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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归途(下)

和风细雨吹散阴霾,澄明了晴空,亦唤醒承载几多尘烟的河川大地。青山葱茏,桃李芳菲,好一派…满人间。

晌午时分,由山西经太行转至东京地界的官道上行来一队甲胄分明的官军。这队官军人数在四、五十之间,领头的是两位青年将官。其中一个年约三十五、六,耳阔面方,颌下密生短须,一双精目湛湛有神。这将官勒马驻足四下环视,扬鞭指向前方对身边那丰神俊朗的少年道:“七少将军,前面便是羊肠坂,其间道路狭窄,盘桓诘屈,车马甚是难行。将士们连日赶路抗敌,怕早已疲累倦怠。依末将看,我等不如就在此歇息一刻,补充了给养再行上路。”

延嗣仔细打量,见羊肠坂前后连着两道深邃的峡谷,远远的似有溪流声响,便点点头道:“也好。羊肠坂地势艰险,辽人倒也不敢轻易在此设伏。邱大哥,你这就吩咐将士们原地歇息,再派几人轮流看守俘虏。我往附近走走,或可迎见六哥。”

见邱海离开,延嗣延了羊肠坂崎岖的土路缓缓而行。路边那千姿百态的山石、鬼斧神工的峭壁并未引起他的注意,只一心思忖道:爹令我押解文彬回京,这一路虽也遭遇辽军劫囚,他却不曾流露一丝逃脱之意,这是为何?莫非他有心伏法?没有可能。他素来擅谋,这等做法或是欲令我等麻痹,之后再循际逃脱?不对,辽人前次夜间来劫,我等防范疏漏差性中伏。文彬借此之机原可堂而皇之的离开,他却似局外人般的作壁上观。这难道是因他已暗生了背离之心?也不像……

延嗣百思不得其解,这时身后忽传来亲兵呼唤他的声音,他只得按捺下心中疑惑回到休息之处。见他回来,邱海上前道:“那马前副都指挥使适才遣人来说,想与你饮酒谈天。呵,他好大的架子!”

延嗣心中一动,笑笑:“邱大哥莫恼。当日在京师此人曾与我父兄有数面之缘。今日他找我原也无可厚非。邱大哥但放宽心,我自有分寸。”

说着,他装了一袋水走到不远处一辆囚车前,打发了兵士离开,将水送进缚了双手的文彬口内,席地而坐道:“文先生有何见教?”

文彬泰然于车内,抬臂拂去发上草屑,看看延嗣微笑:“当真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这等情状,倒也听不见‘叔叔’之称了。可叹!可怜!”

“延儿无状,叔叔莫怪。”延嗣顽色一现,扬手抱拳:“京城路途遥遥,幸赖叔叔始终‘寸步不离’,延儿方可安步当车。延儿多谢叔叔了。”

“不必客气。叔叔倒也真是想念眠柳山庄的兄弟们。只是,”文彬忽转话锋:“如今物是人非。此去京城怕是再难听见琼儿娇脆的笑声。”他惋惜的摇摇头低声道:“先前塔古的炮声、失窃的战图皆乃琼儿暗中相助,这番入了京城,你倒是该好好谢她才是。”

延嗣心头“咚”的狂跳,他暗暗攥紧拳道:他如何得知此等玄秘?难道小琼屡番助我完全是他与杜老贼设下的诡计?或者她也参与……念头一起,他慌忙甩开:雁门一役小琼拳拳之情我已无以回报,又如何能再怀疑她之品性。既不得相濡以沫,便相忘江湖罢了。他星眸一闪,看看文彬淡然一笑:“延嗣省得。”

延嗣语气极淡,文彬也不见怪。他笑了笑倚在车内养神,心下却似水波起伏不平,一忽儿想起先前与杜青云商讨的那下下之策,一忽儿又闪回琼儿一双盈盈泪眼。无奈,心疼之余,他轻叹一声喃喃道:“儿女真真是前世冤孽。”

闻听此言,延嗣心中一时酸、甜、涩、苦相互杂陈。他默默起身,目光中浮现了一丝复杂道:“先生保重。”

他回到歇脚的石洞边,待要寻了醒目之处刻下梨花记号,忽见邱海匆匆走来道:“探马来报,龙泉峡方向发现可疑人迹。”

“人数几何?”

“一人一马。”

“一人一马?会不会是六哥?邱大哥,你吩咐将士警戒,我去看看。”

延嗣飞身上得青骢,拨转马头向龙泉峡驰去,须臾便来到峡口。这龙泉峡峡长谷幽,群峰竞秀。春夏之时漫山苍郁,花团锦簇,常引得无数彩蝶翩翩起舞,煞是好看。见此美景延嗣不免心中流连,他信马由缰来到一处草滩,忽见一匹马儿在那里悠闲食草。这马儿四蹄赛雪,马鬃胜霜,延嗣细看顿时欣喜。他连声轻啸,似是召唤。那马闻啸立刻撒开四蹄奔至延嗣身旁,扬蹄甩尾甚是亲昵。

延嗣欢喜的抚马鬃道:“骕骦,怎的只你一个?六哥呢?”

见问,骕骦好像通灵般咬着延嗣衣袖直拽向前方一处小潭。延嗣心知其意,他拍拍骕骦示意带路,不多时便看见延昭欣长的身影。他待要上前招呼,却见延昭立于潭边,望定近旁一片林海道:“既来之则安之。二位姑娘又何必再躲?”

一串银铃脆笑倏而响起,转眼只见星儿与飞琼自林中缓步踱出。星儿看看延昭一甩发辫道:“六公子好厉害的眼力。姐,这次就算你赢。待回了府,那些物件姐姐若是喜欢拿去便是,星儿不玩赖。”

“那等阿堵物你自管留着,我不稀罕。”

二女自若如常,延昭气定神闲,却到底未曾料到延嗣适时的出现。只见延嗣恍惚一笑,走上前道:“六哥可是失算了,映星怕会不依不饶。”继而,他转向飞琼,眸中火花一闪而逝:“巧遇杜姑娘,杨延嗣有礼了。”

飞琼面色数变,转瞬却已落落大方:“七公子安好。”她借故观赏潭中游鱼移去目光却被星儿拉住道:“你们原也是旧识,这倒省了星儿一番介绍。”转而她又看看延嗣:“杨延嗣,之前你应我的那桩事已不作数,如今我们姐妹要与你们一同进京,你须得答应。”

其时延嗣心如苦麻,思潮汹涌,眸中神采只随了飞琼屡变的面色或飞扬或黯然,竟是不曾将星儿的话听进半分。延昭见他魂不守舍,不由暗气:二女一路蹑随绝非又一次偶然。映星顽皮倒也罢了,只是杜飞琼现在身份……我等解囚回京事关重大,小七却一心执念儿女私情,真真恼人。他轻咳一声,温润一礼:“阳春三月草长莺飞,确是踏青赏景的好时节。在下兄弟亦有心同游。奈何身在军中不得自由,若因此扫了二位姑娘雅兴,倒是在下兄弟的罪责。”他看了看延嗣道:“小七,你说是也不是?”

见六哥目含责备,延嗣顿时一震。他深吸口气淡声道:“还请二位姑娘见谅。”

延嗣淡然回应,星儿心中气苦,不觉又想起先前他对自己那番可有可无,若即若离的情状,一时间失落委屈齐涌上心,却倔强的将眼泪逼回:“杨延嗣,你若觉我讨人嫌大可直说,不必百般推诿。但若非如此,大丈夫自当言而有信。”

望见星儿眼中一汪泪水,飞琼满心凄酸。她默默将头扭向一边:星儿对他用情已深,我纵心有不甘,究竟覆水亦再难收。况且此次相救文叔叔势在必行,她不过局外人,我何必再连累她?

此念一动,她抬手理了星儿发辫道:“二位公子说的不错。你我原是停停走走四处玩耍没个晌晚,怎好无故耽搁人家时间?且行伍内军法竣苛,你也不愿二位公子受累不是?”

星儿自然明白这道理,只是延嗣那淡然之态引得她心中委屈。她看看在一旁食草的青骢忽然娇俏一笑:“也对。若因此累得别人家整日只可卧眠,倒真是咱们的罪过。姐,走吧。”她又看看尴尬的延嗣道:“二位公子,告辞。”

她拉着飞琼转身离开,经过青骢马时,她忽然一式“乳燕投林”跃上马背,再借力将飞琼带上马,甩了长鞭猛的一抽马臀。青骢受惊,一声嘶鸣,扬起四蹄狂奔向羊肠坂,却余了咯咯脆笑飘荡风中:“前路再见。”

未待延嗣反应,就听延昭急道:“还不上马!难道等了人被救走你才懊悔不成?”

骕骦载了他二人转眼便回到羊肠坂。甫一下马就见邱海手拎两只雉鸡笑呵呵走来道:“二位少将军可是回来了。赵姑娘猎了雉鸡说是晚上给将士们打牙祭。”

延昭有意的看看延嗣点点头:“她们到底还是来了。”说着他又走向囚车,见文彬仍似入定般于车内假寐,不免心中狐疑。他沉凝片刻道:“小七,不管你心里如何想法,若因私违了军规,六哥断不会姑息。你可明白?”

吹了一路的山风,延嗣异常清醒。他默默的放下枪解去剑,又看看延昭,独自牵了青骢与骕骦去溪畔洗刷。

见他闷闷离开,延昭也不理会。他吩咐了加派兵卒看守文彬,这才寻了有利地势布置阵局以防辽兵再次劫囚。

月波潭潭水清澈见底,无数游鱼穿梭嬉戏在五颜六色的鹅卵石间,煞是欢悦。延嗣缓缓将手浸入水中,企图让初春的冰凉驱走他纷乱的思绪,奈何飞琼似嗔似喜、亦忧还愁的倩影始终似那波心的涟漪在他眼前荡去复又来。他懊恼的一甩头猛地跳进潭中,登时一阵阵的冷冽涌起,刺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这当,身后一声清幽的叹息:“何苦这般糟蹋自己?不如直面还爽快些。”

延嗣一震,回身凝视了一如紫莲玉立的少女,苦涩笑笑:“你明白我不会那样做。”

少女不语。半晌移开目光轻嗔:“我若不来,你便要冻死自己幺?”

“冻死倒好。”延嗣趟了水走上岸,仰望远方青山点点:“你若是我又当如何?一边是法,一边有情,两者只可择其一。”

“我不知道。”少女抱膝坐下喃喃道:“但文叔叔我必须救。他于琼儿有养育之恩,教导之义。琼儿不能做忘恩负义之人,我也做不到。”

“你意指我杨延嗣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小琼,我知道你恨我。于情于理,你屡次相助,文先生暗中放纵,我自当大恩相报。然而……小琼,还望你谅解。”

“罢了。”飞琼凄凉的目光锁住潭中自在的游鱼:“琼儿早知这般结果。七少将军,星儿在寻你,莫让她伤心。”

延嗣歉疚的目光望向飞琼,良久方牵了马欲走,心里却又黯然:听她言语凄婉,似有心搏命。她这般相待,我又岂能再令她伤心?他松了缰绳,静静的坐在一旁,直到日暮西斜,落霞飞去……

“杨延嗣……”

“七少将军……”

远远的,是映星与邱海焦急的呼唤。飞琼醒回心神,看看延嗣又迅速将目光别过道:“怕是起炊了。七少将军,请。”

延嗣无言。唤了骕骦与青骢迎上映星二人。

风中飘着阵阵煨肉香气,延嗣却了无胃口。他随意喝了几口米粥便来到临时搭起的帐子里。见他进来,延昭拿了一封书函笑笑:“娘已将家中体己筹集了偿还给雾灵村村民。这是谭掌柜代表村民们写予你的谢辞,仔细收好了。若被爹知晓,怕是你又要皮肉受苦。”

“谢谢六哥。”

延嗣接过书信并不展读,他走到帐边看看朦胧月色喃声道:“月色不明,明日或是阴天……”

“月影晦暗却正合辽人之意。”延昭接口道:“我已加派人手安排妥当。小七,今夜你便辛苦些亲自当值如何?”

延嗣暗吃一惊,心道:六哥明知小琼此来或是不善,却为何令我亲自值夜?他是有心成全?还是试探小琼?

见他迟疑,延昭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小七果然要做那等悖逆之事?也罢!杜飞琼既然来者不善,小七若是不能当机立断,说不得只有……他主意已定,伸手握住延嗣肩头似歉愧似安慰:“待平安回了京,六哥一定陪你醉上三天三夜。”

伴了夜鸟轻啼,散落帐外的火堆一点点熄灭,四下里一片寂静。

囚帐中,借了烛光,文彬仔细看过棋盘上纵横胶着的黑白二子,忽摇头笑笑:“七少将军今夜似是心不在棋。”

延嗣一愕,手上棋子登时定格半空。他顺了文彬目光,只见己方白子不知何时竟已被黑子团团包围。他心下大惊:该死!我怎的如此轻敌?

“非也非也。”文彬仿佛看透他的心思:“七少将军并非轻敌,实乃心有旁系。七少将军放心,琼儿今夜断不会来。”

闻言,延嗣暗嘘口气,随即又想:他素来擅谋,我不可中其计。他起身提枪道:“夜已深,文先生且歇下吧。”

“自然。”文彬微笑:“文某周身大穴受制,若不将息如何应付这之后的漫漫长路。”

听他话音好像在说:你忒也小心,我已受制如何能逃。延嗣淡淡一笑转身出帐。这当,夜风拂动,一个娇小身形借了婆娑树影掩入囚帐后方,却不料身后又有一人悄然随来。

他甫一现身,林中便相继传来四、五声轻啸。闻听啸音,这后来之人宝石般的眼中立刻浮起一丝笃定笑容。他左右环顾,寻到一处大石后伏下身,注视了囚帐暗自戒备。

延嗣巡查回来在离帐不远的空地前坐了冥思片刻,忽低头自怀中掏出那只乌环反复把玩,又抬起衣袖仔细擦拭半日方自语道:“对不起……”

一声极细的叹息。

但见飞着琼紧贴帐子的纤巧身影微微一颤,艰难的将凝望了那背影的目光移去轻声呢喃:“对不起……”

她闪身入帐,却见文彬面对了一盘残棋安然道:“回去吧,文叔叔不能随你走。”

“文叔叔!”飞琼一头扑进文彬怀里哀声道:“他们,他们未曾发现。文叔叔,陪琼儿回家好幺?琼儿想娘了……”

“傻话。大事未成,文叔叔岂能就此抽身?”文彬顿了顿,抬眼看看幢幢暗影:“琼儿,莫要恨你爹爹。他所作一切总是为你。”

“他所作都只为他自己。”飞琼心伤:“只是,琼儿无法阻止……文叔叔,如今只有你可劝谏……所以琼儿必须救你离开。”

唉,岛主大志又岂是那区区南院枢密使便即满足的?文彬暗叹口气,怜爱的抚飞琼柔软的秀发:“琼儿,杨家那小子确是值得托付终身。机缘成熟,你便与他远走高飞罢了。”

飞琼不理,一扬皓腕迅疾拍向文彬周身大穴。文彬了然,他不慌不忙游走闪避:“琼儿,你爹爹待我情同亲弟,我不能负他。”

飞琼仍是不答。她紧咬双唇连连出掌。文彬并不还手,只脚踏方步时左时右,忽前忽后。正在这时,帐外倏然一声黯叹:“小琼,你当真要这般做幺?”

飞琼心中一痛,却不回头。帐幕掀起,延嗣默默进帐,久久凝视了飞琼苍白面颊,平静的抽出腰畔软剑:“我若不伤,你如何将人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