑娘不禁花容失色,黯然销魂。泣道:“不!你骗我的,我不相信。”但她心里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天赐的庄重神色使她不能不信。但心中的绵绵情丝无论如何也斩不断,说道:“大哥,不论你是朝廷要犯也好,有了家室也好,我都不在乎。我只要和你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天赐爱怜之情再难抑制,将她紧紧拥在怀中,说道:“世间唯有真情最动人怀。你的深情厚谊,我会永远铭刻在心。可是我不能带你走。你不能辜负生养你的父母,我也不能对不住妻子,对不住我自己的良心。人生在世,并非只有男女情爱,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做。为了令尊,为了纯阳庄的安危,你都不能一走了之。锦雯,听大哥的话,回去吧!把我忘了,将这段情永埋心底。它年若有机缘,我会再来看你。希望那时你已经有了如意郎君,有了更美满的归宿。”
锦雯姑娘痛不欲生,知道再也无法挽留天赐。泣道:“我听你的,马上就回去。今日一别,各自天涯,我会永远记得大哥。不论十年二十年,我都会等着你,等你回来看我,等你回来带我一起走。”
天赐心中无比沉痛。扶锦雯跨上马背,在马臀上重重击一掌,一人一骑绝尘而去。锦雯姑娘在马背上不住回头,叫道:“大哥,我会永远记着你。”天赐也高声叫道:“锦雯,后会有期。”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也是依依难舍。暗想:“人海茫茫,世事无常。此地一别,也许今生今世再难相见。什么后会有期,不过是一句虚话罢了。”
怀着黯然的心情送走锦雯姑娘,天赐继续赶路。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北行出里许。忽然发现身旁多出一人,与他并肩而行,竟不知是何时来的。天赐正欲发问,那人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叫道:“好小子,终于让我找到你了。”天赐大惊失色,奋力挣扎。那人的大手却象一把铁钳,死死扣住他的脉门。半身酸麻,用不出力气。只听那人笑道:“小兄弟,别慌,我没有恶意。现在随我去见一个人,只有你的好处,没你的亏吃。”
天赐心神略定,转首打量那人。只见他是个破衣褴褛的老者,长发披散,面貌清瘦黝黑。右手持着一条长大的铁拐,是个瘸子。天赐暗自诧异,问道:“老伯如何称呼?要带我去见什么人?我随你去就是,何必用强。”那老者笑道:“这可不行。如果不用强,不小心让你小子逃掉,我可要吃苦头了。莫多问,快随我走。”拉起天赐,展开轻功,快如奔马。天赐只觉两耳生风,如同飞行。这老者虽是瘸子,轻功却高得骇人,实在猜不透他的来历。莫非他是武林盟或是闻香教的高手?一想到闻香教,天赐大为焦急,心念疾转,想设法逃走。可是这老者一双大手抓得死死的,要逃脱谈何容易。
那老者拉着天赐,弃了大路,穿入树林,不多时便来到一处小湖畔。只见春阳和煦,绿草如茵,微风吹风,水光粼粼,好一个清幽的所在。湖边的一大块卧石上,斜倚着一个干瘪老头,二郎腿高翘到半空中。手捧一个大酒葫芦,正一口接一口地灌着。一见此人,天赐喜出望外,叫道:“师父,原来是您!”
那干瘪老头正是天赐半年前拜的师父,醉仙孙老头。见到徒弟,孙老头乐得小眼睛迷成了一条逢。扔掉酒葫芦,笑道:“乖徒儿,快让为师瞧瞧。半年不见,没缺胳膊少腿,真是难得。”忽然又一瞪眼,向那瘸老头道:“李伯年,你是怎么搞的?办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我老人家久等,当真白活了一大把年纪。你看看,等你这功夫,一大葫芦酒全喝光了。你说怎么办?”
李伯年赔笑道:“您老请息雷霆之怒。此事怪不得小侄。您老如果可惜一葫芦酒,小侄赔还您就是。”孙老头怒道:“放屁!你当我老人家是个小气鬼吗?你说不怪你,难道还怪我老人家的宝贝徒儿?”又向天赐道:“乖徒儿,他便是八仙之首,恨地不平李伯年。浪得虚名,是个无能之辈。咱们别理他。”天赐暗自吃惊,没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瘸老头居然是名动江南的铁拐李。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却听李伯年辩解道:“您老请听小侄一言。方才小侄找到李兄弟时,他正在,正在……”说到此处忽然停住,目光瞟向天赐,不知下面的话当讲不当讲。孙老头追问道:“正在干什么?要讲就痛痛快快讲,别象个婆娘。”李伯年胡乱搔着头皮,左右为难。终于还是没敢隐瞒,说道:“当时李兄弟正与一位姑娘卿卿我我,难舍难分。小侄不敢打搅他们的兴致,所以多等了一会儿。”
孙老头奇道:“那位姑娘是谁?徒儿,找到你的小媳妇了?”天赐嗫嚅道:“不是兰若。是赛纯阳吕道玄的女儿吕锦雯。”孙老头勃然大怒,指着天赐的鼻子,骂道:“臭小子,你可真有出息。半年不见,别的没学好,倒学会勾引人家大姑娘了。不可救药,气死我也!”
天赐急道:“师父,您千万别误会。徒儿对吕姑娘决没有不轨之图。”孙老头叫道:“我亲耳所闻,你还说什么误会!这李伯年虽然无能,却从不说谎。”李伯年连忙解释道:“您老莫生气,此事怨不得李兄弟。是那位姑娘纠缠李兄弟,一定要跟他走。李兄弟坚决不肯,已经将她打发走了。”天赐暗暗松了口气,向李伯年投去感激的目光。孙老头怒气稍平,冷哼道:“这还差不多。你小子以后可要当心点,莫要做出对不住我那徒弟媳妇的事。否则我老人家打断你的狗腿,让你变成第二个铁拐李。”天赐与李伯年相对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