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
戴觅云几乎快要忘了眼泪是什么滋味。
在她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在她还记得父母长什么模样的时候,戴觅云经常在深夜偷偷的哭泣。可是时日久了,也就渐渐的忘了他们的长相。大约是在进入组织之后,她便忘却了眼泪的滋味。
当初组织肯收留她,就是因为她有着无比坚定的意志力,哪怕是在任务中中了枪伤,戴觅云也未曾掉过一滴泪水。
戴觅云心想,李追月大约也是与她一样吧。
一定是她梦里梦见了什么,才会哭得这样伤心。
大夫很快就来了,仔细的把脉之后,给李追月开了一个方子和一些膏药,嘱咐了一些禁忌,才慢悠悠的从后门离开。
李追月是在戌时的时候醒过来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睁开沉重的眼皮子,李追月对着四周茫然的看了好一会儿,才借着烛光看清周围的环境。是一间十分宽敞的房间,标准的赵国建筑。西亭的建筑与赵国有所不同,西亭的大多建筑物都是以石子为主,而赵国则是木质居多。
房间虽然很宽敞,却只有一桌一床一椅,再也没有其他的物件。李追月可以判断出来,这应该只是屋子主人临时休息的地方。
再往旁边看了一眼,李追月便看到了一位模样十四五岁的少女,此刻正靠在椅子上,合着眼睛打盹。
她记得,她昏迷之前看见的是戴觅云,这个人又是谁?
“我这是在哪里?”李追月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发觉自己身上的衣裳已经被人换过了,伤口也被人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她习惯性的去床头摸索自己的剑,很快就摸到了。
李追月一手握着宝剑,一边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肩膀上传来的剧痛让她呲牙咧嘴。
小糖被屋子里巨大的响动吵醒,连忙打个激灵,跑到了李追月的身边:“哎,李姑娘,你的伤还没好,千万不能动啊。”
因为要照顾李追月这个病号,小姐特地把两个休息的小二叫了回来,还嘱咐她,只要李追月一醒,就把桌上的海带绿豆粥喂她吃下。要是寻常的女子,受了这么重的伤早就卧床不起了,谁晓得这个李追月这么有精力。
“放开我。”李追月抽出宝剑,架在了小糖的脖子之上,声音森冷而无力。
小糖吓得呜哇一声哭了起来,手足无措的高声大喊:“小姐,小姐快来救我!”
戴觅云正在店子里和柳沛然闲聊。
柳沛然提及了夏侯骏烨突然生病,而且病的蹊跷,朝中大臣纷纷都在议论这件事情,不仅如此,更加怪诞的是,皇上把五个秀女全部都扣押到了天牢里。这事儿闹了一天,直到下朝之后,他才得知详情。
原来是采女阁有人用巫蛊娃娃陷害夏侯骏烨,所以夏侯骏烨才会一夜之间得了这种怪病。
戴觅云听完置之一笑。这个昏君不仅性格残暴,还昏庸无道啊,身为君王,他竟然还信巫蛊这一说?依她看来,巫蛊是假,只怕又是他自己玩的什么把戏吧?
“小姐,小姐快来救我!”
戴觅云正聊在重点上,便听到偏房里有了动静。她知道定然是李追月醒了,于是匆匆向柳沛然道别,捧了一壶热过的鲜牛奶,走进屋子。
一进屋,便看见李追月煞白着一张脸,怒气冲冲的箍着小糖。小糖单薄的身子被她钳制住,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醒了?”戴觅云好笑的盯着她,顺手把热牛奶放在桌子上,风轻云淡的说,“既然醒了的话,就吃点东西吧。你昏迷了大半日,一定饿坏了吧?”
看到熟悉的面孔,李追月的神情才舒缓一些,却依旧没有放下戒备:“你要是不想看到她死的话,就给我让开。”
小糖这会子哭得越发厉害了。小姐这带回来的都是什么人啊?好心当做驴肝肺,她好端端的关心她,居然还被挟持成了人质。可是,紧张的瞟了一眼自家的小姐,小糖发觉小姐却一点儿也不慌张。
戴觅云面色不改,清浅的目光落在李追月微微发抖的手上,忽然坚定地开口道:“你不会杀了她。你要是想杀她,早就动手了。李追月,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吗?”
“信你?”被戴觅云说中心思,李追月冷冷一笑,“你和我第一次见面,我为什么要信你?就凭你救了我?我可是一点也不感激你。”
对于李追月来说,“救人”在某种意义上就等同是杀人,甚至比杀人还要残忍可怕。
李追月原本生长在一座宁静和平的小海岛上,那里民风朴实、风景宜人,简直如同世外桃源。她的爹爹是一个打渔郎,娘亲则是在家里纺织为生,娘亲织造出来的渔网是全村最结实的,吸引了不少渔民慕名来买。
李家虽然并不富裕,日子却也算是逍遥自在。
可是,就在李追月八岁那一年,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劫杀如同噩梦一般的降临了。
就在她高高兴兴的从海边的山洞里准备回家的时候,她看到了几十艘船只靠在了海岸边。小岛上鲜少会有客人前来拜访,更别提是这么一大波人。
李追月好奇的探出小脑袋,便看见船上一时间走下来数百个人。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裳,手里拿着一模一样的钢刀,在一个鬓毛茂盛的男人的带领下,如同雷电一般的冲进了村子。
李追月害怕得赶紧逃回山洞里,就像寻常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躲猫猫一样,她把自己藏在了一块隐蔽的大石头之后。
每一次捉迷藏,都没有人能找得到她,这是她唯一的秘密。而这一次,那群可怕的陌生人也同样没有找到她。
李追月夹在狭隘的缝隙里,听见村子里传来一阵阵凄惨的叫声,听见那群人用钢刀在山洞里翻着东西,年幼的她知道自己若是在此时哭出声来,一定会没命,于是一直死死的憋着气。
她也忘了那群人究竟在海岛上面停留了多久,当夜色黑下来的时候,她趁着月光摸索回村子里,眼前所见的,却是一片一片的尸体。
猩红的血液化作了阡陌,交织在这片养育她的土地之上。
李追月吓得一边奔跑,一边尖叫。她大声的呼唤着爹爹和娘亲,可是,当她折返回家的时候,却看到了此生最让她难以忘怀的一幕。
温柔婉约的母亲趴在织布机上,身体早已经没有了温度,她的眼睛瞪得极大,仿佛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而顺着母亲的视线,李追月看见了爹爹,她的爹爹以一个痛苦的姿势平躺在地上,脖颈之上空空荡荡的——不晓得是谁如此的心狠手辣,将他爹爹的头颅割了下来。
年幼体弱的李追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慌,跌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她害怕,却更恨自己,若是她当时能够大着胆子跑回家中就好了,说不定爹爹和娘亲就能躲过一劫。
不晓得哭了多久,李追月看见门外走进来一个身形玉立的男子。
男人穿着及地的紫袍,清秀的五官宛如天神。
他就是“八荒”的主人。他把她从这个可怕的海岛之上带了出去。
自那一刻起,在李追月小小的心中,记下了那日船只上的旗帜,也记下了这位救走她的男人。
她凭着一身的怨气,在短短六年之内,就从“八荒”培养的第一批杀手之中脱颖而出,并且在最短的时间内,成了头牌杀手。
她为他出生入死,为了他不惜变成了一个杀人的魔头。
但可笑的是,在李追月接到最新任务的同一天,她无意中听到了当年海岛劫杀案的秘密。
原来,杀了她父母的凶手不是别人,正是八荒的阁主。
原来,她的父亲并不是一个打渔郎,而是潜逃在外的前朝太子。为了躲避皇家的追捕,她的父亲流落在小岛之上,邂逅了她的母亲。
两个人一拍即合,不久之后便生下了她。
这九年来,父亲乔装改扮,隐姓埋名,一直小心翼翼的过着日子。却终究还是被阁主发现了踪迹。
为了得到高额的赎金和一本武林秘籍,阁主把父亲的下落卖给了朝廷。
那些船只和船只上的那些人,便是朝廷里的人。
那旗帜上的图腾,正是西亭皇室的图腾。
所以当李追月得知,这一次的任务要杀的人是西亭皇室的三皇子蒋兆擎的时候,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西亭皇室的人该杀,而“八荒”的阁主,更该死!
她这一生已经生无可恋,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与他们同归于尽!
李追月恶狠狠的目视着戴觅云。
你看啊,那个秉着“救人”名义的人,把她变成了如今这幅模样,谁知道戴觅云救她又有什么目的呢?
想收拢自己,让自己成为他的人,然后替她卖命吗?
“你错了。”戴觅云镇定的勾勒出一个微笑,仿佛早就看穿了她心里的仇恨,“我救你,并不是要你来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