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人命他落座,笑吟吟地问道:“今天又同小慧比武了,是不是?我见小慧一脸的不高兴,就猜出是你闯的祸。做哥哥的应该好好管教妹妹,学点正事。可你每天都在教她什么?那刀动剑,疯疯癫癫,成何体统!”
天赐道:“妹妹还小呢!让她终日循规蹈矩,岂不太拘束了。练武好歹也算是正事。平日里儿子也常教妹妹读书。其它就无能为力了。”
李大人神色黯然,叹道:“你们的母亲早早谢世,让小慧失于管教。这孩子太娇纵,我就不信你能让她定下心来读书。”
天赐低头窃笑。说道:“由不得爹爹不信。儿子方才就给妹妹讲了一段书。”将有关孔圣人‘吾与点也’一句的高论原原本本告知父亲。言下颇为自得。
李大人甚有兴味,拈髯沉吟,细细琢磨。忽然笑叱道:“大胆,你敢欺骗为父。这一段评论绝非出自顾老先生之口,一定是你胡编出来的。”
天赐吓得一吐舌头,说道:“还是爹爹高明。这段评论的确是儿子的一点浅见,管窥蠡测,难等大雅之堂。请爹爹指正。”
李大人笑道:“那顾老先生学识虽然渊博,却食古不化,将朱子之言奉为金科玉律。更兼年迈昏聩,壮志消磨。你编造他斥宋儒不问灵性,遗毒后世,又说什么‘好男儿志在四方’云云,岂非天外奇谈。为父当然不会相信。象这样的豪言壮语,也只有初出茅庐,不知世事艰辛的年轻人才说得出。年轻人应该有雄心壮志,为父深有同感。孩子,说说你的志向。”
一提到志向,天赐眉为之飞,色为之舞。说道:“圣人所谓贫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后人奉为圭臬。儿子却不敢苟同。未言志向先言贫达,未免太消极,有些近乎宿命的味道。儿子将来不论是贫是达,都将以兼善天下自励自勉。”
李大人目光陡亮,赞道:“好孩子!范文正公有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才称得上仁人志士的胸襟。一朝显达,出将入相,固然可以造福天下。可是宦海风波险恶,未必能事事尽如人意。一旦落魄为一介布衣,你又将如何处之。”
天赐道:“高官显爵儿子未必放在心上。如果真如爹爹所言,儿子将仗三尺利剑遨游天下,管尽天下不平之事,斩尽世间奸佞之徒。决不令此生虚掷。”
李大人叹道:“孩子,你想闯荡江湖,行侠仗义,为父并不反对。可是仅凭你目下的武功还远远不够。天下奇技异能之士多如恒河之沙,无不胜你百倍,甚至千倍万倍。你应该继续下苦功,访名师。咱们李家世代都是读书人,为父也从未涉足于武事,无力助你。一切全靠你自己了。”
天赐暗自不服。他自幼在兖州长大,从未见识过外面的天地,更没有见过父亲所说的奇技异能之士。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以为武功已是天下一品,再无对手可言。只是谦谦君子,不好自吹自擂,对父亲的话他也不加反驳。话锋一转,讲起今日下午在茶楼遇到的一场纠纷,将那几名大汉的言语一一相告。最后道:“这四个家伙可恶之极。若不是小孟劝阻,儿子一定打破他们的狗头。”
李大人目光深邃,凝视着天赐,暗道:“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不但生得雄壮如狮,一表人材。更难得的是天性诚笃,谦虚好学。可是书本上的学问毕竟有限,许多事情也不该瞒他啦。”说道:“你今天没同那几个反贼动手打架,这很好。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练功习武,说小是为强身健体,说大是为保家卫国,决不是为争强斗胜,逞匹夫之勇。那几个反贼辱骂为父,也不值得生气。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是是非非本来就很难分辨,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在你看来为父是忠君为国,焉知在他人眼中不是助纣为虐。那四人说的也并非全错。唉!贪官污吏充斥朝中,良臣贤士报国无门。如今朝政腐败,民怨沸腾,都是这些贪官污吏坏的事。”
天赐惊疑莫名,问道:“爹爹,您不是常说,天子圣明,国事兴旺。为什么……”李大人知道他心中的疑团,打断道:“孩子,你只见这小小的兖州府百姓丰衣足食。却不知天下汹汹,这几年许多府县灾害不断,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各地官吏不顾百姓死活,为了自家的前程,横征暴敛,更是雪上加霜。富甲天下的江南各府,百姓也不堪重赋。或出门经商,或聚山为盗,不知荒芜了多少田地。其它如河南湖广,就更加不用提了。”
天赐足迹未出兖州,不知天下之大。只道各地都是一般,年年风调雨顺,灾害不兴。做官的也都清正廉洁,堪为百姓父母。却不料父亲所言大不相同。他心中生出无数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李大人继续说道:“民以食为天。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胆小的饿死沟渠,胆大的铤而走险,啸聚山林,抗拒官府。这几年流民遍地,盗贼蜂起,拥塞道路,劫掠商旅。甚至于卫河的漕船也常常被劫,各地的赋银贡物十有七八到不了京师。即使有大队的官军护送,有时也难以保全。那四人虽口出不逊,可是所言皆属实情。他们说不定就是不堪其苦,铤而走险的良善百姓。说来也极可怜。若是衣食饱暖,谁又情愿亡命天涯,沦为盗贼呢?只是他们辱骂圣上贪得无厌,却大错特错了。贪得无厌的是朝中的佞臣贼子。圣上一心为民,却事与愿违,只能归诸天意了。”言罢目光炯炯,神意飞驰,似乎想到了紫禁城里他心目中圣明无比的皇帝陛下。
天赐道:“爹爹,儿子常听人讲起,当今天子是一位仁德君主。可是朝政败坏至斯,难道他就不闻不问吗?”
李大人道:“为父当年在京供职,虽然官阶不高,却常能见到圣上。那时圣上正值壮年,精力充沛。常常批阅奏章到深夜,宵衣旰食,不敢稍懈。虽说并非事事都处理得十分妥贴,但圣上认真,臣下便不敢懈怠。君臣一心,国事日渐昌盛。圣上最容不得贪毒害民的奸佞之徒,每遇此类事一定要亲自过问。可是圣上太仁厚,失于决断,常常妄信人言,以致奸邪孳生,纲纪败坏。这几年情形更加糟糕。圣上本有些寡人之疾,旦旦而伐,精力日衰。朝廷大权都落入奸臣之手。文渊阁大学士许敬臣,司礼监大太监王保等人巧言令色,蒙蔽圣聪,竟骗取了圣上的信任。这些奸贼独揽大权,谗害异己,结党营私,罪恶滔天。朝中大臣稍有得罪便被罗织罪名,罢官充军,屈死法场者也不在少数。许敬臣的死党吏部尚书周焕文也极荒唐,考核官吏竟要依据上缴钱粮的多寡。各地官吏竞相盘剥,朝廷岁入是增加了不少,他也因此博得了能臣之名。黎民百姓却一贫如洗,苦不堪言。还有奸贼刘进忠更是无法无天。他本是京师一地痞无赖,投效锦衣卫,善于钻营,官运亨通,数年之内青云直上,竟做到锦衣卫大都督。如今的锦衣卫俨然已凌驾于三法司之上。谁敢得罪刘进忠那贼子,不论官阶多高都逃不了噩运。轻则丢官还乡,重则打入天牢,严刑折磨,一死了事。刘贼压榨小民,戕害臣子,种种恶行,罄竹难书。圣上却被蒙在鼓里,任他胡作非为。”
天赐目眦欲裂,大叫道:“气死我也!爹爹,难道您也不上表弹劾这些奸贼吗?”
李大人叹道:“为父也曾多次上表,均如石沉大海,只怕圣上看也没能看到。君子不悲其身之死,而患国之衰。为父是抱了必死之心的。上天不绝彼乱臣贼子,夫复何言!圣上英明体察,总有一天会明白。为父死而无憾。”
天赐心中大不以为然,暗道:“难怪有人骂他狗皇帝,的确糊涂透顶。做皇帝做到这地步,可说是无能之极了。爹爹居然还赞他圣明,岂有此理!如果换做我,一定提剑入京师,先斩下刘进忠许敬臣的狗头,再当面臭骂那糊涂皇帝。让他明白,因为他一人的过错,不知害死了多少无辜。看他羞也不羞。”
天赐在胡思乱想。李大人也在拈髯沉吟,喃喃道:“只盼几年后新皇登极,能够励精图治,整肃朝纲。”忽然间兴奋起来,凝视着天赐,双目神光湛然,说道:“孩子。太子殿下与你同龄,京里传言他宽厚仁和。希望他即位之后,明辨是非善恶,亲贤臣,远小人,做一个圣明君主。还天下人一个太平盛世,切莫重蹈圣上覆辙。”
天赐道:“自古至今,称得上圣明君主者能有几人?仅仅明辨是非善恶是不够的。当今天子便是失之于宽,知善而不能进,知恶而不能去,最终奸臣横行而无力制之。可见为君者当有胆识,有决断。太子殿下宽厚仁和,只怕是短处而非长处。儿子倒希望他少几分仁慈,多几分威严,方能补圣上之不足。”
听到儿子有这般见识,李大人心中大慰,神色肃然道:“我辈读书明理,所为者何?为的正是这是是非非,善善恶恶。圣人云:物格而知致,知致而意诚,意诚而身修,而后家齐国治天下平。格物致知与是是非非,一而二,二而一也,这是万事的根本。可是说来容易做来难。你我父子做不到,至圣先师孔圣人只怕也做不到。他带领众弟子周游列国,为的是求职,说明他还有私欲。一旦有了私欲,得失之心就会使他蒙蔽。孔圣人尚且如此,我辈俗人更为难矣!是非善恶因人而异,不必求同于他人。凡事秉心执意,力求明辨。为善去恶,尽一己之所能。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鬼神。荣辱得失何足道哉!”
天赐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爹爹,您在教儿子叛经离道,不怕孔圣人从地下爬出来揪您的胡子?”李大人斥道:“荒唐,刻薄!”父子二人内会于心,相视莞尔。
当天夜里,天赐辗转反侧久久无法成眠。想起父亲之言,感怀世事的艰辛,黎民的苦难,心中恻然。
翌日,天赐早早起身。他与几位学友相约出城打猎。陪父亲用罢了早饭,便回房换上一身骑装。出外打猎不必带兵器,只带一张硬弓十只雕翎箭,又佩上一口长剑作为装饰。他喜用重兵器,对剑术却不甚精通。
出了卧房便去马厩整理马具。这些事本应该由仆人料理。但天赐甚是喜爱他那匹通体纯黑不见杂毛的乌骓马,平日里填草喂料洗马遛马之事从不假手他人。喂饱了豆料,装妥了鞍鞯,他拉上马就要出门。
却见妹妹小慧急急跑来,一见面就撒娇道:“哥哥,你又要出城打猎?带上我好吗?求你了。”
天赐吓了一跳,忙道:“好妹妹。昨天爹爹刚刚责备我不教你学好,今天我就带你出去打猎。让爹爹知道了,你一哭一闹了事,哥哥却吃罪不起。”小姑娘央求道:“我们偷偷出去,不让爹爹知道。好不好?”天赐面孔一板,佯怒道:“你居然唆使我欺骗父亲,好没规矩!我还另外约了几个朋友同行,你一个姑娘家也多有不便。”小姑娘难以反驳,噘着小嘴,一脸的不高兴。天赐慌忙换上笑脸,说道:“好妹妹,别生气。哥哥今天捉一头小鹿回来给你玩。”
“真的!”小姑娘又惊又喜。天赐笑道:“骗你是小狗,是乌龟王八蛋。”小姑娘心中的不快立刻化为乌有,蹦蹦跳跳地去了。
这时只听门外有人叫道:“李老弟,该走了!”嗓门大得象炸雷,是王致远的声音。天赐牵马出门,只见王致远几个鲜衣怒马,携弓佩剑,却不见孟文英。
天赐问道:“小孟为何不来?”王致远道:“我们几个去约过他。这小子装病在家,大约自知手底下太稀松,怕出乖露丑,索性做个缩头乌龟了事。”众人齐声大笑,策马而去。这些人都是府城中的公子哥,平日里飞鹰走马,狂放无羁。城中的百姓见得多了,也不以为异。
西去府城三十里便是滋阳山。山虽不高,林木却非常茂盛,獐狍麋鹿出没无常,确是行围打猎的好去处。三十里路并不算远。几位学友暗存较技之心,策马狂奔。不足半个时辰,苍翠的山岭悠然在望。天赐这匹乌骓马委实神骏非凡,将众人远远地甩在后面。
一行人陆续驰到山脚下。落在后面的几个累得气喘吁吁,通身大汗。王致远忍不住大声讥嘲,众人暗自好笑。天赐遥指着山下一湾清清的河水,说道:“咱们分头进山,午时在河边碰头。咱们先订个彩头,猎获最少者,罚他洗剥野兽,拾柴生火。”
众人哄然叫好。王致远却偏要抬杠,问道:“猎获多少又是怎么个算法?如果我猎到一头鹿,你却猎到十只兔子。只比数目我可要吃亏了。”天赐道:“多寡自有公论。你若是抬一头猛虎回来,我便是捉到一千只兔子也算是输给你。”众人齐声称善,分头去了。
天赐的武功在这群学友中算得上出类拔萃。那些位都是城里的公子哥,虽习过几手枪棒,却不肯下苦功,身手稀松平常。只有王致远与天赐在伯仲之间。但王致远的箭法差得太远,故而每次出城行围多半都是天赐拔得头筹。王致远心有不服,千方百计找天赐的不是。今天也没有例外。
早晨向妹妹夸口捉一头小鹿回去,所以天赐入山之后只管纵马游荡,对惊起的野兔山鸡之属毫不在意。以往山中野鹿甚多。可今天仿佛山神有意同天赐做对,整整搜寻了一个时辰,一无所获。眼见正午将至,若是空手而归,岂不让王致远等人笑掉大牙。
正自焦急,蹄声起处,灌木丛中忽然惊起了一道黄影,腿纤腹白,惊慌蹿走,正是一头獐子。天赐大喜,纵马追去。獐子在林中乱蹿,飘忽不定,极难取准。天赐却成竹在胸,张弓搭箭,瞄得正准。弓弦响处,飞奔的獐子应声翻倒,利箭穿破头骨,直透前额。
天赐飞马而至,俯身提起獐子,心想:“一头獐子是少了点。不过只要不垫底,抢不得头筹也没关系。让王兄得意一次好了。”抬头看看天色,正午已至,便策马下山。
天赐盘算得不错,可是偏偏事与愿违。众学友在河边聚首,大家各自献上猎物,无不满载而归,只有天赐猎获最少。众学友暗自诧异,王致远心花怒放。天赐自认晦气,没奈何动手拾柴生火,洗剥野兔山鸡,穿在树枝上烧得滋滋流油,香气四溢。众人取出酒囊,围在火边痛饮。
王致远半囊酒下肚,老毛病又犯了,扯开嗓门大放厥词:“我说理老弟,你今天是烧过香拜过佛,心存慈悲,不忍杀生。还是撞上了狐仙,迷恋美色,追踪而去。以致忘了正事,收获如此之少。”
天赐解释道:“王兄扯到哪里去了。我早晨答应妹妹,捉一头小鹿回去。因此只顾寻鹿,让你侥幸站了上风。”
王致远呵呵笑道:“看不出来,你平日在外逞强争胜,向不服人。没想到回到家里却怕了妹妹,事事不敢违拗。丢尽了咱们男人的脸面。”
天赐当即还以颜色,笑道:“做哥哥的对妹妹自然要倍加爱护,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可不象王兄,在家中只会做床头跪。在咱们面前是只老虎,一见到嫂子就变成了病猫。却不知是谁丢尽了男人的脸面。”
众人放声大笑。王致远引火烧身,哑口无言。众学友中他年龄最长,也只有他娶了妻子,自然时常成为同伴揶揄的对象。天赐也已经年满二十,按理也到了成亲的年龄。但李大人一直没有为他说亲,似乎另有打算。天赐醉心于文事武功,也从未动过念头。
这一餐闹了将近一个时辰,众人多不胜酒力,躺倒在河边休息。天赐因下午有事,饮的最少,早早向众学友告辞,先自进山去了。讲好傍晚各自回城,不必等他。
上午没有猎到鹿,天赐下午便不再走老路。策马只管向西奔驰,兜了一个大圈子进山。皇天不负苦心人。寻觅了一个时辰,终于找到了猎物。那是一母一幼两头野鹿,毛色纯褐发亮,撒满白色的斑纹,十分漂亮。天赐不敢惊动,悄悄掩近。两头鹿机警异常,远在数十步之外就听到了声音,迅速惊起,向林中奔去。
天赐策马紧追不舍。矫健的母鹿早就跑得远了,幼鹿身小力弱落在后面。天赐要捉活的,不敢用箭。可是山中树木茂密,乌骓马虽然神骏却奔驰不开。幼鹿又十分灵活,东冲西蹿,一时竟追赶不上。天赐也不着急,同幼鹿比耐力,紧紧盯在后面,只待幼鹿气力用尽,自然手到擒来。
这一追一逃,跑出了二三十里路。幼鹿奔跑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时机成熟,天赐紧催坐骑,飞奔而至,探出身体,抓住后颈,将幼鹿提起,横放在鞍桥上。幼鹿汗水淋淋,四蹄不住挣动,肌肉突突乱跳。天赐取出绳索,将四蹄牢牢捆住。他骑术精湛,狂奔了一个多时辰,并不觉得如何疲惫。
捉到幼鹿,对妹妹有了交代,可以回去了。方才只顾追赶幼鹿,没有留意到路径,不知身在何处,只得慢慢地觅路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