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华厂为他们自家也培养了不少技术青工,我们“洗毛保全”组就有三个:年龄最大的就是袁平,今年二十六岁,出生的月份也比我大,无论从哪一方面说,他都是我的“兄”字辈。他进厂学艺也已六个年头了,现在是名正言顺的三级师傅。他中等身材,体魄健壮,两条膀子上的肌肉跟他的胸脯一样发达;当时不兴提什么“健美”,逢他高兴的时候,也常摆弄个“健美”的姿势,还真有模有样的呢!他会“摔跤”,是全厂摔跤能手,在长宁区体委还拿过“亚军”的名次。说起来,他不仅是我们洗毛车间的青工首领。在全厂青年中,他的知名度很强,有些事他振臂一呼,全厂青工皆应,比起厂共青团委开会、发文件、下达命令,还要快、还要灵!可是,不知为什么,就是对政治不太热衷。据说在他满师的那一年,车间团支部也曾把他作为重点培养对象,希望他能积极参加团组织活动。他口头上连声应允,等他一觉睡到第二天的早晨,又把昨儿的那茬事给忘了。为了这一点,他也不少受韦师傅的“尅”!因为韦师傅是党支部青工委员,兼管团支部的工作。
尽管袁平不太关心政治,有时遇到青年集体活动时,他还有点吊儿郎当。但他对于技术学习,那可是毫不含糊!这里引用一句老黄师傅的口头禅,“一是一,两是两”。大黄师傅也爱他这股子“愣劲”,对于技术学习精益求精!可是,在韦师傅的眼里,袁平可是个地道的“只专不红”的“游民”,一个与新时代格格不入的“社会渣滓”。
昏暗中,我突然发现身旁的黄丽开心地笑着说:“用你的眼光来看,这个不驯服的烈马袁平,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在这样的口气下,我一时难以作出妥当的回答,不得不作短暂的沉默。黄丽嗤下鼻子,毫不客气地说:“这就是你的长处,也是你的致命之伤啊,懂吗?我认为,判断一个人所谓思想上进步与否,把他与政治挂钩、时代挂钩以及与现实挂钩是极不公允的,也是很不明智的。任何人对于新生事物的接受,必须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譬如道路,真是千头万绪,不是有一句俗话吗?‘条条大道通罗马’,有些人硬是逼着对方在一条道上往前走。就像这位韦师傅,一定要按照他所指定的方向前进,别的路、别的方向就是错误的、甚至反动的,这是哪一家的逻辑?不是说革命不分先后吗?解放也已十年了,三十大几的韦师傅,入党也才三年多,那之前六七年他又干什么去了?他为什么不像当年十二三岁就随红军长征的老革命们,早日走上革命征途?还有在未来的革命道路上,千千万万的后来者,他们中难免没有这方面那方面的缺点和弱点。但人家通过长时间的学习、克服和改正,从而走上革命之路,按他韦师傅的逻辑,难道也是从‘游民’或‘社会渣滓’中进化过来的?这种形而上学的观点,他韦师傅也能说得出口,有悖于一个共产党员的唯物史观!人非圣贤,哪天他姓韦的在这方面或那方面犯了错误,难道他还会叫人们按照他所指定的方向继续前进?真是天晓得!”我越听越吃惊!从她的嘴里竟然吐出与现实不相适应的一种理论,不能不说有些道理,可是我又无法辨证。
黄丽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在这样不规范的论战中,怕我过多的暴露了心思,更怕说不到位,伤了双方的感情。于是,她又和缓了口气说:“我也不难为你了,你可以保持你的沉默,不作无谓地辩白;但是,我也知道你是同情和支持我的观点的,又不好过分坦白。这就是一切‘惊弓之鸟’的本能体现,我原谅你就是了!好吧,再谈谈常青和庄重这两个小鬼头,他们俩是人小心大,鬼点子多,居然还想揩我的油。真是天真幼稚得要命!”
黄丽的一句戏言,立时为我解除了“警报”。于是,我也就顺水推舟,怀揣糊涂蒙混过去,谈起了常青和庄重来。
常青,今年二十二岁,瘦高条子,看身材有点像韦师傅,人们笑称他们是叔侄。为什么说是“叔侄”,而不说是“父子”呢?因为韦师傅才三十几岁,只比常青大十四五岁,称“父亲”太嫩些了。常青对于这些笑话也不以为然。他平时说话就不多,爱思考,对什么事总想问个“为什么?”他不像大师兄袁平初中毕业进厂学徒,他才高小毕业,一直没有机会升学,是家庭经济问题,还是他本人智力问题,不得而知。后来被父亲送给大黄师傅当徒弟,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干文事,阿拉弗来事;敲敲打打学保全,阿拉高兴!”有人笑他是师傅们的“跟屁虫”,常跟在师傅们后面问长问短,比起开会发言,话要多得多!大黄师傅夸赞他是“笨鸟先飞嘛,多问多长见识,比那没嘴的葫芦要强多了!”而韦师傅对他的评论则不同,说他是属“牛”的,记性差,丢前忘后。如果师傅们单独考他“钳台”上的基本功,那他可以说是过得硬的,无论锯、锉、锤、钻,样样有板有眼。据说,有一次年终“会考”时,老黄师傅当众问他:“洗毛槽卸接处的上下压水罗拉,它的间距是多少?”他有怯场的毛病,一时慌了神答不上来。袁平在暗中向他伸出四个指头,接着又伸出五个指头,意思是告诉他千分之四或五都行。哪知他把意思领会反了。情急之下,竟把两个数字加了起来,一口报出个“九”字,把个韦师傅气的牙痒,骂他一声“笨牛”!
黄丽听了哈哈大笑,风趣地说:“这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每当我有事到洗毛车间找你去,这两个小鬼头,尤其是常青这个小子,外表上看他少言寡语蛮斯文的,其实他把坏心眼子放在肚里,一次竟问我有没有男朋友?被我狠狠地揙了一巴掌,才把他制服了。你说这事气不气人?”这时,我顺水推舟地笑说:“是你黄大小姐的花容月貌招引的,于蜂蝶何罪之有?”黄丽一听急了:“该死的!你也乘人之危来取笑我?”她嘴到手到,说着正要举拳再捶我时,被我顺势捏住了她的手腕。昏暗中,我们无声地对视了一会,是我因心虚和理亏,迅速松开了手。而黄丽仍握着拳头悬在那里,好一会才清醒过来。我一时不敢看她的面部表情,其实在一片昏暗中,谁也看不清楚。但是,总感到她对我握腕相视的刹那间,看透了我的五脏六腑。我为了掩饰内心的紧张,也不征得仍然沉醉在迷惘中黄丽的意见,匆忙地介绍起庄重来。
庄重,今年也是二十二岁,初中毕业。他和袁平、常青都是在上海生、上海长的,至于他们的父母或祖籍在哪里,就无考察的必要。庄重长得胖乎乎、圆溜溜的,他跟我们从南京来的张扬,外表上很相似。其实还要圆一点、胖一点,也魁梧一点。人们说他俩像亲弟兄,庄重是哥哥,张扬是弟弟。从那以后,他俩还真以“老大”、“老二”地互称,热乎劲还不小呢!说起来也好笑,他俩的性格也相似,爱在背地里发牢骚、说人闲话,曾被大黄师傅狠狠批评过几次,看在他俩平时工作、学习都很好,并且小庄已是二级师傅了,便给他留点面子,不再多计较。
庄重的身体略胖些,平素和大师兄袁平打得火热,时不时就学几招“摔跤”的路数。近日来,他感到走路时,胸脯子也不那么抖,两条大腿也稳实多了,他把这归功于练习“摔跤”的成果。据师兄弟们没事时闲扯,庄重当年刚进厂学技术,还闹过一个笑话。有时候,大黄师傅也当着大伙的面讲出来,以期达到鼓舞青工们潜心学艺的效果!
当年庄重刚进大华厂时,听外人谣传师傅教徒弟,总有些保守,师傅害怕“教会徒弟打破师傅的饭碗”,所以心中始终有一个预防!有一次,抢修洗毛机水槽,在拆卸水槽上的齿耙时各种工具都需要备用。他怕一样样去拿起来麻烦,又耽误时间,便把一应工具如锉、扳、锤、起等一件件捆绑在腰间,外面用工作服罩住,不易被人发觉。一路拆、换零件时,师傅们需要什么工具,他在一旁立即递上;不需要时,他收回工具后不离开师傅仍埋头干活。师傅们的任何技术细节,都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事后,师傅觉得小庄办事蛮机灵,后勤工作做得好,问他有什么窍门?他干脆撩起工作服,露出捆绑在腰间的十八般武器。师傅们见了又怜爱、又好笑。大黄师傅夸奖说:“肯动脑筋、找窍门,这也叫勤能补拙。”韦师傅则说他“小巧有余,正经不足。”一次,师傅们考问他:“安装洗毛机时,划地线应该根据什么为依据?”他一时忘记了以车间墙壁为依据,竟说:“上次怎么划这次还是怎么划。”韦师傅骂他“不是笨牛,是呆鸟!”把个袁平、常青笑得前仰后合。
这三位都已满师有年。目前,又都是我和张扬的“代师”。“代师”也是师傅,古话说的好,“早进厂为师”。想起我自己,已是二十五六岁的人了,五个青年中,我仅次于袁平,可惜目前还是徒工、“技盲”,如果不能刻苦努力,在短时间内学出成绩,将来更会贻笑大方!当然,向师傅们学习技术,首先要学好思想品德,端正学习态度,要尊师重教;在师兄弟之间,要懂得珍惜友于之情,要重团结、重友谊……潜心学艺,光靠喊什么“口号”不行,要高强度、高标准、高要求;要为边城毛纺织厂的建设,为自己将来的生存与发展而奋斗,这便是我的学习宗旨。
不能无止境的再往前走了,我和黄丽习惯地在此转头往回走时,当她听完了我的叙述,便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偎着我汗湿湿的一条膀子,贴得更近、更亲切。她似乎被我“信口雌黄”的叙述感动了,昏暗中,不停地颔首叹息。她含情、委婉地说:“你今晚所介绍的内情,其实我已掌握了不少,你能如此坦诚、精辟地加以描述,我不得不佩服你知人识世。不过,我还得要提醒你,‘敏于事而慎于言’。今晚,你所说的就到此为止,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在任何情况下永不再叙,要谨防祸从口出!”她见我频频颔首,一副虔诚、羞赧的神情,又和缓了口气说:“我仅是提醒你供你参考而已,你也不要过于谨小慎微。要知道,师傅们在思想、性格、观点上欠统一,欠协调、欠斟酌等等方面,那是师傅们之间的事。作为徒弟的你,要谨记‘三不’宗旨:不涉足、不干预、不介入!因为,上有厂党委、车间党支部以及各级行政领导部门自会去调停。我们但愿师傅们能从大局上多着想、细节上多糊涂,那就是我们徒工的万幸了!”
我被黄丽的聪明与才智深深地折服了!是呀,师傅们为人性格各异、工作作风各异、处世方式各异。作为徒弟,必须细心观察,谨慎对待,不可任意、妄言,稍有不慎,将会捱“尅”是小事,其后果更不堪设想。从此我对黄丽更多了一分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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