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经理是不顾一切地在欧洲大地上尽兴地呆了半个月。在这半个月里他只单独逛过一次大街,他花心思专程去购买了一粒红宝石钻戒,他要把它作为心灵之约和这一年里她的生日礼物,郑重地送给贝思宁。在这半个月里他把中国的事务完全搁置在了记忆之外,直到他感觉到事情再也不能拖延,直到他在日内瓦湖畔的连日逗留使得他对那里的景色在感觉里渐生饱餍,直到他和贝思宁之间那种久别重逢的惊喜、刺激和新鲜的美感日趋宁静,经理的心又开始了新的蠢蠢欲动,像一只栖息了数日的候鸟,接下来的任务又是继续飞翔,对它而言天空是永恒不变的诱惑,天空里的自由是令人砰然心跳的东西!
应该对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快乐是一个时间范畴,它有着流逝的特征,从它在心里生长出的那一刻起,它就开始衰减,因为它最初出现的那一刻所释放出来的魅力是最动人的,就像是浪花潮来的那一瞬间,它活泼可爱,令人欢喜,迷人,如同红舞鞋的脚一样逗起人的种种美感。但是当这种快乐的浪峰过去之后,人又会回到现实的平淡里,又会面对脚下那条普通的路,又得去脚踏实地行走,没有一个人可以长久的腾云驾雾和天马行空,因为幻想不能填充我们的胃口,更不能用它的素材垒砌起我们的未来。
人啊,注定要对真实作出承诺,这是生活所完全规定的,人的精神与活力都应该因为它而存在,复活,饱含真情。
这样,经理在种种奇思异想的争奇夺艳过后,他恢复了大脑的思考,于是他要回到他的工作中去了,激情,放纵,歌酒,美人,这一切都不能把他永远地留下来。男人是原野的马,奔放不羁,它也许是有道理的。在他终于记起另外一些事的时候,欧式经典建筑,异域优美风光,浪漫的美人,精致的生活,都不能解除他心中正在滋生的念头。
经理于是对他的女人说,“我要回中国了。”
就这样一句十分简短的话却让那个女人非常地惊恐失措,但她注定是不能挽留下他,虽然她一夜未眠,虽然她抽泣不已,她只想像一条丝草缠绕在他的生命的枝杆,永远相伴着,依靠着。
虽然贝思宁的沮丧与悲伤使得经理的心情变成灰色,但他还是在第二天破晓的时候趁她睡着了的片刻匆匆地走了,只留下一个纸条,写道:
“贝思宁,你是我心中永远的天使,朋友,爱人。”
贝思宁一觉醒来,环顾四壁,某些痕迹使整个房间弥漫着划不开的寂寥与孤独,她于是惊恐万状的奔到窗前,那张纸条像一个诅咒,把她推向了一个痛不欲生的悲惨处境。
纵目所望,高空里没有一只飞鸟,她真是欲哭无泪,跌靠在窗台上,像被忧伤的炽焰把她内在的思想烧干了般艰涩地叫着,“他走了,带走了生命的日头和光明!”这个残酷的现实几乎要使她窒息昏厥,她几乎感到手脚痉挛了,幸好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有一线某个意识里突然诞生的亮光为她似乎就要僵硬的感觉灌注了复苏的活力,于是她像一只疯鸟般朝着她心想的道路驶去,她把车驾驶得像惊隼掠翅般凶猛,把她路遇的司机惊悚得慌于躲闪,像羚羊见了猎物那般慌于逃奔。
到了机场外围,贝思宁一眼就看到了正在空阔的广场上向前走去的陈久,那个气质和性格与西方人完全不同的男子可以说把她彻头彻尾地征服了,情急之下毫不忌讳地叫喊着,“我的朋友,爱人,不要把我一个人留下,要走,带走我吧!”
但是距离太远,那个男人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因为当它传递到他的耳边的时候已经在空气的磨擦和传递中衰减得相当的弱小了,于是它所产生的震动已经不能提醒它的感官,也就是和周围的环境对他的影响基本持平。这对那个急于把他叫唤的女人来说真是一种可怕的现实,好像有一层严实的障碍把他们之间隔离,她满头满脑都是要把它拆除的念头。这样她慌慌张张地跨过几道有着阶梯的路坎,然后绕着环形的小径朝着面向广场敞开的入口跑去。
她迷迷糊糊地意识到,那个正在被她追逐的男人一登上那个通往蓝天和遥远的中国的梯子,她现有的那点微薄的希望之光就会熄灭,而正是这点希望之光维持她现有的毅志没丧失。就在她视线里的那点迷人的光芒呈气势磅礴的趋势的时候,就在她终于有一点儿的欣喜在心里出现迹象的时候,就在她窒息的心口透过一丝清爽之气的时候,真是非常不幸,她失常的样子很快惊动了四周的巡警,他们把她生硬地拦住,像一道坝阻拦了一股汹涌澎湃的活水,她差点要咆哮和斥喝了,但她却表现出了一种相当温和的态度,因为她相信刚毅的男人会同情一个柔弱的女人。
但是她的想法没能让她实现那个正在发急的心愿,作为机场的巡警,他们的天职是维护安全的机场秩序,这种责任重于泰山,于是他们不能允许自己过多地理解和辩别那个女子所作出的恳求,十分理性地回答她,“回去吧,这里不是缠绵的咖啡小屋,做一个遵守规章制度的公民,这是一个基本的义务。”
可是就在那短暂的摩蹭之间,经理已经开始攀登梯子。
贝思宁于是立即发疯般地叫喊起来,“我亲密的中国爱人,逗留一下,看看被你搁置下的爱情,它正从一个女人的心坎里迸发出来!”
虽然她称得上嘶声力竭,但他还是没能听到她的声音,如果他心里不是想着另外一件事,他也许会听到一点声音的,那一件事使他的感觉趋于麻木,趋于无动于衷。
在这种情况下,那个女子几乎绝望了,像一只被宰杀的鸭子拉长脖子把剩余的气息作最后一搏的倾吐着,“狠心的人啊,你不和我说最后一句话吗?你不和我再渡过仅仅是唯一的白天与黑夜吗?你为什么要如此迅速地离开,不声不响地离开,难道是要逃跑和躲避我吗?如果你的热情与真诚都是虚假的,那么为何不亲口对我说,而要选择这种冷漠无情的行动把我刺伤?我感到透心寒冷,在这种深深地伤害里,我宁愿你斟满一杯毒酒,在你临行前让我痛快地一饮而尽!饮鸩止渴,那样,我的生命至少可以获得一份安眠与宁静,不再如此悲切!”她深吸了口气,爆炸般地叫道,“回头看一眼我吧,我心狠的心灵杀手!我情愿你突然射击,让我倒在你的视线里!”
说罢,她无力地垂下了头,像一个精力枯竭了的生命,不过还可以看到她仍在努力地挣扎与支撑,不让自己倒下。
最后的叫声经理若有若无地听到了,进入他的心谷淡淡地回荡着,站在梯子的顶端突然转过身,但他不相信贝思宁会这么快速地跟上来,他想那个迷人的女子还在熟睡之中呢,因为她昨夜几乎不曾入眠,她很累了,当一个人累了的时候,睡眠就会难以惊扰。一棵焦枯耷拉的树,它要挺拔也需要细水缓缓地滋润,因此生命力的恢复,它是一个宁静细微的培养的过程。
贝思宁以为经理认出了她,突然变得神采焕发,正要用一种充沛的力量传递她的心声,她要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是贝思宁,永远的朋友,爱人!”但她刚开口,那个男人就回过身消逝在机舱的入口。
贝思宁惊愕得目瞪口呆,神情惨白,就在经理在窗口旁坐下向外张望的时候,他亲眼目睹她倒下去,但是直到有人过来把她抬走的时候从她的脖子里垂挂出一条十分鲜艳的红丝带,他才猛醒过来:她就是贝思宁!他想起了昨天夜里给她系红丝带的情景,那一刻,他多么仔细地注视着她,注视着她的美丽。
他突然从座位上站起,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舱门已经合闭,机身开始滑动,于是刚才所见的事像一个如锥的惊叹号坠在他的心坎,压得他喘不过气。久久,他在心里隐隐作痛地说,“那是一个无法忘怀的女人,她让我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