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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深藏不露2

夕阳淡了,暮色浓了。

远处的青山,已渐渐的隐没在浓浓的暮色里,就像是一幅已褪了色的图画。

船舱里更安静。

因为独孤剑也闭上了嘴。

现在他这一去,是不是还能活着回来?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不该想的事。

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那些青春时的游伴。

也想起了那些死在他剑下的人。

其中有多少人是丕该死的?他又想起了第一个陪他睡觉的女人,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她却已很有经验。

对他说来,那件事却并不是件很有趣的经殓,可是现在却偏偏忽然想了起来。

他甚至还想到了薛可人。

现在她是不是又跟着欧阳星回去了?欧阳星是不是还要她?一这些事根本就是他不用去想,不必去想,也是他本来从不愿去想的。

可是他现在却全都想起来了,想得很乱。

就在他思想最乱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人,就站在秋夕暮中,东昌湖畔。

一个人思想最乱的时候,通常都很不容易看见别的人,别的事。

独孤剑却在思绪最乱的时候看见了这个人。

一这个人并不特殊。

这个人是个中年人,也许比中年还老些,他的两鬓已斑,眼色中已露出老年的疲倦。

他穿得很朴素,一缕青衫,布鞋白袜。

看起来他只不过是个很平凡的人,就这麽样随随便便的走到这东昌湖畔,看见了这残秋的山光水色,就这麽样随随便便的站下来。

也许就因为他太平凡,平凡得就像是这残秋的暮色,所以独孤剑才看见了他。

越平凡的人和事,有时反而越不容易去不看。

独孤剑看见也,也正如看见这秋夕暮色一样,心里只会感觉到很平静,很舒服,很美,绝对不会有一点点惊诧和恐惧。

宋掌框也看见了这个人,却显得很惊讶,甚至还有点恐惧。

独孤剑忍不住问:“这个人是谁?”

宋掌杠反问道:“你知不知道无双山庄,这一代的庄主是谁?”

独孤剑当然知道:“是宋文象。”

宋掌柜道:“你现在看见的这个人,就是宋庄主,宋文象。”

宋文象并不是那种叱吃江湖,威震武林的名侠。

他名闻天下,只因为他是无双山庄的庄主,宋忆念的儿子,宋玄的父亲。

独孤剑知道这一点,却还是想不到这位名闻天下的宋庄主,竟是这麽随和,这麽平易的人。

看起来他虽然并不太老,可是他的生命却已到了黄昏,就正如这残秋的黄昏般平和宁静,这世上已不再有什麽今他动心的事。

他的手也是乾燥而温暖的。

现在他正握起了独孤剑的手,微笑道:“你用不着介绍自己,我知道你。”

独孤剑道:“可是前辈你……”

宋文象道:“千万不要称我前辈,到了这里,你就是我的客人。”

独孤剑没有再争辩,也没有再客气。

被这只手握着,他心里忽然也有了种很温暖的感觉。

可是他另一只手还是在紧紧握着他的剑。

宋文象道:“我的家就在前面不远,我们可以慢慢的走过去。”

他微笑着,又道:“能够在这麽好的天气里,和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散散步,聊聊天,寅在是件很偷快的事。”

夕阳虽已消失,山坡上的枫叶却还是艳丽的。

晚风中充满了乾燥木叶的清香,和一种从远山传来的芬芳。

夹道的枫林中,有一条小小的石径。

独孤剑心里忽然有了种他已多年未曾有过的恬适和安静。

他忽然想到了诗,“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爱坐枫林晚,霜叶红於二月花。”

此时此刻,这种意境,岂非就正是诗的意境,走在他身旁的这个人,岂非也正是诗中的人,昼中的人?宋文象走得很慢。

对他说来,生命虽然已很短促,可是他并不焦躁,也不着急。

远远望过去,无双山庄那宏伟古老的建筑,已隐约可见。

宋文象道:“这还是我祖先们在两百年前建立的,至今都没有一点改变。”

他的声音中也带着些感触:“可是这里的人却都已改变了,改变了很多。”

独孤剑静静的听着。

他听得出这老人心里的感触,只不过是一点点感触而已,并不是感伤。

因为他已看破了一切。

人本来就是要变的,又何必感伤?宋文象道:“建立这山庄的人,也就是这里的第一代祖先,你大概也知道他。”

独孤剑当然知道。

两百年前,天下的名侠聚於武德山,谈武比武,那是多麽令入神往的事。

能够在那时受到天下名侠的尊敬,这个人又是个多麽伟大的人。

宋文象道:“自然他老人家仙去後,这里已经历了许多代,虽然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他老人家的,可是宋家每一代的祖先,都曾经有过一段辉煌的历史,做过些惊天动地的事。”

他笑了笑,接着道:“只有我,我只不过是个很平凡的,本不配做宋家的子孙!”

他笑得还是那麽平静,那麽恬适:“就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平凡无能,所以我反而能享受一种平凡安静的生活。”

独孤剑只有听着。

这老人说的话,他实在没法子接下去。

宋文象道:“我有两个女儿,三个儿子,大女儿嫁的是一个很有为的年轻人,只可惜太骄傲了一点,所以他们死得都很早。”

独孤剑听说过这件事。

宋家的大小姐,嫁的是当时江湖中最剽悍勇敢的少年剑客。

他们的确死得很早,就死在他们洞房花烛夜的那一天晚上,被人暗算在他们洞房里。

宋文象道:“我的二女儿死得也很早,是因为忧郁而死的,因为她心里爱上的一个人,是我的书童,她不敢说出来,我们也不知道,所以就将她许配给另一家人,婚期还未到,她就默默的死了。”

他轻轻叹息:“其实她若是将心事说了出来,我们绝对不会反对的,我那书童也是个好孩子!”

这是他头一次叹息,也只不过是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而已。

并没有太多悲伤。

人们又何必要为已经过去的事悲伤?宋文象道:“我的大儿子是个白痴,幼年时就夭折了,我的次子是为了要去替姊姊和姊夫报仇,战死在毒龙山的。”

一暗算宋家大小姐的毒龙山群鬼,在那一战後,也没有一个活着的。

宋文象道:“这是我们家门的不幸,我并没有埋怨过任何人。”

他的声音还是很平静:“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命运,是幸运?远是不幸?都怨不上别人,所以这些年来,我也渐渐看开了!”

一个人在经过这麽多悲惨和不幸之後,还能够保持心境的平静。

就凭这一点,他就已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独孤剑很佩服,真的很佩服。

宋文象道:“现在我想得真开,造成这些不幸的,也许只因为我们宋家的杀戮太重……”

能想到这一点,更令人佩服。

但是他为什麽要将这些事告诉别人十这本是他们自己家族的隐私,本不必让别人知道的。

他告诉我这些事,是不是因为他已将我当做个死人?只有死人才是永远不会泄漏任何秘密的。

独孤剑已想通了这一点。

可是他并不在乎。

因为他也想开了,别人对他的看法,他已完全不放在心上。

宋文象又道:“你当然知道我还有个儿子,叫宋玄。”

独孤剑道:“我知道。”

宋文象道:“他的确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宋家的灵气,好像已完全於他一身。”

独孤剑道:“我知道也少年时就曾击败了当时的名剑客华威道人。”

宋文象道:“华威道人的剑法,并没有传说中那麽高,而且也太骄傲,恨本没有将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看在跟里。”

他慢慢的接着道:“一个人要学剑,就应该诚心正意,绝对不能太骄傲,骄傲最易造成疏忽,任何一点疏忽,都足以致命。”

一这的确是金玉页言,独孤剑当然在听着。

宋文象笑了笑,道:“可是我那孩子并没有这种毛病,他虽然少年时就已成名,可是他从来没有轻视过任何人。”

独孤剑忍不住长长叹息,道:“只凭这一点,就难怪他能天下无敌了!”

宋文象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道;。”

可惜这也是他的不幸。”

独孤剑道:“为什麽?”

宋文象道:“就因为他从不轻视任同人,所以他对敌时必尽全力。”

他没有再说下去,独孤剑已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人对敌时若是必尽全力,剑下就一定会伤人。

他早就知道玄少爷的剑下是从来没有活口的。

宋文象又在叹息,道:“他平生最大的错误,就是他的杀戮太重了。”

独孤剑道:“庭并不是他的错!”

宋文象道:“不是!”

独孤剑道:“也许他并不想杀人,他杀人,是因为他没有选择的馀地。”

你不杀我,我杀你。

独孤剑也在叹息,道:“一个人到了江湖,有时做很多事都是身不由主的,杀人也一样!”

宋文象看着旭,看了很久,缓缓道:“想不到你居然很了解他。”

独孤剑道:“因为我也杀人!”

宋文象道:“你是不是也很想杀了他?”

独孤剑道:“是!”

宋文象道:“你很诚实。”

独孤剑道:“杀人的人,一定要诚实,不诚实的人,通常都要死於别人剑下。”

学剑的人,就得诚心正意,这道理本是一样的。

宋文象看着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忽然道:“好,你踉我来。”

独孤剑道:“谢谢你!”

谢谢你,这本是很平常的一句话。

此时此刻,他居然会说出这句话来,就变得很奇怪了。

他为什麽要宋么是因为这老人对他的了解,还是因为这老人肯带他去送死?他本来就是送死来的。

夜。

夜色初临,无双山庄中已有灯火次第亮起。

他们走入了大厅旁的一间屋子。

大厅里灯火辉煌,这间屋子里灯光都是昏黄黯淡的。

屋子里每样东西,都蒙着块黑市,显得更阴森冷寂。

宋文象为什麽不在大厅中接待宾客?为什麽将他带到这里来十独孤剑没有问,也不必间。

宋文象已掀开一块里市,露出一块匾,和五个金光灿燎的字”天下第一人”。

宋文象道“这是自古以来,江湖中从来没有人得到过的荣誉,宋家的子孙,一直都对它很珍惜,也很惭愧。”

独孤剑道:“惭愧?”

宋文象道:“因为自从他老人家去後,宋家的子孙就没有一个能配得上这五个字。”

独孤剑道:“可是现在江湖中已公认有一个人能配得上这五个字了!”

只有一个人。

宋家的玄少爷。

宋文象道“你想不想看看玄儿的那柄剑?”

独孤剑道“想,很想。”

又一块里市掀起,露出个木架。

木架上有一柄剑。

剑鞘是乌里的,虽然已陈旧,却仍保存得很完整。

杏黄色的剑穗色彩已消褪了,形式古雅的剑锷却还在发着光。

宋文象静静的站在这柄剑前,就好像面对着自己心里最尊敬的神祗。

独孤剑的心情也一样。

他的心情甚至比宋文象更虔诚,因为他知道世上只有这柄剑可以杀了他!宋文象忽然道“这并不是名师铸成的利器,也不是古剑。”

独孤剑道“这柄是天下无双的名剑。”

宋文象承认”的确是的。”

独孤剑道“只不过我真正要看的,并不是这柄剑。”

宋文象道“我知道!”

独孤剑道“我要看的,是这柄剑的主人,现在的主人。”

宋文象道“现在你已经面对着他。”

独孤剑面对着的,是置剑的木架。

木架後还有件用里市蒙着的东西,一件长长的方方的东西。

独孤剑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寒意,从心头一直冷到足底。

他已感觉到某种不祥的事。

他想问。

可是他不敢问。

他甚至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他只希望这种感觉是错误的。

可惜他没有错。

这块黑市掀起,露出的是口棺材,崭新的棺材上,彷佛有八九个字。

独孤剑只看见了两个字:“宋玄……”

大厅里灯火虽然依旧同样辉煌,可是无论多辉煌的灯光,都已照不亮独孤剑的心。

因为他心里的光华已消失了。

剑的光华已消失了唯一能杀他的那柄剑!“玄儿已死了五年。”

那当然绝对不是死在曹春东剑下的,没有人能击败他!绝对没有任何人。

唯一能击败他的,就是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