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书房,还看到了一沓子诗稿,对了,乌云珠的十年大祭要到了,确切地说是明天,得贵早已动身去打扫陵墓了。弘晊可能怕见到我,他内心里想什么,我当然知道了。明天他就要去乌云珠的陵墓去扫墓了,一个死了十年的女人,还是那么有生命力。
我找来笔纸,画了张一万亿两白银的银票,这是我给乌云珠的礼物,是给她的纸钱,偷偷地夹到那沓子诗稿里。我翻看了那诗稿,有古人悼亡的诗词,还有弘晊自己写的诗,情真意切。乌云珠好幸福。不知道我死了,谁会为了我写上只言片语。我扮演的是个滑稽的角色。人生本来不能选择自己扮演什么角色,有时你不自觉地就会找到自己愿意演的角色,有的时候就是迫不得已去演着自己不善于演的角色。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戚戚凄凄,凄凄切切,叫人不忍读。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我不是乌云珠,也永远不会是,我是个恶搞的人,而乌云珠贤淑温婉,我们的感觉是不同的,我做不了她,就像其其格也做不了她一样。这王府里的福晋哪个不生乌云珠的气呢。可是又有什么用,比不上,就是比不上。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温庭筠的词,特别喜欢这个词人的名字,温庭筠,太雅,一个名字都那么好听,何况是他的词呢。其实人是最怕等待的,特别是等待一个自己爱的人,这滋味儿难以忍受。
“娇鬟堆枕钗横凤,溶溶春水杨花梦。红烛泪阑干,翠屏烟浪寒。
锦壶催画箭,玉佩天涯远。和泪试严妆,落梅飞晓霜。”
“西风袅袅凌歌扇,秋期正与行人远。花叶脱霜红,流莺残月中。
兰闺人在否,千里重楼暮。翠被已消香,梦随寒漏长。”
“回廊远砌生秋草,梦魂千里青门道。鹦鹉怨长更,碧笼金锁横。
罗帏中夜起,霜月清如水。玉露不成圆,宝筝悲断弦。”
人哪,总是会有不完美的一面,乌云珠也不知道是福是祸,总之死得让人恨,让人怜,很复杂的感情。
我出了书房,让厨子给我煎了馒头片儿,我涂满了臭豆腐汁儿和韭菜花。用包袱包好了。放王府的一个地方,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穿好衣服,偷偷地背着干粮尾随着弘晊去乌云珠的墓地扫墓去了,当然我不能出现了,我的目的主要是用我的干粮熏一下这个死了十年的女人。太坏了吧。实在对死人不尊重。
我一路尾随弘晊,骑着小母马,走得慢,他也没发现。一路来到乌云珠的墓地,墓地有院墙。我没法进去。
我在墙外等了很久,他才从正殿到院子里来,给那石头砌的坟前酹酒,焚纸钱,一首一首读他写的诗稿。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弘晊读着,哭着,声音悲戚。
“乌云珠,这是楚才给你画的纸钱,你喜欢就用,不喜欢就分给别人好了。”他看到了我的杰作。
诗稿化为青烟,这十年,没有乌云珠的十年,乌云珠从没有不在,她活在他的心里。一个多情的人,但是又是一个很专一的人,弘晊身上有两重性格。对乌云珠他永远那一种劲头儿。对乌雅汗好像没怎么用过劲儿。对珠赫也是,他最讨厌的就是心机深的女人。对如惠他很愧疚。对其他的人热情不高。他内心总有一方净土留给了乌云珠。
他拿起了笛子,吹着一首我从没有听过的曲子。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泪咽却无声。
只向从前悔薄情。
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
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
午夜鹣鹣梦早醒。
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
泣尽风檐夜雨铃。
此恨何时已。
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
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
料也觉、人间无味。
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
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
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
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
待结个、他生知已。
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
清泪尽,纸灰起。
我听不得这伤魂的曲子,我摸着自己的干粮,算了,还是别臭她了,她都死了十年了,估计鼻子也闻不到这臭味儿了。
我上马,往回返。走了很久,在一棵树下停下来,我靠着树,休息了一会儿,拿出了干粮,吃了起来。臭不可闻,不过很好吃,我喜欢的就是这两种东西。
“喂!吃什么呢,这么臭。”鄂伦云这个阴魂不散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和他的白虎出现在我眼前。蕊瑛矗立在他身后不做声。
“你不怕熏死你的白虎,快让它走远点儿。”我说道。我很害怕它。
“其实布耶楚克很乖,只是你不懂得和它交流罢了。”鄂伦云说道。他摸了摸白虎的头。
我不说话,我继续吃着我的干粮。好臭。但是还是喜欢吃。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我说道。
“知道你在哪儿,好像不是很难的问题。”鄂伦云说道。他是将军,有侦察兵,天!这个偷窥狂兼跟踪狂。
“将军你不怕臭豆腐,和韭菜花吗?”我说道。我故意哈了口气。
他捂着鼻子,但丝毫没有走的意思。
“战场的血腥要比这个更刺鼻,而且还有尸臭。我什么没见过。”鄂伦云说道。
他看我吃完了。
“楚才,你扶我走一会儿,总坐着也累。”鄂伦云说道。
“不是有蕊瑛吗?我又不是你的丫鬟。”我说道。
“她就不能休息一会儿吗?少废话。”他说道,站起来,把手放到我的手上,我要背过手,他抓住我的腕子,我可知道他的力度。算了,扶着他走一会儿,赶紧让他回战场去,少惹他这个麻烦人。
“将军你没有福晋吗?”我说道。看他二七八岁的样子,一脸英武之气,没有弘晊那么俊朗,没有塔瞻那么深沉,也是一条汉子。不会没有娶妻吧。
“我和她们不熟,常年在外领兵打仗,和她们不熟。一年也见不上几面儿。”他说道。
“那你的女人就蕊瑛一个吗?”我直言不讳。
“你呀怎么这么放肆呢,谁说我和蕊瑛有什么了。她是我的丫鬟。”他说道。有没有关系和我也没关系。
“你就不怕我的臭味儿吗?”我说道。
“闻习惯了就不怕了。”他说道。
“将军,你受了什么伤,是箭伤吗?”我说道。
“是的。”他说道。
“是被射成了刺猬吗?”我说道。
“放肆!我的忍耐可是有限的。”他说道。
我不说话了,怕他打我。
“你走慢点儿,我有伤。”他说道。
“好吧。”我说道,然后非常慢地挪着步子。
“这么慢,再快点儿走。”他说道。
“好的。”我说道,又加快了步伐。
“这样就对了。来我府上照顾我好吗?”鄂伦云说道。
“当然不行了,奴婢不会照顾人。奴婢生死都是王爷的人。不过呢,奴婢想着明天开始对将军好点儿,气气王爷。”我说道。
“你以为本将军是你利用的棋子?你只是个罪人,皇上一句话,由不得你的。不过我不想逼你。”鄂伦云说道。
“将军,其实我们春闲坊的姑娘都很好的,你可以要她们伺候你呀,她们在王府里也吃不好,穿不暖的,跟了将军也有个盼头儿。”我说道。
“我可不是喜欢你,只是觉得你有趣儿。”鄂伦云说道。
“我最讨厌男人把我当成乐子。我讨厌你们。”我说道。挣脱了他的手。跑开了。
那只白虎过来,以为我要攻击它的主人呢,吼了一声。我好害怕。脸上流下泪来。是嫉妒乌云珠,我好嫉妒她。我没有她好。
“布耶楚克,乖。”他喝道。那白虎马上收起了那副凶恶像。
“楚才,你有胆量骑着这白虎吗?看你不高兴。让你骑着它走一圈儿怎么样。”鄂伦云说道。声音里柔软了一些,是在向我媚好吗。骑就骑,大不了被老虎摔下来。
我点点头。他让白虎趴下,我骑了上去。蕊瑛在一旁挺惊讶的。
“楚才,你可是骑布耶楚克的第一人呀。”蕊瑛说道。
“啊?拿我开练!”我要下去,可是白虎已经起身了,我只好抓好了它的颈子上的皮。我一开始很害怕,后来慢慢的就不害怕了。我看见鄂伦云和蕊瑛好奇的盯着我。蕊瑛一手牵着我的小母马。
“看来你和它有缘分。”鄂伦云被蕊瑛推着。我和他们平行。
一路走回鄂伦云的别院。
鄂伦云让那白虎趴下,我从虎上下来。
满院子的兵士看着我这个冰雪一样美丽,满嘴臭气的女人。如痴似傻。
“奴婢该回去了,王爷晚上回府,找不到我会罚奴婢的。”我说道。
“蕊瑛,给楚才拿盒儿砖茶。”鄂伦云说道。
蕊瑛给我盒儿砖茶。
“回去敲下一块儿,倒些牛奶,就是奶茶了,可以煮着喝。”鄂伦云说道。
我拿着砖茶,骑着小母马,一路回王府了。
弘晊还没有回来。听织云她们说,王爷会很晚才回来呢,每次去扫墓总是这样。
一定是和乌云珠汇报生活呢。他们两口子说说隐私也可以理解。但是还是会嫉妒。我去了如惠的屋子,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去看看如惠。
我握着如惠的手,她那么美,可惜了。可惜了。
“楚才,王爷那日来过,还问了我你手腕的事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支支吾吾的。说我没看到你手腕是不是被福晋给掐的。”敏敦说道。
“你答得好。我这儿有砖茶,你给福晋煮着喝,放些牛奶煮。”我说道。我把鄂伦云送我的砖茶给了敏敦。
“好。”敏敦说道。
“敏敦,我今儿就不回王爷屋了。就在这儿睡了,你遣个小丫鬟去告诉织云她们一声。”我说道。
如惠房里的一个小丫鬟去告诉织云她们了。
敏敦给我拿来了被褥。我和她一个炕上睡。
“都这么晚了,如惠怎么还在骂?”我说道。
“我都习惯了,你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她总这样,一会儿累了她自然会睡的。你说疯子怎么不得病呢,福晋她老那么有劲儿。”敏敦说道。
“你说老天都让她疯了,怎么还会让她生病呢。呵呵,给我弄个什么东西塞住耳朵,要不我这睡不着。”我说道。
敏敦给我弄了两个棉球儿。塞好了耳朵才睡,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大早,皇太妃的丫鬟就来找我。说皇太妃问昨天我怎么没去皇太妃那儿,让我跟着过去。
我火速洗漱之后,跟着小丫鬟去皇太妃那儿请安。
皇太妃拉着我的手,说想我。还让我陪着她吃早饭。
我们吃过早饭,弘晊进来请安。看到我在。一脸茫然。
“楚才,你怎么在额娘屋里。”弘晊说道。
“孩子,是我让她来这儿陪我的,要不就让楚才到我屋里陪我做个伴儿吧。我这老太婆还真离不了她呢。”皇太妃说道。
“这个,额娘,楚才身份特殊不好让她在你屋里。”弘晊说道。
“孩子,我可没求过你什么,这次怎么着也要了楚才这孩子。”皇太妃说道。
“可是,大将军鄂伦云也要借她,这个儿子还真难办。”弘晊说道。
“要不奴婢就白天去大将军府,晚上回来和皇太妃作伴儿。奴婢有时下午就回来了。皇太妃奴婢一回来就过来陪你说话。”我说道。
“那就这么办吧。”皇太妃应允。
上午,将军府里的人来接我和王爷。
弘晊要牵我的手,我甩开他,不理他。
“你又怎么了。怎么这么古怪。”他说道。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我说道。
“是吃乌云珠的醋?你知道乌云珠是谁,你知道的,你心里还有塔瞻呢,我都没说什么,你怎么这样?”他说道。
“怎么,奴婢就这样。”我说道。
“你怎么和她们学,今儿也都旁敲侧击的。怎么本王虐待你们了。”他说道。
“比虐待残忍,还要弄得像喜欢奴婢似的,可是心里还装着乌云珠。还给她写那么多悼亡诗。”我说道。
“楚才,你那一万亿银票也太离谱了吧。我可没说什么。你别让我收拾你。”他说道。
我们一路无话。有些怪怪的。
将军并没有坐轮椅,站在我面前,手里拿着一朵粉色的玫瑰花。
“楚才,这是送给你的,看喜不喜欢。”鄂伦云说道。
“不喜欢。”我说道。
“若是我送你的,你喜不喜欢。”弘晊说道。
“也不喜欢。”我说道。一路去巴克什府上的揽月楼,上了二楼,插了二楼的门。打开窗子,谁也不理。
窗外能看到四面的花海,很美。这些将军的女人们在花海里赏花,很凄美。见不到丈夫的面儿,一将功成万骨枯。有多少人回来的呢。连鄂伦云这样久经沙场的将军也多次死里逃生。何况是士兵呢。
“楚才,你开门。”弘晊说道。
“不开。”我说道。
“楚才,你不开门,我就要让手下踹开门了。”鄂伦云也上楼了。讨厌的家伙们。
没办法,我开了门,看到他们俩个人那讨厌样儿,我坐在椅子上,不理他们。
他俩也不说话,就是那么死死地盯着我。
“我心里的那个人你是知道的。以后奴婢就只能尽心尽力地服侍王爷,给将军解闷儿,别的就不提了。”我说道。
“还生乌云珠的气呢,楚才,你心里的人我都没有追究,你却这么执拗。”弘晊说道。
“奴婢就这样。”我说道。
“要不,王爷,让楚才到我府上来吧。”鄂伦云说道。
我和王爷都看着他。他在说梦话吧。
“鄂伦云,让楚才来你府上已经是看在你为大清抛头颅洒热血的份上,你这要求太过分了。本王也不是你想象的那么懦弱!”弘晊生气地说道。
“楚才,你的意思呢。”鄂伦云说道。
“奴婢已经答应了皇太妃,要陪着她老人家,将军以后别提这事儿了。”我说道。
我们三个人很久没说话。鄂伦云坐下了,他摸着胸口。蕊瑛过来问他怎么了。
“我没事儿,只是有些憋闷。”鄂伦云说道。
“奴婢开了窗的。将军到窗口这儿来透透气。”我说道。
鄂伦云到窗口坐下。我们三个人看着窗外,若有所思。
“楚才,还生气吗?对不起,我伤害了你。”弘晊说道。
“没事儿,反正我也不重要。”我说道。
“为了你,我左臂受了伤。为了你,我向四阿哥抗旨。我,我还怎么对你好,你知道你最可贵的是什么吗,你有福气,而乌云珠没有,她已经去世十年了。我只能和她自言自语,而你是活生生的,你就是我下半辈子的指望。”弘晊说道。
“王爷,言重了。奴婢只是个小小的官妓。是个罪人,奴婢只是你眼里的玩物。”我说道。
“你看这是什么?”他从怀里掏出了我给他绣的荷包。是很丑。但是他贴身带着。
“昨儿你带了吗?”我说道。
“带着,天天都带着。”弘晊说道。
我扑哧一笑。
鄂伦云冷哼了一声。
“王爷,奴婢想去老园子走走。将军也可以去看看。”我说道。
我们三个人并一队侍卫,蕊瑛和得贵去了老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