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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手足(中)

相较于校场上将士们热火朝天的排兵对练,设在场边的那座被铁栅栏围起的账房便尤为显得森严冷清。牢卒老王头手提食盒一瘸一拐的自不远处颠颠走来。看看被铁索牢牢拴住的营房,老王头摇摇花白的头,自军衣褡裢处掏出一串钥匙,转了几转门闩,‘哐当’一声将牢门打开。

道道阳光照进营来,顿令黑暗气闷的房内通透敞亮了许多。老王头推开门,正见一身囚服的延嗣席地而坐,两眼呆呆的凝望营内那扇仅可透气的窗户默默出神。他无奈的暗叹口气,走上前从食盒内取出两碟清淡小菜一碗粗米饭端到延嗣面前,正待开口言劝,却听延嗣颓丧的轻声道:“适才大将军来过,是幺?”

“这…哦,这饭菜虽粗淡,却是刚出锅的,七少将军,你趁热吃了吧。”老王头不答反岔开了延嗣的问话。

老王头的答非所问令延嗣心头涌起一片酸楚。他心知这必是父亲的命令,便望着老王头苦涩一笑:“延嗣乃犯卒,不配用此饭菜,有劳老人家了。”言毕,他便将头深埋于臂肘间不说亦不动。

“七少将军,你…唉!”老王头见延嗣不肯用饭欲再行相劝,却发现延嗣的双肩微微有些抖动。他不自禁的再叹一声,轻轻放下食盒,回身出来营帐重又锁上了铁门。

杨业抽身离开军牢,又仔细巡查了一番青龙、白虎、朱雀三营练兵守备情况,这才返回玄武帅营。营前守军见是大将军巡营回来,急忙禀告说各位少将军已候在营内多时。杨业颔了颔首示意众守军暂可归营歇息之后便负手走进帅营。延广四人一见杨业回营,慌忙齐齐上前向父亲跪拜请礼,不想杨业只吩咐了延广延辉罢礼却未叫延庆延昭起身。延广延辉不知何故,想要说话又发现父亲面色肃穆,便不敢轻易开言。一时间,紧张的气息笼罩整座大营。

半晌,只见杨业先是抬眼看了看案桌上的包裹,接着凌厉的一扫延庆延昭沉声道:“本将命你二人助乌松解厄之后便火速擒拿杨延嗣回营,然你二人竟耽搁至此,这作何解释啊?”

延庆闻言一愣,反射性的欲回父亲问话,不想却见延昭仿佛倦怠似的眨眨眼,似乎对他有所暗示。延庆顺着弟弟的目光看向案桌,猛地想起军中有“不取民物,不受民赠”之规矩,顿时恍然。他深知父亲严于律己之作风。百姓馈赠之物父亲不仅从未收取过半分,亦是如此这般教导儿子们。然而今日…虽说这包中之物未必派得上用场,但只要能激起父亲一丝怜子之情,便是受处也值。延庆思至此,立刻与延昭交换了眼神,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计划将错就错的伏下身道:“末将知罪!”

“哦?说来听听。”

“末将奉命增援乌松,却在乌松解困之后未能及时劝阻杨延嗣孤身抗敌,致使其身受多创而延误归营缴令之时。杨延庆办事不力,愿受军法。”

“这便是你怠慢军令的解释?”听罢延庆所言,杨业刚刚有所回暖的面色剎时阴沉了下来。‘知子莫若父’,杨业于言语斥问间已自二子频繁交换的眼神中看出了他们的心思。按捺下心头怒气,他慢慢踱到延庆面前重哼一声道:“办事不力?杨家的三少将军倒真是会说话!”顿了顿,他又将目光投向延昭淡淡的说道:“想必六少将军亦有请罪之言,不妨也说说罢。”

延昭与延庆同样心思,但凡能够回护相救弟弟,即使触犯军规亦是所不惜。他未曾辩解如何怠慢军令,只直视着父亲侃侃言道:“杨延嗣火烧辽营击毙辽将惊退敌军乃建大功,属下知其功而未及时上报将军,是为失职。属下亦甘愿受罚。”

眼见父亲面色愈渐黑沉,一旁的延广不由自主替弟弟们捏了把汗。他心下明白三弟六弟明知父亲所问乃收受乡民赠礼之事,却故作糊涂自求惩处以护七弟之意定是想借此软化父亲的心。然而他们这样做势必惹起父亲更大怒火,这该如何是好?延广正想着,身边的延辉忽然悄悄一指那包裹,又看看两个兄弟,低声道:“先发制人。”

延广得延辉暗示,立刻省及弟弟话中之意。只见他抬腿走至延庆延昭面前高声斥道:“大胆杨延庆杨延昭,将军问话不思愧悔反左故而言他,该当何罪?军中规矩,不侵民,不扰民;不取民物,不受民赠。你二人身负军职却明知故犯,如何对得起将军多年的谆谆教诲,千分苦心?还不赶快叩请将军以求谅恕?”话音未落,他又转向杨业一屈双膝跪倒在地道:“杨延庆、杨延昭无视军律本当严惩,但求将军念在他们抗敌有功且乃初犯的份上饶恕他们妄为之罪。今日既是团圆佳节,末将愿亲自前往城中致歉,并归还乡民所有馈赠。恳请将军应允!”

“请将军开恩!”

杨业本因恼怒延庆延昭为护幼弟妄顾军纪而欲行教训惩戒,不想延广却语出‘团圆’。想起家中日夜泪盼儿子们的夫人,再想想拘押在牢的延嗣,他蓦然一声长叹:“都起来吧。杨延庆、杨延昭,念你二人解乌松之困有功,今mg将就暂且饶了你二人怠慢军令,收受民赠之罪。倘若下次再敢有犯,定加倍严惩。杨延广、杨延辉,现本将命你二人速速前往归还一众乡民馈赠之礼,不得有误!”

捧着沉甸甸的包裹,延广亦忧亦喜。几人等候营内之时,延庆延昭便已将收取乡民馈赠之意告知且只待父亲接下这礼之后,兄弟们再相求父亲从轻处置七弟。哪料父亲不仅因此动了怒,还差点问了三弟六弟之罪。听六弟言下之意,似乎这包中之物或可激起父亲怜子之情,但眼下若不遵令便是抗命悖逆,岂不反弄巧成拙?然而,适才父亲面上一瞬间涌起的疼惜以及那一息的怔神、长叹,分明已是心软不忍,若此时以物相示当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延广踌躇的摩娑着包裹,忽然感觉手好像被硬物铬着,他下意识的低头察看,却发现有一点银亮隐约露出。延广心下一动,只怕弟弟们收了不该收的礼,他将包裹交给延辉后走到正轻声交谈的延庆延昭面前,凝重的看着他们。延昭一见延广这般模样,心知二哥必是有所误会,便连忙拉着他走至帐边,附在他耳边低声解释着…

儿子们如此不顾忌的交谈看在杨业眼里,令他心底骤现了一丝柔情。不必听,他亦知儿子们仍在寻思如何替延嗣脱罪求情。虽说儿子们所求有些道理,这个孽障火烧辽营断其后路确有小功,然而若非因他妄为任性,又怎会令林成、左良这两员忠心赤胆,战功卓著的大将血染乌松,魂无所依?将,以军为荣耀,因军而自豪。对不起这些弃家舍业,以命相搏的三军将士,便得些家声亦无颜面忝居这一军统帅之神圣职责。这个孽障!深深隐去那一缕怜爱,杨业放下手中书简,看看交头接耳的儿子们,一拍桌子喝斥道:“你们几个还杵在这里作什么?难道还欲替杨延嗣求情讨饶不成?”

眼见父亲渐呈柔暖的面色瞬间再腾怒意,延广几人面面相觑,当真慌乱无措了起来。此时营外忽然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骁骑营都校邱海参见大将军!”

“进来。”

邱海领命进帐,一见几位少将军,不禁一怔。他单膝点地,向杨业以及延广等人见礼后便闷不吭声站在了一旁。

杨业看看一脸拘谨的邱海,又看看几个儿子,沉声道:“邱都校,何事?”

邱海见大将军发问,不敢不回。然而一见几位少将军满面哀恳地望向大将军,他竟是话到嘴边却如何也说不出来。

“邱都校!”杨业提高了声音。

“是!”邱海一震,不得不无奈的看了一眼延广几人,躬身回话道:“邱海奉大将军之令为林成、左良二位督尉所设…祭奠堂…衣冠冢均已安排妥当,请大将军示下!”

邱海话音刚落,只见杨业沉肃的脸膛陡的闪现一抹绞痛。他以手撑案强行抑住发颤的身躯,一字一句道:“传令三军,正午时分于玄武大场…祭灵!”

一记焦雷于似将窒息的大营轰然炸响,再看延广兄弟竟皆眼圈泛红,面色灰白。顾不得军规体统,四人齐齐跪倒挡在杨业身前欲阻住他迈出的脚步,杨业看在眼里,疼在心头。然而剧烈抽痛不过一瞬,便只见他重又挺起苍劲坚拔的身形,望着伏跪一地的儿子们沉声:“仰无愧天,俯无愧地。你们自当永远铭记!退下罢!”

“爹!”

“退下!”

杨业不怒自威的言语、气势慨然的神态无一例外的震慑着杨家四子,直令得几个人不由自主让开前路,眼睁睁看着父亲拿下延辉手中包袱一步步走向厚重的营门…

眼看父亲便要掀帘而出,延昭忽然站起身满含愧疚的望一眼父亲斑白的发丝,一咬牙,轻轻松开了似握似蜷的手。

‘嗤嗤’声起,一道细细的弧线不偏不倚射向了杨业,令他只觉手腕处一阵微麻,提在手中的包袱不自觉的斜出寸许,但只见一方鹅卵石大小,色泽银亮的祈福佩锁自包中滑落,杨业心中一动,情不自禁探手一兜,稳稳的将其接握手中。

“六弟!你做什么!”眼见一锭碎银自六弟指间直袭父亲手腕,延广怒然勃面。他疾步上前反手出掌将延昭单臂牢牢反剪,接着猛一抬腿磕向他的膝窝厉声道:“还不快向爹请罪!”

一旁的延庆延辉亦不料弟弟竟做出这等忤逆之举,惊诧之下竟皆愣住。看着六弟被气得满脸通红的二哥狠狠踢掼于地,二人心中不忍,慌忙拉住延广似有求情之意。四兄弟如此这般僵持着,谁也不曾注意父亲注视着手中那方刻着由蝙蝠、蟠桃以及两枚铜钱组成的福寿双全图的佩锁,眼中不自禁的流露出万点温情。

杨业定定的凝视着银锁,脑海中不觉浮现出秀美端庄的夫人小心翼翼的抱着哇哇啼哭的延嗣焦急的等在屋前的情形。那日正是延嗣满月之期,他因军中事务繁重未能为儿子操办满月之庆,待得返家已然掌灯时分。一直被赛花抱在怀中已哭了许久的延嗣望着刚踏进家门的杨业,不知怎的居然停止了哭闹,盯着他不停的挥着胖胖的小拳头,踢着藕节般肥硕的小腿,好似要与爹爹说话。杨业心下欢喜,次日便亲往集市为儿子定做了一方与手中‘福寿双全’锁样式形状极其相似的‘麒麟送子’长命锁佩戴其项上,希望儿子一如麒麟聪慧勇敢,福瑞无穷。

如今延嗣业已长成,虽是冲动莽撞,闯祸无数,却也有些聪慧勇敢之气。只是…唉,延嗣!你当真便是爹命中的魔星…这一念间,杨业不知不觉竟渐熄了心头怒火。他抬起炯炯精目看看仍在僵持的四个儿子,又拍拍手中包袱,长叹一声道:“你们几个不必再做戏给为父看,这点小伎俩为父十年前便已知之甚深了。此中馈赠之物既是众乡民一片护佑之情,你们也不必再前往归还,分送下去与将士们同享这中秋福泽罢。但是,倘若你等再敢收受民众半分馈赠,为父定当重惩不怠!好了,为父乏了,你们各自回营待命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