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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但见丹诚赤如血谁知佞言巧似簧2

忽然连四海脸色一沉,向门外道:“来人!把江涛这混蛋给我带进来。”门帘一挑,两名劲装佩刀武士应声而入。中间夹着一个赤膊大汉,正是飞鱼江涛。被绳索捆做一团,惊得面如土色。两武士将江涛摔在地上,退在一旁。

连四海一脸怒色,厉声道:“江涛,你知罪吗?”江涛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说道:“属下有眼无珠,罪该万死。舵主饶命,李公子饶命。”连四海不再理他,重新换上一付笑脸,向天赐道:“李兄弟,这混蛋就是罪魁祸首,愚兄把他交给你发落。是杀是刮,贤弟看着办吧。”江涛闻言更惊,头磕得更加急了。

天赐不由得起了怜悯之心,即有些过意不去,又有些不以为然。暗道:“连大哥这一手未免太做作了。这江涛不论犯了多大的过错,毕竟是同帮兄弟。交给我一个外人任意处置,岂不令属下寒心。何况他并无大错。也许他们黑道中人行事一向如此,重恩怨轻生死。倒也怪不得连大哥。”天赐对江涛并无太多恶感,既然在小舟上曾放过他一马,现在不妨再救他一命。说道:“连大哥,这位江老兄说来有功无过,依小弟之见还是放了他吧。”

连四海奇道:“怎么个有功无过?”天赐笑道:“若没有江老兄居中为媒,小弟又如何结识连大哥这样的血性朋友。大哥不但不应罚他,还应该重重赏他。”言罢也不管连四海是否同意,扶起江涛为他解开绑缚。连四海既然说过将江涛交给他发落,他也就不必客气。

连四海心想:“这姓李的很会收买人心。他既然放过江涛,我又何必枉做恶人。”说道:“贤弟宽厚大度,愚兄佩服。”又换上冷面孔,向江涛道:“还不快谢过李公子不杀之恩。”江涛死里逃生,暗自庆幸不已。擦去额角的冷汗,又重重扣下头去,说道:“多谢舵主,多谢李公子!”连四海挥手道:“你们下去吧!”两武士与江涛躬身退出。

连四海持着天赐的手臂,说道:“来!咱哥俩坐下详谈。”两人分宾主落座。小兰送上茶水,随后也退出室外。两人一谈就是一个多时辰,无非是说些武学心得,江湖趣事,颇为投机。连四海并未问起天赐的师承,天赐也乐得不说,似乎忘记了那天过招,连四海识破他拳路时所流露出的惊讶神情。

谈到最后天赐提出有急事在身,明日便要告辞启程。连四海盛情挽留,说道:“再过三天便是中元佳节,孤身上路,一个人在旅途中过节,冷冷清清。何不在此小住数日,咱们兄弟多聚聚。何况贤弟重伤初愈,不宜多劳。过了中元节再上路不迟。”天赐不好推辞,笑道:“大哥盛情,岂敢有违。小弟遵命就是。”

当天晚上,连四海设宴为天赐接风,席间将天赐介绍给钱师爷与舵中兄弟。他并不言明天赐的真实身份,只说是新交的朋友。钱师爷自然也心领神会,守口如瓶。大河帮帮众听说天赐是舵主的朋友,哪个不想讨好?轮番敬酒,吹捧恭维。这一席酒直饮到深夜,宾主尽欢而散。

此后每日连四海钱师爷都与天赐饮酒谈心。一个有心奉承,一个诚意结交,十分投缘。侍女小兰贴身服侍,照料天赐的饮食起居,尽心尽力,小心周到。天赐在家破人亡之际享此清福,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他不明连四海的苦心,自然十分感激。

很快便到了中元佳节。这一天分舵之中张灯结彩。前庄的练武场撤去了刀枪兵器,摆上了数十张大桌。连四海招集舵中几百名兄弟在此设宴欢度佳节。二更时分,月上中天,众兄弟喧闹入席。天赐也应邀到场,与连四海钱师爷以及舵中的几名大头目团团坐了一桌。同座诸人都是性子粗鲁的江湖好汉,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讲起话来呼爹喊娘,无拘无束。天赐虽是读书人出身,本性却也十分豪爽,不久就同众人混熟了,称兄道弟,仿佛是多年的老朋友。

本来大家顾忌天赐在座,由钱师爷领头,欲行些文雅点的酒令。可是大家肚子里墨水不多,兴致不高。最后还是天赐出主意猜拳拼酒。大家哄然叫好,开始狂呼豪饮,闹得天昏地暗。天赐周旋其间,讲几段雅俗共赏的笑话,逗得大家不时捧腹大笑。钱师爷心中佩服,暗道:“此人能屈能伸,装龙象龙,装虎象虎。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后半夜帮中兄弟相继散去,天赐又向连四海告辞。这一次连四海不再挽留,只请天赐再住一日,明日为他设宴饯行。天赐爽快地答应下来。

第二天傍晚,连四海亲来相请,偕天赐前往后庄花园中的一座水阁。这水阁建在一湾小湖之上,九曲桥直通湖岸。四面花木假山环绕,阁中凉风习习,月光如水。好一个清幽的所在。

钱师爷早已在水阁内相候。天赐一到,他起座相迎,说道:“水酒便宴,不成敬意,万勿见笑。”只见水阁中央的石桌上摆着一壶酒,几碟精致的小菜。从昨日的狂饮大嚼,一变而为今夜的月下小酌,别具风味。连四海没有这份文雅,自然是钱师爷的主意。三人略加谦让,各自入座。

连四海道:“能与李兄弟结交为友,愚兄万分荣幸。只可惜缘分浅薄,不能长久相聚。此地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逢。水酒一杯,略表寸心。愚兄先干为敬,祝贤弟此行顺利。”端起酒杯,一饮而紧。

天赐笑道:“古人云: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没有今日的分手,焉有来日的重逢之喜。”钱师爷赞道:“好个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秦少游词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但使情义长在,何虑关山阻隔。”天赐暗自好笑。秦少游之词讲的是男女之情,用来形容朋友之谊未免驴唇不对马嘴。想来这位钱师爷是个半瓶醋,难怪他求取功名无望,只能为人捉刀执笔混口饭吃。

酒过三巡,连四海钱师爷相互一打眼色。钱师爷干咳一声,问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老朽以为,如今天下承平日久,已到变乱之时。不知公子有何高见?”

天赐深感诧异。这些天钱师爷只与他谈风论月,此时骤然提及国家大事,甚是突兀。天赐一时无从回答,反问道:“先生为何问起此事?”

钱师爷摇头晃脑,说道:“当今昏君无德无能,朝廷纲纪败坏,贪官污吏横行无忌,黎民百姓离心离德,此皆大乱将生之兆。公子怀经天纬地之才,救国救民之志。当此关头应何去何从,请公子不吝赐教。”

天赐更为惊奇。这钱师爷学问平平,见识却不差,居然也看出天下将乱。他言中深意天赐一时难以明了,出言便十分谨慎,说道:“先生之言差矣。贪官污吏不过是癣疥之患,又有哪朝哪代不生变乱。你我何必杞人忧天。如今新君于即位之初便能明辨忠奸,除去奸宦王保,大快人心。假以时日,必能整肃纲纪,中兴我朝。先生请拭目待之。”

钱师爷放声大笑,笑声中尽是嘲弄之意。天赐心中不乐,问道:“先生何故发笑?”钱师爷面色一整,说道:“老朽笑公子太天真。有关新君杀王保之事,老朽也听到一些传闻,却与公子所言大不相同。其中内幕老朽虽不尽知,却可以断言并非出于忠奸之辨,而是缘于宫闱权力之争。新君杀掉王保之后,对许敬臣等众奸佞更为宠信,比昏庸糊涂的老皇帝还要不如。他年轻识浅,据传天性残忍,贪色如命,绝非公子所期望的中兴之主。若说他能整肃纲纪,铲除奸佞,老朽第一个不信。”

天赐又是惊异又是失望。父亲曾多次向他提及新君,言下颇多称道。天赐对新君早有好感,先入为主,只管往好处想。说道:“也许新君另有打算。那许敬臣独揽朝中大权几达二十年,根深蒂固,岂能一朝除之。还有刘进忠,手握重兵,实为心腹大患,更不能轻举妄动。”

钱师爷鼻子中挤出两声冷笑,又想出言反驳。连四海生怕他们闹僵,插言道:“李兄弟,愚兄没读过几天书,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只知道一句话: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李大人忠心为国,却为昏君所杀。兄弟不思报仇,反替那昏君讲话。这份愚忠愚义,恕愚兄不敢苟同。”

天赐道:“大哥之言句句在理。杀父之仇,小弟无日或忘。恨不能生食奸贼之肉,以慰先父在天之灵。可是我李家世受国恩,先父临终之时殷殷嘱托,教我不可与朝廷为敌。何况先父之死是缘于奸臣贼子的陷害,新君虽有误信谗言之过,却非真凶。小弟岂敢心存不敬,加罪名于天子。”

连四海叹道:“我等江湖中人但知快意恩仇,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并无许多顾忌。贤弟出身官宦之家,见解自然有所不同。人各有志,愚兄不敢相强。可是贤弟孤身一人,势单力薄,岂是朝中群奸之敌。锦衣卫中高手如云,贤弟武功未成,实在无力相抗。”

天赐道:“义之所趋,不敢反顾。事若不成,我李天赐一死而已,又谈什么敌与不敌。何况天下忠义之士非仅我李天赐一人,朝中奸佞非我一人之仇,而是天下人的大仇,岂能说势单力孤。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终有正义伸张之日。可是我李天赐不会坐等这一天到来,愿尽微薄之力,死而无憾。”

连四海抚掌叫道:“好!这才是我的好兄弟。义之所趋,不敢反顾。拼上性命又有何妨。贤弟尽管放心,若有用得着愚兄之处,刀山火海也决不皱眉。”天赐深受感动,紧紧握住连四海的双手,欲语无言。

钱师爷赞道:“壮哉!”话锋一转,又道:“壮则壮矣,却只能算是匹夫之勇,智者所不为。当年张良张子房为报亡国之耻,以管仲伊尹之才而行荆轲聂政之举,行博浪一击,生死悬于毫发之间。东坡公论及此处,叹他犹有不能忍,行险以求侥幸,非大智大勇之举也。及其忍常人所不能忍,圯下三拾履,受教于黄石老人。而后辅佐高祖刘邦,诛暴秦平天下,成王霸之业。可谓流芳百世,令我辈后人景仰。李公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要学当学张子房。”

天赐心神大震,钱师爷话中之意,他若有所悟,叹道:“李某一介俗士,岂敢比美于先贤。”

钱师爷道:“公子切莫妄自菲薄。事在人为,若不为,焉知不能为。依老朽之见,公子胸中才学,一身勇力,只在子房之上,不在子房之下。况且公子乃忠臣之后,若能借令尊之名,登高一呼,应者云集,这又是子房所不能及。张子房能佐高祖兴汉三百年,焉知公子就不能?”

他暗道:“他这是在劝我造反。将我比做张子房,荒诞无稽。却不知那汉高祖又是何人?”说道:“我朝江山稳固,非暴秦可比。更无雄才大略如汉高祖之人。即便我李天赐妄自尊大,自比先贤,又有何用。”

听天赐的口风略有松动,钱师爷以为时机已至,不再旁敲侧击,直言道:“当年暴秦并吞六国,收天下之兵,杀天下豪杰,也自以为江山永固,结果如何?一氓隶揭竿而起,指日间由盛而衰,分崩离析。如今朝廷无道,更胜暴秦,这且不说。只说那汉高祖,老朽心中倒有一人。”

天赐问道:“此人是谁?愿闻其详。”钱师爷道:“此事还是由连舵主来说。”连四海道:“此事说来话长。贤弟可知愚兄是什么人?”天赐笑道:“这一问问得古怪。难道大哥不是大河帮归德分舵的舵主吗?”

连四海道:“不错,愚兄加盟大河帮已有二十余年。当年咱们兄弟三十六人歃血为盟,立志共创大业。如今三十六位兄弟大多已不在人世,愚兄是硕果仅存的几人之一,算得上帮中元老。敝帮主姓贺,上震下天,江湖人称大河苍龙。当年只身孤剑行道江湖,杀贪官除恶霸,劫富济贫。后觉一人之力有限,于是联络志同道合之士,创立了这小小的大河帮。苦心经营二十年,日渐强盛,帮主侠义之名传遍天下。愚兄有幸侧身帮中,亦觉万分荣幸。”

天赐道:“贵帮主莫非就是钱先生所说的汉高祖?”钱师爷笑道:“非也,非也!公子请耐心听下去。”

连四海道:“两年之前,中州豪杰为对抗官府清剿,歃血为盟。共三帮五门十八寨,敝帮也在其中。大家共尊南阳卧龙山庄飞天神龙龙老爷子为盟主。两年来大家齐心合力,共图大事,豪杰之士争相归附,已能与江南武林盟湖广闻香教这两大江湖帮会分庭抗礼。”

天赐心想:“难道所谓汉高祖指的就是此人?武林盟闻香教又是什么江湖组织?”问道:“这位龙老爷子大名如何称呼?”

一提到龙老爷子,连四海精神顿时一振,向空抱拳为礼,说道:“龙老爷子大名上在下天。”天赐默念“龙在天”三个字,诧道:“这名字可有些犯忌。”连四海奇道:“这是怎么说?”天赐道:“飞龙在天,位尊九五,以相帝王。寻常平民百姓,岂能以此为名。”连四海大喜过望,说道:“贤弟不愧是读书人,比愚兄有学问。龙老爷子并非寻常之人,别人不能以此为名,龙老爷子却担当得起。

天赐心中了然,钱师爷所说的汉高祖必是此人。这位龙老爷子心怀异志,网罗天下英才,以为来日之图。连四海钱师爷一定是给他做说客的。先是旁敲侧击,探他的口风,最终说上了正题。

只听连四海道:“龙老爷子一身武功超凡入圣不说,他老人家的三位公子也都是武林中罕有的高手。尤其是三公子龙在渊,大有青出于蓝之势,玉面神龙之名威震中原。更难得的是他老人家为人仗义,礼贤下士,求才若渴。武林朋友如遇急难,不论亲疏贵贱都能尽心相助。但有一技之长便诚意招揽,待为上宾。故而能令中州豪杰心悦诚服,甘为效命。李兄弟,你说的很对。朝中奸佞是天下人的大仇,龙老爷子也决不会坐视。只等兄弟的一句话,咱们大河帮,咱们中州群雄,都愿助兄弟一臂之力。俗话说:三人同心,其利断金。千万人同心,何愁大事不成。”

天赐好生为难。想起父亲临终时的留书,想起离家时好友孟文英王致远的嘱咐。他断不能自甘堕落,沦身为盗。连四海虽然是位血性汉子,可是他所在的大河帮卧龙山庄就未必是什么好路数。所谓等一句话,不外乎心悦诚服,甘为效命之类。这位龙老爷子行侠仗义要讲条件,其心可知。但连四海一片赤诚,断然拒绝有伤朋友之情。天赐踌躇再三,婉言道:“连大哥,兹事体大,容小弟多加考虑。小弟现有要事待理,不克分身。况且小弟如今武功未成,江湖阅历不足,对诸位也不会有太大的帮助。再过一年半载,如果小弟有所决定,一定来禀明大哥。”

连四海听出天赐的推托之意,大失所望,又待出言挽留。钱师爷在桌下偷偷踢了他一脚,笑道:“公子即有此意,老朽与舵主也不便多言,只能在此恭候了。请公子记住,咱们大河帮始终是公子的朋友。”又向连四海道:“舵主,李公子不马上应承此事,老朽深以为然。李公子并未见过龙老爷子,如果仅凭你我一面之词便仓促决定,未免有失慎重。君子不轻于然诺,一言既出则矢志不移。这正是李公子的可敬之处。”

天赐笑道:“让钱先生说中了。老子曰:轻诺必寡信。为了将来不失信于人,还是现在慎重些为好。”

钱师爷道:“古人云: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老朽与舵主的建议,还望公子多加考虑。他日若有缘见到龙老爷子,当知老朽所言不虚。”

当下三人话题一转,绝口不提此事。山南海北,觥筹交错,这一席酒直饮到深夜。当夜天赐辗转难眠,父亲信中之言不时在他脑海浮现:“不轨之徒,枭霸之属,妄生异念,窥伺鼎器,假称仁义以收豪杰之心。此辈狡狯,必多方游说吾儿,图为所用。”这些预言如今一一应验,天赐深为叹服。连四海与钱师爷所言或者有几分道理,却与他素来的志向不合。借助江湖帮会的势力为父亲报仇,固然是一条捷径,可父亲泉下有知一定不会赞成。为报私仇而忘大义,非君子所为。经过一阵天人交战,天赐终于有所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