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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咫尺(下)

见少年一派爽直,嘎头心里乐开了花。他引着少年一行来到后院仓房,指挥二军兵将车马安顿下来又看看少年道:“我这店虽小,饭菜却是粗、细皆全。看你倒也有些大家气派,那等粗茶淡饭怕不合你胃口。你这些手下一路风餐露宿,食不果腹,更用不得粗粮。这样好了,我也不与你多要,只算你一桌七十文钱便是。”

闻他言,少年心道:“看这风雪恐怕一时也不得停歇,若顶峰冒雪赶往定襄固然提了脚程,但人困马乏,精气倦怠,倘若路遇强虏一番血战势必将损兵折员,倒不如整顿人马,将养精神。”他思忖方定,便笑笑道:“多谢小二哥好意。请你这便替我等备下饭菜如何?”

“甚好,甚好。”嘎头见自己轻而易举便做成了生意,早将一脸不耐换了笑容满面。他领了少年一间间的看过客房正要去后厨,忽见店掌柜擦着汗跑了来,抬腿便是一脚道:“不开眼的东西!这位将官乃是贵客,哪个叫你这般招待?还不快滚!告诉后面,将店内一品头菜统统给我备来!”

“难道贵客便可以吃白食幺?”嘎头委屈莫名,他嘟囔着再看看少年:“莫要赖了我的银两。”说着,不待掌柜再怒便往后厨而去。

掌柜见他走远,堆起满脸笑纹与少年打躬作揖,百般讨好。少年倒也不觉嘎头有何冒犯之处,只心道:店家为何称我等是贵客?又以一品头菜招待,这其中必有缘故。我暂且遂了他的意再做打算。他客套的与秦寿寒暄片刻便由着他引入一处宽大幽静的雅室。待得一众军兵到来,秦寿又连忙招呼着伙计上菜,并亲自添茶递水,状极殷勤。少年见他这般情态,不由动了疑念。他唤来秦寿相问,奈何秦寿只说是位姑娘这般吩咐。

姑娘?难道?少年心念一闪立刻便强行打消。这时只见嘎头莽莽撞撞闯进来骂道:“喂!你可是姓杨?你既是答应付我银两,为何又要那小娘子来砸我这店?莫非你是贼人幺?我不管,今日你若不赔我银子,我便将你告了去衙门!”

“混账!”秦寿吓得面皮泛白,他‘啪’的掴了嘎头一巴掌怒斥:“你有几个胆敢冒犯大人?还不快给大人磕头赔罪!”

“凭什么?”嘎头一梗脖:“是那小娘子无礼强说咱们弄丢了她姐姐,一进门便又砸又打。她既是姓杨的朋友,我只找他说理!”

见秦寿还待踢打,延嗣劝阻道:“秦掌柜,不知小二哥口中‘小娘子’可就是那位姑娘?在下倒也想见见,若的确是在下朋友,损毁了贵店财物,在下理当赔偿。”

店内财物被毁,秦寿本是心里揪疼,如今见延嗣揽了这桩赔偿便苦笑道:“小人这就带路。”

延嗣嘱咐了众军兵安心用饭正待随秦寿离开,忽听一少女银铃般的声音在外道:“你赔他作甚?他收了我的银子却看丢了人,合该他走霉运。”

赵姑娘?延嗣一愣,眼前顿被一片红云遮住了视线。映星踏进雅间,一见延嗣便旁若无人的笑道:“宁远将军有礼了!赵映星奉大将军之命协助宁远将军理事,不道之处还请宁远将军海涵。”

嘎头看他二人果然相识,气冲冲就要上前理论,却一把被面色如土的秦寿揪了耳朵拉扯着转身退了出去。延嗣见已无外人在场便看了星儿淡声道:“延嗣奉命前往雁门不敢耽搁时间,赵姑娘若是无事便请回去吧。”

“杨延嗣,你!”星儿想起风雪兼程连番奔波只为与延嗣同行雁门不觉微红了双眸,却娇横的一顿莲足取出腰间书函道:“这是杨叔父的书函,看不看在你!”

延嗣接过书函,见其上除了爹爹的殷殷叮嘱与严厉警醒竟还说道,探查出辽国大将耶林抹只奉命联军前往雁门,吩咐延嗣若遇此人切不可鲁莽行事且务必将其生擒……等云云。延嗣看罢,手心已是一片汗湿。他心道,爹爹吩咐我生擒耶林,我却将其拱手让与文彬。倘若文彬将其救治联手同赴雁门,我岂非便是纵虎归山?他这般想着倒把肠子悔了大半,只恨自己一时头脑发热全了文彬的义气。如今便是有办法截下耶林怕也没了时机,这该如何是好?

星儿看他忽然沉默,只道杨业又在信中借他未通过测试一事严词教训,忙敛了薄怒宽慰道:“杨叔父总是允了你前去雁门,你又何必自责?若你于雁门立下军功,杨叔父心中高兴,怕是再舍不得骂你半句。”

见她言语诚挚,延嗣倒也不好再行推拒,他一拱手道:“赵姑娘一番辛苦,延嗣多谢了。姑娘一路风尘,若不嫌弃延嗣便以一杯薄酒聊表谢意可好?”

星儿自与延嗣相处从未见他这般和颜悦色,心内不由窃喜。她羞怯的看了延嗣一眼道:“你不赶我走了?对不起,以前是我太任性,往后不会再与你添麻烦了。”

延嗣一怔,却见星儿一副怯怯的模样一时又于心不忍。无奈之下他便转开话题道:“适才你说秦掌柜看丢了人,到底怎么回事?若是误会,你自该向人家赔罪才是。”

“我给了银子嘱托他好生照看姐姐,他却任姐姐无故走失,我不问他要人便罢了,为何还要向他赔罪?”星儿娇憨的一甩发辫随即又低垂螓首道:“姐姐正在病中,无人照料,她何时才能到达雁门?我实在不该离开她半步。”

“令姐也去雁门关?这却有些麻烦。”闻听此话延嗣不觉为难,却也未曾放在心上,只随口道:“不过如今风雪正紧,料想令姐也不至走远。待风雪消停,你我沿路打探便是。只是你不该迁怒这店家,离店时需得好生赔礼。”

见延嗣将“你我”二字并用,星儿芳心又是一喜。她好像认错的孩童般嘟囔道:“赔礼便赔礼,不过多花些银两罢了。”

延嗣知她嘴硬并不与她计较,同众兵士用了饭向秦寿打听了嘎头身家来历便回转客房歇了下来,一宿无事。

次日天光刚亮,延嗣便起身查看天气。他见路上虽结了薄冰大雪却已停歇不由心道,眼看隆冬来临,我若不能及时赶去雁门,大哥他们恐怕便要缺衣断粮,那时若当真与辽军交战,我岂非便罪上加罪?爹也绝不会轻饶于我。他心下一番计较,于是找来副统军齐跃合计了片刻,便决定一众人马绕定襄穿应州直抵雁门关。

诸事议定,他便陪了星儿去向秦寿赔礼,且将一干好话说了个遍方令嘎头兴了从军之念。与秦寿结毕店钱,又吩咐了将士们齐整车马,一行人便离开了宝来客栈。延嗣仍是将坐骑狮子骢让与那位老兵,自己则与一众兵士押粮上路。星儿起初只当他为着新奇自己推车,及至进了应州方知晓他不忍那老兵长途跋涉,故将爱驹让了他骑,不由得星儿又在心底增添了几许对延嗣的爱意,一路上竟再无半点蛮横之态。

一行人披星戴月又连赶了三、四日终于来到雁门郡地界。眼看再过不久便可抵达雁门军营,众兵士不免群情振奋,唯有延嗣神情沉闷。星儿初时并不以为意,哪知愈接近雁门延嗣愈是如此,不由便令星儿心下奇怪。她旁敲侧击却始终不得结果,遂逐一推敲起路上琐事。

她本爱热闹,又擅调节气氛,一路的风餐露宿多亏她于其中逗乐解闷。延嗣见她忽收敛了刁蛮脾性好像邻家小妹善宽人怀,慢慢便将那莫名的厌烦削减了数分。他二人一路行来倒也相安无事,只是每每寻了客栈歇息便有满脸堆笑的店家相迎并安排食宿,好似事先预定了一般。一众兵士劳顿疲惫自是不在意,然而延嗣却动了疑念。他想起阳曲之行便因文彬诡计险些不得脱身,如今这等如出一辙之法莫非又是文彬弄鬼?他暗中查看却不见半点蛛丝马迹,只有星儿进进出出不知所为何事。延嗣有心相问,奈何星儿本有些小性,自是不大方便。但若不问出究竟,延嗣又着实不安。他默念在心,一面观察星儿举动,一面探问店家。奈何星儿举动如常,店家又闪烁其词,延嗣纳罕之间不自禁又添了烦绪。

这日晌午冬阳旭暖,天高云淡。延嗣见离着大哥驻地不过二十里路程便吩咐旗牌兵手执先锋官令牌先行赶去报讯,自己则与众兵继续匀速前进。下得官道前方便是广武城的城门,延嗣心中有事遂借口先去打点歇息之事提前进城,又委派齐跃暂代先锋官在后领队。星儿亦因疑虑在心欲与其同往,却被延嗣以“军令”相阻,纵是不愿却也无法。一切妥当,延嗣牵过心爱坐骑飞身入城而去。

延平虽奉命驻守雁门,平日却也往来广武等几座城池巡查。杨家军军纪严明,铁律如山,城中乡民无一不尊崇敬服。各商各户公平礼让,乡风醇化。延嗣飞骑入城见得此情心道,母兄为了令我历练建功,不惜多次与爹争论辩驳,若我依旧那般任性妄为又如何对得起他们?爹常说“慎思,明辨,笃行。”兄长们做得到,我也做得到。

如此,他便一路打探了寻至颇负盛名的“云瑞客栈”。据说,这是一家谭姓姐弟合开客店。广武城处宋辽边境,因宋辽常年征乱不休,故此地客栈酒肆甚为稀少。而盛名在外的“云瑞客栈”却是不惧,不仅商旅云集且日进斗金。传说此店实乃辽人所有,然广武城内汉民却不这般认为。只因其店主热忱友善,伙计周到细致。客人有求,均尽心尽力满足其所需,着实令人生得宾至如归之感。除此之外,此店还有一道名动四方的特色菜“清蒸江珧柱”。其色缤纷、其汤香浓、其味清鲜。食之便只觉鸡虾乏味。凡商旅落脚歇宿此店,皆要品了这菜方觉此生不曾虚度。

延嗣虽觉乡民大多言过其实,却不自禁起了好奇。他心道,这一路处处有人先我安排下上等食宿,且总有几道饭菜为我所喜,量来必是旧时,只不愿与我相见。如今狮子骢日行千里,于他之前入得城内,我倒要看看到底何许人。延嗣自费劲口舌气力央了爹爹雁门之行,早将儿女私情封尘心底,兼之有文彬那等前车之鉴,他更是生生掩埋了与飞琼的一切悲喜恨怨,只求建功立业,博得爹爹赞誉认可。

熙熙攘攘的人群内渐多了些身着圆领窄袖外袍,足套长筒高靴,发卷肤粗的番人,延嗣想着那传闻不觉警惕了心神。他将狮子骢弃于路旁,只作路人装扮向云瑞客栈行去。

日中正是云瑞客栈鼎沸之时。此时站在栈外的两名年轻伙计一个满脸俏皮的眺望来路,一个壮实忠鲁的引了来往客商入店歇息。眼见延嗣悠闲洒脱的往这边而来,那俏皮的小伙计忽然靠近忠鲁伙计附耳低语。见他连连点头,俏皮伙计随即正了神色一转身进了客栈。

他进去不久,延嗣便提着包袱来到客栈门前。忠鲁伙计一见他连忙迎上来道:“客官可是要打尖住店?”

“正是。”延嗣抬眼望向那“云瑞客栈”的黑漆门匾道:“在下携队行商途径此地,不知贵店可有宽屋敞院幺?”

“小店别的不说,便是屋多院多。客官一行几人?”

延嗣闻言心道,传说此店乃辽人所开,若是普通辽商倒也罢了,若似那老贼一般的人物,我便需小心应对。他笑笑道:“既是行商自然少不得人数且财物众多,还需劳烦小二哥了。”

“小的省得。但不知客官是现在歇下打尖还是待人到齐了再安顿?”

“自是现在。”

那伙计唱了诺,向里喊话道:“有客到!请!”

随即从里出来一个虎头虎脑的伙计,看年纪却是不足十五。他见了延嗣先是俏皮的一挑眉接着笑嘻嘻道:“客官,里面请。”

见他笑嘻嘻的挑挑眉,延嗣忽觉这小伙计甚为熟悉,只是那面貌十分的陌生。他心中起疑便寻了话题与小伙计搭讪,暗里却机敏的环顾四下,见其的确无甚异样才稍稍放了心,随着小伙计左转穿了廊而去。看着他渐行渐远,那忠鲁伙计忽自衣中掏出一纸画像自语道:“看他斯斯文文的哪里象是负心汉?莫不是珊姑娘又拿我耍笑?呵呵,这回我可不上她的当,待大小姐回来我便去讨赏。”

他正美滋滋望天想着得了赏钱便给阿翠买桂花油,忽觉眼前为一片阴影笼罩。他挥挥手想要赶走那篇阴影却听见一细柔轻灵的声音道:“大壮,你又想了给阿翠买东西吧?有客到也不知招呼。”

大壮回神一看,见是一位紫衣少女伴着一对五旬上下老夫妇站在面前立刻咧嘴憨笑道:“是大小姐回来了。大小姐,大壮替你迎来了贵客,这赏钱还需多些,俺要给阿翠过生辰。”

“大壮,你说什么!”那少女闻听瞬间雪白了脸:“你是说,他……杨……已经到了?”

“俺可不知他是不是叫‘他杨’,但泥鳅正经说出的话俺多半是信的。就是不知泥鳅这小子为啥要套个劳什子面具,俺看那贵客一脸斯文可不象是坏人。”

“他……既已安全,我便放心了。”少女似乎未听见大壮的话,只从腰际掏出几锭碎银交给大壮道:“这些银子你拿了去给阿翠吧。替我转告珊姑娘与秋姐,请她们好生照顾我这义父母。我先走了。”

少女说着便要转身离开,却一把被那老妇人拉住道:“琼姑,你当真不见七少将军了?老婆子看着他倒是心地善良的好小伙。当日见着他,老伴儿和我便打心眼里喜欢。”

“娘,您忘了我跟您说过,七,七公子已经……”飞琼张了张樱口,半日方仿佛筋疲力尽般凄然一笑:“已经与那映星姑娘……”

“男儿家三妻四妾倒也不碍,”老妇人抬眼看看身旁老翁道:“当日我这当家的不也是为成儿定了亲成儿不愿,这才闹得父子俩成了仇,成儿投了军……”说到此,老妇人忽举了衣袖去擦眼角:“如今成儿……早知这般,当初便遂成儿的愿迎了丝儿进门也不至……”

“老婆子,莫说了!”老翁忽苍凉一叹:“琼姑既是不愿,便随了她吧。你我既已寻到雁门关,无论如何总要替成儿完成心愿。”

“义父放心,”飞琼抬手替老妇人拢了碎发看看老翁强笑道:“大少将军定会为成哥了却心愿。”她说着又转向一旁挠头抓腮的大壮道:“告诉珊姑娘,务必保七公子平安通过雁门峡!”

嘱咐大壮扶着林氏夫妇进了客店,飞琼喃喃道:“杨延嗣,琼儿不会成为你的绊脚石,你放心便是。”

齐跃与星儿率领车队进得广武城便按路人指点去往云瑞客栈。途中星儿因不耐众人脚程缓慢便独自快马先行,将到客店之时忽见那方正有一紫衣少女纵马向南而行。星儿眼望那紫影远去,没来由的心中一紧。她虽与飞琼相识不久却早将她当作了姐姐,自飞琼于宝来客栈不告而别,星儿一直在寻她,但又唯恐耽搁延嗣行程,所以未向延嗣提及此事。此时星儿见那少女背影像极了飞琼,自然不肯放弃此番机会。她追了一程忽然一转念头道,我答应爷爷相助杨延嗣顺利抵达雁门,虽说一路倒也平安,但杨叔父曾说那雁门峡地势极其险恶,番贼又向来狡诈,杨叔父便是担心杨延嗣年轻气盛不足以应付而一再否决那雁门之行。如今他差人往云麾将军处报讯,若可未雨绸缪岂非更佳?星儿打定主意遂不舍的看了前方那一抹如烟紫影拨转马头赶回云瑞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