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

漫漫的长夜总算已过去，东方第一道阳光从树林缺的枝煦照进来，恰好照在宋玄脸上，就像是一柄金剑。

风吹枝叶，阳光跳动不停，又彷佛是那一剑神奇的震动。

宋玄疲倦失神的眼睛里忽然有了光，忽然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身后也有人长长叹了口气，道：“我却还是不明白。”

宋喽峰霍然回头，才发现有个人跪在他后面，低垂著头，发衣衫都被露水打湿，显然已跪了很久。

他心神交瘁。

竟没有发觉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这人幔慢的抬起头，看著他，眼睛里满布红丝，显得说不出疲倦和悲伤。

宋玄忽然用力握住了他的肩，道：“是你？你也来了！”

这人道：“是我，我早就来了，盯是我一直都不明白！”

他转向独孤剑的尸身，黯然道：“你应该知道我一直都希望也能再见他一面。”

宋玄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他从末忘记张同威说的话。

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他虽然对我很好，传授我的剑法，却从来不让我亲近他，也从来不让我知道他从那里来，要往那里去。

因为他生怕自己会跟一个人有了感情。

因为一个人如果要成为剑客，就要无情。

只有宋玄知道他们之间那种微妙的感情，因为他知道独孤剑不是真的无情。

他长长叹息，又道：“他一定也很想再见你，因为你虽然不是他的子弟，却是他剑法唯一的传人，他一定希望你能看到他最后那一剑。”

张同威道：“那一剑就是他剑法中的精粹？”

宋玄道：“不错，那就是”索命十三剑”中的第十五种变化，普天之下，绝没有任何人能招架闪避。”

张同威道：“你也不能！”

宋玄：“我也不能。”

张同威道：“可是他并没有用那一剑杀你。”

宋玄道：“那一剑若是真的击出，我已必死无疑，只可惜到了最后一瞬间，他那一剑竟无法刺出来！”

张同威道：“为什么？”

宋玄道：“因为他心里没有杀机！”

张同威又问道：“为什么十，“宋玄道：“因为他救过我的命！”

他知道张同威不懂，又接著道：“如果你救过一个人的命，就很难再下手杀他，因为你跟这个人已经有了感情。”

那无疑是种很难解释的感情，只有人类，才会有这种感情。

就因为人类有这种感情，所以人才是人。

，张同威道：“就算他不忍下手杀你，也不必死的！”

宋玄道：“本来我也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死！”

张同威道：“现在你已想通了。”

宋玄慢慢的点了点头，黯然道：“现在我才明白，他实在非死不可。”

张同威更不懂。

宋玄道：“因为在那一瞬间，他心里虽然不想杀我，不忍杀我，却已无法控制他手里的剑，因为那一剑的力量，本就不是任何人能控制的，只要一发出来，就一定要有人死在剑下。”

每个人都难免会遇见一些连自己都无法控制，也无法了解的事。

这世上本就有一种人力无法控制的神秘力量存在。

张同威道：“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毁了自己。”

宋玄道：“他想毁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那一剑。”

张同威道：“那一剑既然是登峰造极，天下无双的剑法，他为什么要毁了它！，“宋玄道：“因为他忽然发现，那一剑所带来的只有毁灭和死亡，他绝对不能让这样的剑法留传世上，他不愿做武学中的罪人。”

他的神情严肃而悲伤：“可是这一剑的变化和力量，已经绝对不是他自己所能控制的了，就好像一个人忽然发现自己养的蛇，竟是条毒龙！虽然附在他身上，却完全不听他指挥，他甚至连甩都甩不脱，只有等著这条毒龙把他的骨血吸尽为止。”

张同威的眼睛里也露出恐惧之色，道：“所以他只有自己先毁了自己。”

宋玄黯然道：“因为他的生命骨肉，都已经和这条毒龙融为一体，因为这条毒龙本来就是他这个人的精粹，所以他要消灭这条毒龙，就一定要先把自己毁灭。”

这是个悲惨和可怕的故事，充满了邪异而神秘的恐惧，也充满了至深至奥的哲理。

这故事听来虽然荒谬，却是绝对真实的，绝没有任何人能否定它的存在。

现在这一代剑客的生命，已经被他自己毁灭了，他所创出的那一著天下无双的剑法，也已同时消失。

宋玄看著他的尸身，徐徐道：“可是在那一瞬间，他的确已到达剑法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巅峰，他已死而无憾了。”

张同威凝视著他，道：“你是不是宁愿死的是你自己！”

宋玄道：“是的！”

他目中带著种无法描述的落寞和悲伤：“我宁愿死的是我自己。”

一这就是人生。

人生中本就充满了矛盾，得失之间，更难分得情。

张同威脱下了自己被露水打湿的长衫，蒙住了独孤剑的尸身，心里在问”如果死人也有知觉，他现在是不是宁愿自己还活著，死的是宋玄。”

他不能答覆。

他轻轻扳开独孤剑握剑的手，将这柄剑收回那个镶著十三粒明珠的剑鞘里。

名剑纵然已消沉，可是如今剑仍在。

人呢？旭日东升，阳光满天。

宋玄沿著阳光照耀下的黄泥小径，走回了那无名的客栈。

昨天他沿著这条小径走出去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自己是否还能回来。

张同威在后面跟著他走，脚步也跟他同样沉重缓慢。

看看他的背影，张同威又不禁在心里问自己！现在他还是宋玄，天下无双的宋玄，为什么他看起来却好像变了很多？客栈的女主人却没有变。

她那只大而无神的眼睛里，还是带著种说不出的迷茫和疲倦。

她还是疑疑的坐在柜台后，疑疑的看著外面的道路，彷佛还是在期待著会有个骑白马的王子，来带她脱离这种呆板乏味的生活。

她没有看见骑白马的王子，却看见了宋玄，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暧昧的笑意，道：“你回来了！”

她好像想不到宋玄还会回来，可是他既然回来了，她也并没有觉得意外。

世上有很多人都是这样的，早已习惯了命运为他们安排的一切。

宋玄对她笑了笑，好像也已经忘了前天晚上她对他做的那些事。

青青道：“后面还有人在等你，已经等了很久！”

宋玄道：“我知道！”

周静本来就应该还在等他，远有他们的那个孩子。”

他们人在那里！”

青青懒洋洋的站起来，道：“我带你去。”

她身上还是穿著那套又薄又软的衣裳。

她在前面走的时候，腰下面每个部份宋玄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走出前厅，走进后面的院子，她忽然转过身，上上下下的打量张同威。

张同威很想假装没有注意到她，可是装得一点都不好。

青青道：“这里没有人等你。”

张同威道：“我知道！”

青青道：“我也没有叫你跟著来”张同威道：“你没有！”

青青道：“那末你为什么不到前面去等！”

张同威很快就走了，好像不敢再面对她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神。

青青眼睛里却又露出那种暧昧的笑意，看著宋玄道：“前天晚上，我本来准备去找你的。”

宋玄道：“哦！”

青青轻抚著自己腰肢以下的部份，道：“我连脚都洗过了。”

她洗的当然不仅是她的脚，她的手已经把这一点说得很明显。

宋玄故意问：“你为什么没有去！”

青青道：“因为我知道那个女人给我的钱，一定比你给我的多，我看得出你绝对不是个肯在女人身上花钱的男人。”

她的手更明显是在挑逗：“可是只要你喜欢，今天晚上我还是可以…”

宋玄道：“我若不喜欢呢？”

青青道：“那么我就去找你那个朋友，我看得出他一定会喜欢的！”

宋玄笑了，苦笑。

一这个女人至少还有一点好处，她从来都不掩饰自己心里想做的事。

她也从来不肯放过一点机会，因为她要活下去，要日子过得好些。

如果只从这方面来看，有很多人都比不上她，甚至连他自己都比不上。

青青又在问：“你要不要我去找他！”

宋玄道：“你应该去！”

他说的是真心话，每个人都应该有找寻较好的生活的权力。

也许她用的方法错了，那也只不过因为她从来没有机会选择此较正确的法子。

根本就没有人给她过这种机会。”

等你的人，就在那间屋子里。”

那间屋子，就是宋玄前天晚上住的屋子。

青青已经走了，走出了很远，忽然又回头，盯著宋玄，道“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很不要脸的女人！”

宋玄道：“我不会。”

青青笑了，真的笑了，笑得就像婴儿般纯真无邪。

宋玄却已笑不出。

他知道世上还有许许多多像她这样的女人，虽然生活在火坑里，却还是可以笑得像个婴儿。

因为她们从来都没有机会知道自己做的事有多么可悲。

他只恨世人为什么不给她们一些比较好的机会，就已经治了她们的罪。

黑暗而潮湿的屋子，现在居然也有阳光照了进来。

无论多黑暗的地方，迟早总会有阳光照进来的。

一个枯老憔悴的男人，正面对著阳光，盘膝坐在那张一动就会”吱吱”作窖的木板床上。

阳光很刺眼，他那双灰白的眼珠子却连动都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