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值酷夏,烈日炎炎,众人一路行来,皆疲惫不堪,日行缓慢,某一日,车马行至一处山地,只见丛林茂密,古树密植,然而杆糙枝黄,滕多叶稀,太阳低低的射进来,在如此森林中,竟无遮拦,毒辣辣的吞噬着每一件生物,只有稀稀落落的知了有一阵没一阵的叫,也是有气无力呢。一丝风也没有。
崔鹏仰头看了看刺眼的太阳,低声骂了句:“真要扒人的皮呢?”有随从道:“崔总管,实在太热,不如找棵大树,歇息一阵。”
崔鹏想了想,近至轿前,恭声问道:“少夫人可好?”轿内白如歌道:“尚好,崔总管放心,只是大家也累了,可休息片刻。”崔鹏道:“属下来时便路过此地,知道不过两三里,便可出了这林子,那边有个村庄,乡人极为热情好客,不如先且忍耐一阵,出了林子,寻个人家好生歇息。”
随从们实在熬不住,道:“先小歇一会也好,确实走不动了。”白如歌也道:“崔总管,我看大家也确是累了,不如就地小憩,喘个气再赶路。”崔鹏应个声,大家立刻高兴起来,落轿休息。
白如歌掀起帘子,惊讶的道:“好好的林子如何干涸成这样?连朵野花也没有。”绿茵也趴着边看边叹。众粗汉子这才注意到,确实只有树,不见花。
崔鹏奇道:“属下从相州来时,走的也是这条道,那时刚刚开春,也是无花无草,属下以为冬寒未去,也不奇怪,如今夏日,也不开花,莫不是花都晒死了?”白如歌疑道:“晚春的一些娇柔花草,被晒死也不为怪,但也不至于原本便适于林子生长的野花也怕这热了。”绿茵听了叫道:“不得了了,莫不是这林子有妖怪?咱们还是快快离开为好。”
崔鹏哪里信这个,随从们却被绿茵鼓动起来,都害怕道:“我等走过不少地方,从未见过山林中不长花的,这里邪气太重,快走,快走。”
白如歌低声责骂绿茵:“好好的,胡说些什么,害大家紧张。”绿茵回道:“确是害怕,既便没有妖怪,说不准也有山贼,若是小姐有闪失,如何了得,总是小心为上。”众人又从旁催促,崔鹏原是不信这个的,但是保护少夫人的职责在身,丝毫不容出差错,这才担心起来,命令起轿行路。
说那巧,白如歌刚垂下帘子,一阵微风拂过,众人只觉得清凉入脾,甚是舒服,突有一人叫道:“好端端的,如何突然起风了?难道是妖怪来了?”大家都惊慌起来,拔脚便跑,崔鹏喝道:“糊涂,青天白日,哪里来的妖怪?”众人哪里敢听,崔鹏跟上喝道:“走稳些,若是颠着少夫人,仔细你们的皮。”
不料越走越热,仿佛太阳要掉下来似的,众人越发害怕,有随从低声道:“莫不是,这便是火焰山了?”崔鹏绷脸道:“休得胡说,好好走出这林子便是了。”
绿茵在轿子里轻轻笑道:“崔总管也不笑笑,大家更加害怕了。”白如歌低声责道:“不得无礼。”不想崔鹏竟听见,果然回头轻轻的笑起来。
果然不久便出了林子,眼前却是一片荒凉之地,除了几间破坏的土屋,火一样的太阳挂在天上,地面却灰黄一片,土地干裂成缝,到处是枯萎的树杈,别说花了,便是一点绿叶也没见着。
众人吓得停轿不前,白如歌觉得有异,下轿一看,也惊得说不出话,崔鹏紧走几步,似在寻找什么,很快就失望而归,白如歌好奇的问:“崔总管在找什么?”崔鹏沉闷道:“我记得,我来的时候,这里有条小溪,虽没多少水,却也卵石洁润,水草飘浮,旁边还有一口不大不小的水塘,竟一起不见了。”
白如歌喃喃自语:“以前在府里时,也听说过有些地方经年干旱,民不聊生,百姓们都背井离乡乞讨为生,我总不信,心想同在一片天下,纵然贫富有别,可是大宋富泽,岂能让百姓流离失所,死于非命。没想到,真有这事。可见,我是很幸福的,不曾为生活所迫。”
崔鹏久久的看着她,动了动嘴,似乎想说什么,思索片刻,最终没有说,顿了顿,劝道:“阳光太毒,少夫人还是上轿吧。”白如歌笑道:“不妨,我们去看看,这里是否还住着人?”
崔鹏道:“少夫人请稍候,属下去看看即可。”大步走向土屋,连声呼唤“王婶,王婶。”只是不见回音,心头一紧,轻轻推门看去,屋内虽是破旧不堪,却无尘土,可见有人居住,遂放下心来,回来告知,绿茵拍手喜道:“不如我们先进去遮个阴,等候主人回来。”众人皆叫好,白如歌询问崔鹏的意思,崔鹏点头道:“就按绿茵姑娘说的,先遮个阴再说,只是不许动主人家的东西。”众人喜不自禁,欢呼着冲了过去。
崔鹏闷闷的打量着屋里的器具,神色担忧,白如歌问:“刚才听崔总管呼唤“王婶”,可是崔总管曾经相识?”崔鹏点头道:“属下上次来时,便是留宿王婶家中,得王婶盛意款待,感激不尽,一直想着再来看望,不想今日前来,竟不见影,故而担心。”白如歌劝道:“王婶必是勤劳好作,天公不作美,近前不得食物,外出寻吃的也说不准呢。”
崔鹏释然点头,忽又摇头道:“这里乡人都热情大方,听到有人呼唤,必然出来招呼,如今毫无声音,可见无一人在,实实担心。”
白如歌听他说得在理,也揪起心来,道:“日已偏西,酷热渐退,不如,我们去附近找找。”崔鹏喜道:“甚好,少夫人请在此歇息,属下这就去找。”绿茵道:“不如我们一起去,也有个照应。”众随从听了也纷纷表示愿同去寻找,崔鹏看看门外,阳光确是暗了些许,也就点头许可。
一路寻来,附近几间屋子都不见人,整个村子静寂得可怕,众人延着土路一直寻出三五里路,仍是不见人影,崔鹏眉头皱得更紧,白如歌也心急如焚,无心劝慰,突然停立不动,面露喜色,道:“前面隐约有人说话,快去看看。”崔鹏也喜道:“确有声音,快走快走。”众人听了欢喜,加把劲往前跑,绕过一道土障,猛然见着三五丈外一处空地上,黑乌乌一片人影,仔细瞧去,正是百十来人齐齐的跪倒在地,低低的念叨着,面前立着一块人高大的石头,石前摆着香火纸钱,白如歌想起仙人谷,那里的村民也是这样神圣的跪着,准备处死彩儿和强子,如今这些人是不是也要杀生了?
绿茵歪着头,突然嘀咕了句“那石头象得只猴子呢。”众人一看,果然象,崔鹏道:“想起来了,属下曾听王婶说过,这里叫做石猴林,有一只石猴,硕大无比,村民们都象供菩萨一样供奉着,乞求风调雨顺。”绿茵不屑的道:“这石猴真该砸烂了才是,村民们都快饿死了,怎么也不见显个神,下点雨呢。”白如歌责备道:“不得胡说,既然乡亲们都信奉,必有道理。”
正说着,村民们突然仰面向空,双手上举,片刻又拜倒在地,如此反复三次,又恢复从前,匍匐低语。众人不敢打扰,静静的躲在障后观看,只见他们每过一刻便象刚才那样仰面向空双手上举,复又拜倒,似无止无休,眼见天色暗下来,夕阳挂枝,他们仍无起身之意,崔鹏急道:“莫不是他们不吃不喝,就一直这样求雨?”
绿茵道:“我看,我们还是上前问问吧。”白如歌道:“不要冲动,听崔总管安排。”回头对崔鹏道:“崔总管,你既然以前来过这里,多少知道一些这里的民情风俗,可有什么忌讳?他们跪拜心虔,我们若是冒然打扰,只怕亵渎神灵,惹来事端事小,要是石猴恼怒,不肯降雨,祸就大了。”一随从笑道:“少夫人顾虑也太多了,说不定村民们是饿得晕了头,已站不起来也说不准。”众人听了都偷偷掩嘴轻笑起来。
崔鹏对那随从瞪眼斥了句,回头对白如歌道:“少夫人,据在下所知,这些村民对这石猴十分崇拜,平时言语之中不许分毫轻漫,王婶曾对属下说过,他们每逢初一十五,都会来向石猴跪拜乞福。”白如歌道:“既然如此,我们还是不要打扰,静心等候吧。”
绿茵急道:“小姐,你总是这样不紧不慢的,难道他们跪三天三夜,我们便等三天三夜么?”随从们道:“等他们做甚?我们休息得差不多了,就继续赶路。”
崔鹏看了看盛装的白如歌,想起重任在身,心下着急,也盼着早早到达相州,再一想到曾有恩于已的王婶,自己若不能相助一把,定会长愧于心,不由得犹豫起来,沉思片刻,道:“少夫人,路途尚远,我们需加紧赶路才是。不如,我们留下一些银两,算是帮助他们离开此时,另寻安家之处,如何?”
白如歌点头道:“天不下雨,我们也不能求雨,徒留此地,恐惹不便。就听崔总管安排,我们速速离去罢。”众随从点头称是,小心翼翼的往后退去,绿茵走出两步,回头看小姐仍靠着土障不动,过来拉了她衣袖道:“快快走吧,一会天暗下来,不好赶路。”崔鹏也道:“据属下所知,出了这村子并不等于出这林子,若要找个象样的镇子留宿,少说也在三十里外了。少夫人,天色不早,赶路要紧。”
白如歌起身叹道:“走罢,走罢,天意非人愿能左右。既不能相助,不如少见为净。”遂提了衣裙,随二人而去。突觉头顶迅速昏暗,似一片厚重的棉被从天而降,当头捂下,白如歌惊得低呼一声“哎呀”,只觉眼前顿亮,抬头一看,一道闪电破空劈来,迅速裂开,张牙舞爪的布满整个天空,紧接着,耳边响起轰隆隆的雷声,由远而近,滚过头顶,一声沉似一声,有千军万马之势,排山倒海之威,瞬间震天动地。
三人齐声喜道:“可是要下雨了?”齐唰唰回头去看众村民,只见村民们仍是五体投地,不知是不是雷声太重,竟连低低的念叨声也没了,半晌,众人齐齐的仰头举臂,高声欢呼起来,紧接着,有人站起来,疯狂的跳舞,也有人仍跪倒在地,咚咚咚的嗑头感恩。三人躲在土障后,看着众人兴奋的样子,也忍不住要出去与他们同乐。
紧接着,狂风骤起,掀地而过,将众人的衣服吹得呼呼作响,衣裳翻飞,白如歌与绿茵身上的佩饰更是叮当作响,崔鹏忙从绿茵手中取过伞,亲自为少夫人遮挡,白如歌举袖遮脸,笑道:“多谢崔总管,这风、雷来得突然,只怕很快就要下雨了。”
果然,雷声辗空而过,狂风卷地离去,雨就来了,众人骤然停下欢呼,摒声禁气的聆听天籁之声,一滴,又一滴,豆大的雨点打在干涸的土地上,隐药能听到那清脆而沉重的声音,那枯黄的树叶与藤蔓,也似乎苏复了生命,渐渐寻回了绿色。雨越下越大,先是点点滴滴,稀稀落落,慢慢的落得密起来,土地腾起一种消失已久的气味,不知谁高喊了句“感谢我们的神啊,赐予我们第二次生命。”众人又齐齐跪倒,对着那石猴重重的嗑了三响头,在密雨之下,一付付单薄的身躯,蕴含的是对生命与信仰的满腔热情。
他们嗑得虔诚极了,跪得庄重极了,每一次仰首与每一次叩首都定格成生命的巨卷。许久许久,才又站起来,在雨里唱起来,跳起来,载歌载舞。破烂的衣服,零乱的头发,肮脏的脸孔,都显示美丽动人。白如歌流着泪,缓缓走开。绿茵追上去,用衣袖替她挡雨,奇问:“小姐,可是着凉了?”白如歌微笑道:“这么温暖,怎会着凉?天意随人愿,我们走吧。”
欢呼舞蹈着村民们不知如何突然发现了三人,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大雨之中,白如歌的一身大红的喜袍,鲜红耀眼,大风吹起,裙带飘然,村民们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尖叫着涌了上来。
崔鹏急忙护在少夫人前面,喊道:“有话好说,不要伤人。”
村民们哪里听得见他的,很快围了上来,崔鹏吩咐绿茵道:“护着少夫人快走,我来断后。”双掌蓄力待发。绿茵道:“崔总管小心护着小姐,这里交给我。”白如歌低声道:“休要伤了人,我们三人一道,快快离开便是。”两人一前一后夹着迅速后退。
村民们蜂拥而上,将三人围在中间,团团围住,用一种很奇特的语言唱着歌。
崔鹏一眼认出王婶,欢喜喊道:“王婶王婶,是我回来了。”一个干瘦佝偻的老妪上前来,朝崔鹏上下打量,喜道:“崔公子,你果然守信,真的回来看我这老婆子。”崔鹏拉住王婶也仔细看了看,心酸道:“王婶,您竟瘦成这模样了。”王婶乐道:“王婶能再见到公子,心里就很欢喜了。”
一个村民喊道:“王婶,真是崔公子么?他竟是我们的活神仙呢?”又有人喊:“旁边可是天上的娘娘下凡来救我们的?”
绿茵见众人并无恶意,也不害怕,嘻嘻笑道:“我家小姐啊,正是天上的娘娘呢。”众人听了,欢呼着跪下嗑头谢恩。
白如歌忙着还礼,责骂绿茵道:“又来胡说,受众乡亲大礼,可不是要折杀我也。”崔鹏也忙解释:“众位快起快起,这是我家少夫人。”
村民们道:“我等已有半年未见雨水了,命危旦夕,原是立誓,若天不下雨,我们便长跪于此,反正也无甚可活了。不想天可怜见,赐予我们神水。娘娘容貌丰俊,一身喜气,金光闪闪,必是天上神仙下凡来降雨的。”
白如歌哭笑不得,道:“小女子不过一凡尘俗人,乡亲们之苦,小女子是有心无力,这次降雨,实是上天有灵。”村民们道:“娘娘说什么,我们听着就是,心里总是相信这是娘娘慈悲,救我等于水火之中。”
白如歌急着解释,崔鹏却道:“少夫人,将错就错吧,娘娘就娘娘,让大家心里有个信仰总是好的。”村民们呼喊着围住三人又唱又跳。
随从们原是先离开了,突然雷雨交加,也是惊喜万分,回头却不见三人跟上,折回一看,只见众村民围着三人又喊又闹,正要上前相助,却见大家皆喜气洋洋,放下心来,也凑上一处歌舞。
崔鹏见雨越下越大,担心少夫人受凉,低低的嘱咐绿茵,可为少夫人遮着些,白如歌此时正与众人一起激动,当下回绝,村民们看见了,哟喝着主动拥蔟着三人回村去。
雷声,雨声,欢呼声,响成一片,一匹高头大马从林子深处疾驰而出,在众人面前一闪而过,奔入林子另一端,闪电一瞬间,马上一黑衣人半回首来,目光犀利的扫过白如歌与其身边的崔鹏,很快,隐入雨林深处。白如歌心中惊异,如此深林之中,暴雨之下,竟有人以风驰电掣的速度穿过,此人绝非寻常,故此目光紧随不舍,却在那黑衣人回头之际,一村民正挥舞着双臂,恰好挡住自己的视线,再看时,早已不见人影,不免遗憾,转头看崔鹏,他正眉头紧锁,似有心事,低声问道:“崔总管思考何事?”
崔鹏据实答道:“瞧那马上人奇怪。”白如歌道:“正是,崔总管有何想法?”崔鹏目光游离不作声。
白如歌环视众人,绿茵正与村民们跳成一片,村民们似乎也当刚才急驰而去的人马不存在,忍不住拉过王婶相问,王婶笑道:“这有何怪,此地虽林深树茂,却不偏僻,西去关外,南往巴蜀,都极为便捷。商贾货夫,绿林草莽,都在来去,我等世居在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心底坦荡,从不惊慌害怕,来去过客,也从不伤害我们。”白如歌听得亦惊亦叹,放下心来。
崔鹏却依然锁眉道:“少夫人,属下斗胆请示,咱们不在此停留,早早赶路罢。”白如歌奇道:“崔总管莫不是担心刚才经过的是山贼强人,会折回来伤人?”
崔鹏道:“非也,几个强人,不在我眼里,只是来时,少爷便千叮万嘱,吩咐属下小心保护好少夫人,早去早回,路上不得有半点差错。”白如歌默不作声,崔鹏又道:“南北路遥,地面不平,属下以为少作耽搁为妙。”白如歌点头道:“崔总管言之有理,我们离去,也好让乡亲们歇息。”回头唤来绿茵,道:“天色尚早,我们这就赶路吧。”
绿茵嘻嘻道:“刚才王婶还说,要熬汤给我们喝呢。天黑路滑,不如歇一晚上再走。”白如歌责道:“又胡闹了,乡亲们久不见雨,哪里还有吃的?就算有一小口干粮,你倒安心吃?我们若留在这里,岂不是害了大家,还是赶几里地,再找地歇息好。”绿茵恍然大悟。
王婶过来道:“若是娘娘不嫌弃,就……”崔鹏抢着道:“多谢王婶美意,我们准备这就赶路,不麻烦您了。”
王婶高声惊问:“这是何故,莫非嫌弃?”白如歌道:“王婶莫多疑,我们确是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再有机会,定来看望大家。”村民们听到,都上前劝留,白如歌一一劝解,众人无奈,只得道:“娘娘既有要事,我们不敢耽误,只好携手相送。”
白如歌流泪道:“小女子何德何能,岂敢劳动大家。不能长留在此,是小女子没有福份,只求上天保佑乡亲们,风调雨顺,幸福安康。”乡亲们俱泣不成声。
崔鹏早已吩咐随从们抬来轿子,绿茵撑起油纸伞为小姐挡雨,白如歌将伞推开,道:“雨大风疾,请乡亲们回家歇息。小女子在此拜别。”朝众人福了一福,这才回身上轿,崔鹏也冲众人一抱拳,道:“有生之年,崔鹏必然再来看望大家。”起轿而去,众人默默的跟在后面,久久方去。
白如歌泪流满面,想起仙人谷激愤失控的村民们,想起离家时夹道观看的百姓们,不知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