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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随军(下)

大雪接连下了四五日才渐渐停歇。好容易盼到久违的阳光重又光临,令人心中无比舒服,营中却又不见了延嗣健谈的言语,开朗的笑声。只看到他不声不响咬牙练枪的身影。众士兵只以为是因七少将军被将军处罚而闷闷不乐,却不想延嗣还有另一番心事。这几日延嗣总觉有人默默关注着自己。衣服,叠放得干凈整齐;银枪,擦拭得一尘不染。延嗣起初认为是三哥四哥暗中照顾,转念一想又觉无此可能。大雪下了几日,此事便进行了几日,对此延嗣甚为不解。他暗下决心,定要将此事弄个水落石出。

延嗣的闷闷不乐不仅令众士兵无甚心情,就连身为主帅的杨业也察觉不对。以往无论自己如何处罚儿子,儿子也只是两三天便又恢复爱笑爱玩的本性,然而这次竟持续了四五日,杨业甚感奇怪,便至北营探望。却仍只是见儿子或在晒晾粮草或在舞枪弄棒,士兵们想要帮他,也被他拒绝。甚至是延庆延辉找他谈天,他也只听多说少,完全没有了以往的神采。见到杨业前来,延嗣更是闪避,全不与爹爹照面。

杨业心中疼惜,这日信步又来到北营。进了粮仓,杨业有意放慢了脚步。延嗣正将一捆捆的粮草分堆码齐,听见脚步声便头也不回道:“小于,我说了,不必你相帮。你回校场吧,免得被将军发现再行处罚你,那便是我的不是了。”

听得儿子语调平静,杨业的心放了大半,他悄悄坐下并不开言。延嗣不见有人搭腔便又继续道:“小于,我知道你是怕我受不住,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没事了。只是将军骂我没用,我就是不服。他认为我不行我就偏要做给他看,让他知道杨家没有一个孬种。”

杨业这才明白儿子原来是与自己赌这口气。他刚要开口又听延嗣道:“其实爹是疼我的,见我被雪淋便命人姜汤给我。可我真的不明白爹为何不肯直接说?娘从不这样,疼爱就是疼爱,更不会隐藏遮掩。难道爹宁愿我们这样误会他?若是娘在就好了,我便不至这般烦。”延嗣忽然转过身道:“小于,你说是不……”

话刚到此处便如硬枣被延嗣生吞了回去,他看着桌边的爹爹眼中闪过一丝怜爱,心中好似蚂蚁抓咬一般惊惶失措。他垂下头低声道:“将军,我去练抢了。”

“站住。”杨业看了儿子柔声道:“你预备与爹赌这口气赌到何时?难道真要等到爹花白了鬓发,佝偻了背?延嗣,爹知道那日不该重语骂你,爹那是恨铁不成钢啊。爹无时无刻不希望你早日成材,能为我杨家多争一份光彩,纵使耗尽爹一生心血也值得了。”

自从受伤那日听见爹爹一片肺腑之言,延嗣便暗自发誓决不辜负爹娘的苦心。奈何因着自己心有旁鹜令爹爹失望,他心中亦内疚不已。他望着杨业哽咽道:“我知道我没用,令爹失望。孩儿以后再不会了。”

“谁说你没用?你的‘斩马枪’不是使得很好?”杨业撸了撸儿子黑亮的头笑道:“爹是希望你能将潜力发挥到极至,故而如此激你。爹不如你娘,不会表达,你们不要怪爹才好。”

“爹,”延嗣摇摇头:“孩儿从没怪过您。是孩儿自己不够努力不够好,令爹操心。是孩儿对不起爹。”他如鲠在喉说不下去。

“好了,好了。”杨业点点延嗣的额头轻嗔:“瞧瞧,都是大人了,仍这般爱哭。我看你还是离不开你娘,不如仍旧回去陪伴你娘好了。”

“我不回去。”延嗣急忙抹去眼泪道:“我是很想娘,但我要做出些成绩给娘看,让娘知道小七没有给娘丢脸。爹,求求您不要赶我回去,我保证再不哭了。”

“你呀,真是爹娘的小魔星!”杨业笑意荡漾心间:“行了。爹明日奉旨上朝,你不许给我偷懒,听见没有?”

“真的?太好了。”延嗣正想着三哥四哥交给自己的任务,闻听爹爹此言正中下怀,却又觉不妥便急忙道:“请爹替孩儿问候贤王哥哥,孩儿很想他。”

“得了便宜便卖乖!”杨业轻斥:“一点不知收敛。看来还得要你多受几次教训。”

延嗣吐了吐舌头:“孩儿下次不敢了。”

杨业不想儿子再委屈,便又软了声音:“我不在营中之时凡事要听哥哥们的,不可自作主张,知道幺?”

延嗣慌忙点头答应。杨业拍拍他的肩膀,放心而去。延嗣送爹爹出营时忽然瞥到桌上的紫色绸带,他扬扬眉,自信的笑了。

傍晚时分,延嗣来到延庆帐中,将爹爹明日上朝之事告知了两个哥哥。延庆延辉心中兴奋不已,兄弟三人来到后山,放了信鸽将此消息传给了延德。

晚饭后延嗣借故头疼,早早便在营中安歇下来。

灯烛摇摇,树影婆娑。一个人影悄悄闪入帐中。因是背对延嗣,烛光照不见那人面容,延嗣只得半睁着眼察看那人举动。只见那人先是将延嗣搭在椅背上的军衣拿起,细心的将衣上沾落的稻草一一掸落,叠起轻轻放置桌边,接着又取下延嗣那柄靠墻而立的银枪,仔细的擦拭了起来。

延嗣越看越觉得那裊娜的背影像极了飞琼。他几乎便要起身,却又怕惊吓了她,于是忍住愈跳愈烈的心耐心的等待着。

那人将一切收拾停当便转过身移步来到延嗣床前,轻抬皓腕试探着延嗣的额头,叹口气悠悠说道:“还要逞强!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如何领兵征战?”

剎那,时间静止,呼吸局促。延嗣定定的注视着面前的人儿,仿佛不知身在云中或在雾里。他猛地攥住那双在他额头上画着圆弧的柔荑,生怕一放手,人儿便从此消失不见。

“小琼,小琼!我,我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了。你……还……好幺?有没有被欺负?我真的很想你!”

怕是世上任何一句言语也无法表达延嗣此刻欢腾雀跃的心。他只是凝视着,期盼着。

延嗣的凝视令飞琼无法也不舍得离开半刻,她盯着延嗣惊喜交加的俊朗面容,忽又想起延嗣对自己的不信任,不禁恼恨连连,挣脱了延嗣的掌握呜咽:“我不过是玩弄欺骗感情的人。你放手!”

“我不放!”延嗣执拗的拉着飞琼的手:“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听信挑唆误会于你。小琼,你原谅我好幺?”

飞琼伤心的连连摇头,使劲挣扎道:“你放开!你扭疼了我的手!”

“对,对不起!”延嗣无限内疚又惶恐的松开了飞琼的手:”小琼,我不是存心…”

紫影飘忽,却已杳无踪迹。

延嗣徒劳的盯着帐外,默默自语道:“我绝不会放弃……”

翌日清晨,杨业带着两名亲兵直奔皇宫。往常延嗣见爹爹不在必是欢腾一翻,今次却半点也提不起兴致。默默来到延庆帐中,见哥哥们神采奕奕的齐整了衣衫,延嗣既替他们高兴又不免羡慕。他看着哥哥们离去的背影喃喃道:“小琼,你何时才肯见我?”

又在西营中呆了半晌,延嗣脑中却依旧混乱,他沮丧的从西营走到东营,又从东营回到北营,迎面正撞上欲出营购置米粮的于财。延嗣好似抓住了专治百病的良医,不由分说拽着他便往粮仓走去。

“七少将军,你做什么?我正要出营采购粮食,误了时辰李统领会罚我的。”于财苦着脸道。

“小于,我有要事找你,若李统领盘问,我替你担着。”延嗣将于财摁在椅子上,自己却在旁托了腮一语不发。

“七少将军,你怎么了?何事令你这般烦?难道还是因为将军处罚你的事?”

“我已经与我爹和好了。我是想问你……”延嗣不好意思地笑笑道:“若是你做了对不起朋友的事,你会怎么办?”

“朋友?家被我爹输光,朋友也不再踏我家的门槛了。”于财沉默了半晌道:“七少将军,难道你得罪了朋友?”

“我不该怀疑她。现在我很想向她道歉,但她却不肯见我。小于,我该怎么办?”

于财见延嗣如此烦恼,也不知该如何劝慰,他站起身走到兵器架前提了枪道:“七少将军也不必太过烦恼,不如我陪你练练枪如何?”

延嗣苦思冥想了半晌仍无计策,只得随了于财的建议与他对练起了枪。不知不觉日近正午,于财脑中忽然灵光一现。他看看延嗣道:“苦肉计。苦肉计。”

延嗣一愣神,暗想道:“此计虽妙,却是在骗小琼。我最恨人骗我,又怎能这般做?”他这般想着不觉便分了神。这时忽听于财惊叫一声道:“七少将军,小心!”

延嗣躲避不及,眼看着于财手中铁枪刺上自己右肩,登时便血流如柱。一片猩红染上军衣,浸入粮草。他趔趄着一头栽倒在草垛上……

身在后山的延庆延辉此时正紧紧拥着已有半年不见的紫霜与云岚惊喜交加。半年不见,紫霜与云岚的娇艷更胜从前,她们眼见魂牵梦萦的心上人出现面前,便再也忍不住心中无限的委屈和深深的歉意,猛地扑进延辉延庆的怀中肆意的痛哭起来。粉琢玉砌的几对壁人在皑皑白雪的装点下显得分外耀眼。他们手拉着手依偎在山洞中倾诉心中相思,就连韩清也在不知不觉中靠上了延德宽阔的肩膀。几个人烤着火,聊着天。浑然不知营中所发生的事,更料不到延嗣早已昏昏然。

短暂的冬阳中,延德首先醒转。他走出山洞,正见日头慢慢落下,不由心中一惊。他匆忙唤醒洞内的延庆延辉道:“已是日暮时分,你们赶紧回营吧。若被爹发现你们擅离军营,定会降罪于你们,到时恐怕小七也躲不过军规惩处。”

此时营中早已乱成一团,下朝回营的杨业见到受伤昏迷的延嗣心疼不已,气怒交加,一叠声寻着延庆延辉,而于财更因误伤七少将军为李淦军规杖责。

延庆延辉无奈的与紫霜云岚挥手告别,才一踏进营门便得知弟弟受伤之事。二人内疚难当,竟不顾了后果径直来到北营探望。杨业一见两人,二话不说先就赏了儿子狠狠的两巴掌,接着便又因他们擅离职守,怒声命令将二人重责五十军棍。

眼看执刑官的棍棒便要打在二子身上,这时忽听昏迷的延嗣连声喊道:“三哥四哥,你们别走!是我不对,我不该捉鱼害你们被水淹。你们别走。爹,要罚就罚我吧,是我不听话才令三哥四哥受伤,是我错了。爹!”昏迷的延嗣呓语着,顺着眼角落下了几滴泪水。儿子的呓语仿佛一根针刺得杨业的心一阵阵发疼,往事闪电般又重现脑海。

那还是延嗣八九岁时,连着下了几日的雨水,天波府后街的莫愁湖中不知从何处游来了许多漂亮的游鱼。延嗣正是爱玩的年纪,便磨着母亲去莫愁湖捉鱼。赛花怕他溺水并未应允,他便瞒了爹娘偷偷求了三哥四哥带他一起去了湖边。雨湿地滑,延嗣不小心跌落下湖,延庆延辉不顾一切接连跳入湖中救弟弟,自己却被湖中突兀的石块划得全身是伤。杨业得知此事不仅没有抚慰两个儿子还将他们重罚了一顿,半个月后他二人方才好起来。杨业深知自己性情急躁,不问情由便惩治儿子,由此对二子亦自心有愧疚。此事虽过去多年,如今被延嗣呓语道出,却仍令杨业心中痛悔,他看了看无措的执刑官又望了望长凳上的两个儿子,重重叹口气,吩咐了执刑官退下,又看了延嗣对二人道:“延嗣还在昏迷,你二人要仔细照看他。”

杨业说完便转身走了。听见父亲离去的脚步声,昏迷的延嗣忽然睁开双眼,狡黠的笑了一笑,挣扎着坐了起来。

延庆延辉见弟弟苏醒,不由高兴的奔到床前抚着弟弟苍白的面颊道:“你没事就好,吓死我们了。”

“三哥四哥,延嗣眨眨眼睛道:“其实我早醒了,但看见爹要罚你们,我只好闭了眼睛再装一装。现在你们没事儿了,这不是很好?”

“小七,你,你这小鬼头!”延庆延辉轻轻打了延嗣两拳,三兄弟紧紧拥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