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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夜雨

雨已下了整整一天。

荒山的夜深幽而诡异。滴滴嗒嗒的雨滴声像是自遥远的黄泉传来,带着说不尽的恐怖。冷风如刀,深深地寒入人的脊髓里。

潮湿而又阴暗的山洞,壁上的流水滴在她头上,她愤怒、恐惧而又无可奈何。她大概是所有女子忌妒的对象,她美丽、高贵,从小被父母宠着,被下人捧着,没有一个人见到时不会她笑,然而没有一个不怕她。因为她就是神,主宰着他们命运的神。

然而此时此刻,这位神一个人孤零零的蜷缩在山洞了,发着抖。黑夜淹没了山洞,也淹没了她。

她不相信自己会死在这里,她也不相信她的那些人敢不来救她,

夜更深了,洞里依然很潮湿。洞里什么也看不见,可她的眼睛却睁得很大,仿佛要看穿这漆黑的夜。

夜晚是短暂的,可这一夜却很长,仿佛过了已好几年。这不知道等了多久,滴嗒的雨声里似乎响起几声细细的脚步声,她屏住呼吸,耳朵灵敏如猫。

确实有人朝山洞走来。她又喜又怒,喜的是终于来人了,终于可以离开这个讨厌的地方了,怒的人这时才来,竟敢让她苦等这般久。

山洞里忽然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光,她怒气冲冲地看着持着烛火走进来的人,正想训斥时,愕然看到了他的脸,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孔。

那是似乎是一张年轻的脸,光线太暗,她不能将那张脸看得太清楚,但他的轮廓却是极好看的。

她看着他,他也惊讶的看着她。半晌,她对他命令道:“你过来。”

少年见她那颐指气使之态,心下奇怪,暂时依言走了过去。

“带我回家。”待他走近,她又用命令的语气问道。

他瞧了她半晌,忽然笑了,答道:“你这小姑娘胆子倒不小,深更半夜,一个人呆在荒山石洞里。有求于人竟这般趾高气扬。若非遇到我,只怕你……”

“少废话,快带我离开这,我一刻也不要呆在这里了。”她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命令道。

少年淡淡笑了笑,虽然刁蛮,到底还是个女孩子。

“那可不成,我今晚就想在这山洞里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他说着竟把火褶子插在一边干燥些的壁上,人就真的躺了下去。

“你!”她的脸涨得通红,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她,“你敢睡!你睡我就杀了你!”

少年仍然睡着,可是她却没有杀他。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她气愤已极,走上前去就是狠狠地向他踢了一脚。

然而,她的脚在离他的腰三寸处停了下来。

确切的说是她的脚踢不下去了,他的身前仿佛罩着一个透明的保护罩,她的脚非但踢不下去,还传来一阵疼痛。一个不稳就跌倒在地上,这一摔,不但脚痛,摔得她的屁股生生的痛。

岂有此理!从小到大没人敢让她受伤,她记得她小时候贪玩,摔伤了脚,照顾她的十二个侍女就再也没有在她眼前出现过。从此她更是没有受到过一丝伤害,这一次眼前的少年竟敢让她摔倒!

她瞪着他,恨不得将他打成肉饼,再将他仍去喂狗。

也就在这一刻他睁开了眼睛,坐起身来看着地上的少女,笑道:“怎么?你改变主意了?要在这山洞里睡一晚?”

她仍然瞪着他,如果手里有一把刀,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刺进他的身体。看着他得意的笑脸她就气愤,愤怒又无可奈何,从来没人敢这样……

凉风习习,火焰跳跃着。微黄的火光里,她的眼里闪着光,用袖子抺了抺脸上的眼泪,这一刻她又变成了一个柔弱的少女。

少年也不再笑了。有愧意从心里泛起。她毕竟只是一个女孩啊。

他的眼神变得温柔,走了过去小心地将她扶了起来,柔声道:“不要哭了,我现在就带你出去。”

她用力甩开了那好意伸来的手,自己站了起来,朝山洞外走了出去。

“等等。”少年忽然叫住了她。

她停住,愤怒地转过头,恶狠狠地道:“怎么,你反悔了?”

少年叹了口气,看着她凶凶的脸,情不自禁道:“真的后悔了。”

“你!”她气得直跺脚,她从小养尊处优,自知不可能一个人走得出这荒山,况且又是半夜,女孩子的胆子一般很小,她也不例外。她终于明白,在这个少年前面,她已从神变成比普通人还可怜三分的人。

她咬咬牙,道:“你只要带我离开这里,我,我,我就嫁给你!”

少年一怔,大概是因为气愤,她的脸泛出一抺嫣红,比桃花更美艳三分。

“那我就更不能带着离开了。”少年低下头,叹道,“你这样的女人,娶不得。”

“你!你!”她几乎快要晕了,她发誓她一定要杀了他。

少年忽然又温柔地解释道:“我只是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白雪。”她想也不想就答道。

少年笑了:“我叫夜雨,看来我们是天生的冤家,有你就没有我。”

洞外的雨已停,荒山的夜更加幽静,仿佛是一匹沉睡的狼。

山洞里已生了一堆火,在这样冷的夜里,火无疑是最温暖也最珍贵的东西。它可以烤干衣服,也可以烤熟些野味。

火光如春阳,将这个山洞照得亮如白昼。夜雨的衣服已被为烤干,他原本就是来这山洞里躲雨的。白雪定定地看着正在火前烤山鸡的少年,忽然觉得他竟长得很英俊,言谈自有一股洒脱之气。也亏他能在这样的下雨的夜里找干柴,捕到山鸡。

雨夜里遇到夜雨,夜雨,白雪,当真是天生的冤家。她突然觉得很有意思,嘴边不由地勾起一丝微笑。

她笑起来的时候比她生气时美得多,蛾眉皓齿,肤白如雪,加上她一身珍贵的衣饰,当真有如仙女下凡。

这一幕恰好落入夜雨深邃的眼里,他微微一怔,一时竟忘了烤在火上的山鸡。

“大胆!谁叫你这么无礼地看着我!”白雪看见他的目光,不知道怎的,心里一跳,慌乱之下,只好大声骂道。

夜雨无奈地摇摇头,收回目光,继续烤着山鸡:“我一个人在山洞里从来都不会害怕,也敢一个人回家,我的胆子自然大。”

居然会觉得她像仙女。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你!”她发现自己对他生气的时候永远只能骂出一个“你“字。

一只烤好的山鸡被递了过来,夜雨道:“吃吧。”

山鸡插在一根被削尖了的木棍上,已被烤成了容易激起人食欲的油黄色。她已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了,胃已开始痉挛,可看到这只山鸡时,还是忍不住怒道:“这种东西谁能吃得下!”

“我。”夜雨微笑着答道。

然后他就毫不客气地将这山鸡吃得干干净净。

白雪将眼睛睁得大大的,口里吞咽着自己的唾液。

夜雨将另一只烤熟的山鸡递给她,缓缓道:“只要你还在这里过一天,你就要适应这的生活,否则就会被淘汰。吃吧,你一定饿了。”

白雪怔怔地看着他,这本是很普通的道理,可她却是第一次听说,心里竟然不由自主地默认了他的话。她安静地接过山鸡,一口一口小心地吃着。

夜更静了,火在滋滋地燃着,夜雨又在火里添了几根木柴,山洞渐渐温暖起来,光明已让这个山洞不再诡异,恐怖。火光从山洞里映出,宛然一朵开在夜里的灿烂橙花。

天已大亮了,几声轻脆的鸟啼声响起。

火已不知何时灭了,风还是冷的。

白雪拉了拉披在身上的大氅,在几声鸟啼里睁开了眼,一个褐衣少年正倚着石壁看着她。

她惊坐起来,泥土地面上虽然铺着些干草,可仍然很脏。滴着水的壁上似乎有虫子爬过的痕迹,自己竟然在这么脏的地方睡着了!竟然还是和这个冤家对头过了一夜。想到这里,她只觉得在什么东西在胃里翻滚。

“走吧。”夜雨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的衣衫。再向洞外走去。

白雪也跟着站起身来,那件褐色大氅便顺势滑落到了地上。

“这是什么?”白雪好奇地拾起大氅,她不记得自己有这么粗糙这么难看的大氅。

洞外传来了那磁性的声音:“别忘了我的大氅。”

“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要我给你拿衣服!”白雪怒道。

“真应该让你冻死。”只听那外面的人无奈道,“没有大氅,我就不想走了,可是我不走,就有人回不了家,这真叫人为难啊……”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白雪便已满面怒气地走了出来,将他的大氅狠狠丢在他的身上。

夜雨伸手便轻易地接住了它,笑道:“多谢。”

现在白雪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一定要杀了他。

雨虽然已停了,可山路依然很湿,雨滴残留在树叶上,晨风一过,便坠落了下来。

夜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绿意盎然林木,心情也是格外的舒畅。

白雪却蹙着眉,烦燥的看着自己的衣裙,山路泥泞,她的鞋子和她的长裙早已满是污泥了。她最讨厌脏了。

“我不要走了,我命令你背我走。”白雪终于忍不住大声道。

风忽然吹来,一片树叶缓缓在空中地飘扬。

夜雨突然停住,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风吹着他的衣角猎猎飞扬。

“怎么了?”白雪看着他的突然停下的背影,心里疑惑。

树叶仍在飘。

夜雨也没有动。

一股莫名的压抑攫夺住了她,连空气里都充满了这样的压迫感。她心里开始害怕,这是她第一次感到这样的惧意。

就在这时,那片树叶突然裂开,夜雨的刀也在这时抽了出来,白光一闪,只听“锵锵“几声。夜雨已出了十三刀,挡住了刺来的剑。

一共十三剑,从不同的方向刺来。

十三个黑影迅速如闪电,已将他们重重围住。剑在他们的手里,宛如一道道定生死的令牌。

夜雨的刀横在他的胸前,他的刀短而弯,刀柄上镶有一颗漆黑如夜的宝石。晨曦照在刀身上,反射出一道幽幽的冷光。

“白雪,站在我的后面来。”夜雨背对着白雪,用不可抗拒的语气道。

若是平时,她一定会发怒,他有什么资格命令她。可是这一次,她乖乖地走到他的身后,不发一言。

站在对面的黑衣人瞧见夜雨的刀,眼里露出一丝惊讶,道:“不知阁下与苗疆第一刀疏影是何关系?”

夜雨道:“是我父亲。”

“难怪你刚才能在片刻之间接住我们十三个人同时刺出的剑。”黑衣人恍然大悟,顿了顿,他又道,“我们要杀的人是你身边的女子,请阁下让开。”

白雪的脸色一变,又惊又怒道:“大胆,我是白雪公主,谁敢杀我!”

黑衣人冷笑一声,道:“我们要杀的人正是白雪公主。”

白雪的此刻的脸色当真如她的名字惨白如雪,她实在不曾想到竟然会有人敢杀她。一个人的位置处得越高便越危险,从小被父母过度娇惯与保护的她自然不明白这个道理。

就在这一刹那间,她仿佛明白了很多。原来每个人都是一样的,一样都会有危险,她又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情,若没有遇到夜雨,她大概真的会死,毕竟她只是人,而不是神。

她不再说话,也不再盛气凌人,而是低下了她的头,她已有很久没有低过头了。

夜雨的刀仍然平举在胸前,用无奈的语气道:“我本来也想走,可是这位姑娘之前说要嫁给我,我若走了,岂非无情无义?在我们苗疆,无情无义的人是会被人看不起的。”

白雪一怔,呆呆地看着他。心里竟有一丝暖意涌出,看着她的眼神也渐渐变得像水一样温柔。

“无情无义的人在中原一样会被人瞧不起。”黑衣人冷冷道,“你救白雪是为了情,我们杀白雪是为了义,既然如此,江湖规矩,刀剑决定。”

夜雨迅速地扫视了一眼周围,十三名用剑的黑衣杀手。以刚才他们出剑的速度的气势来看,必非等闲之辈,而自己这边还有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人要保护。看来事情真的有点棘手了。

“白雪,紧紧跟在我身后,不要走开。”夜雨道对身后的白雪嘱咐道。

其实他根本不用吩咐,因为此刻就算有九头牛也拉不动她。

剑气如虹,从十三个不同的方向同时发出。

夜雨握紧了手里的刀,躲开了迎面刺来三剑,右手的刀劈挡住从后面刺来的三剑,同时将左手早已准备好的三根针掷向左侧的三名黑衣杀手。

所有的防守与反击都是要一瞬间完成,白雪只感到眼花瞭乱,她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感到一只有力的手揽住了自己的腰,她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自己已被夜雨带到十丈之外。

十三个杀手已有三个倒下,三把剑被折断。夜雨却毫发无伤。白雪拍手笑道:“好厉害!快!快杀了他们!”

夜雨苦笑一声,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

晨雾已散,温暖的阳光洒入了林子里。风却依然很冷。

刀光剑影在阳光下尤为刺眼。

血染在白雪的白色衣裙上,犹如一朵朵落在雪地里的梅花。可她却不知道血到底是谁的。

夜雨的弯刀上也有血,血从刀尖滴下,落在土地上,很快就没入了土里,留下一点殷红,像是要证明着这里曾经惨烈的战斗。

十三个杀手已倒下了十二个,只剩下最初与夜雨对话的那个黑衣杀手。

最后的黑衣杀自然是最厉害的。

他的身上已有十多处伤,血已浸湿了他的黑衣。

夜雨的伤口却是他的整整一倍,他的手里染满了血,连握住刀都会感到滑。可是他仍然挺直了腰挡在白雪前面。

白雪已不再笑了,眼里满是恐惧,这也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看到这般血淋淋的场面。这一次她感到的不再是危险,而是死亡。原来这就是人人都害怕的死亡,果真如此……令人恐惧。

黑衣杀手纹丝不动地站着,手里的剑也正在滴血。

这样对峙已有一个时辰之久了。

“如果不是为了你的情,我的义,我们也许会成为朋友。”黑衣男子忽然对满身是伤却仍然直挺挺地站着的夜雨说。

“我想也是。”夜雨也看着他道。

他们看着彼此,忽然大笑起来。

白雪怔怔地看着他们。

风卷起一阵树叶旋转飞扬,就在这一刹那,刀和剑同时击向彼此,白雪眯着眼睛,风吹得她的眼睛生生地疼。

打斗又这样继续下去,血也就这样继续流着。

夜雨的刀划开了黑衣杀手的腹部,而同时,黑夜杀手的剑刺穿了夜雨胸口,将他钉在他身后的树干上。

“你输了。”黑衣杀手道。

夜雨的血从嘴里吐出,笑容却从那他张带血的脸上透出:“不,输的是你。”

黑衣杀手一惊,刚觉得不对之时。夜雨的刀已如闪电般劈斩过来,而他的剑此时却卡在夜雨的身体里。

他几乎不敢相信竟真的有这样的人,如此地拼命,也如此地不要命。莫非刚才他是故意承受的之前的那一剑,为的就是能更完善地使出这一刀?

刀划过了黑衣的咽喉,不深不浅,刚好留下他一条命。他仰头倒在了地上,瞪着眼,一脸的不相信。

白雪已被吓呆了,剑仍然将夜雨钉在树干上,血沿着剑一滴滴往下流。她冲了过去,惊惶失措地看着他,颤声问:“你,你要不要紧,你,你可别死了。”

夜雨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重重地喘着气,咬着牙伸手将插在自己身上的剑一寸一寸地拔了出来。然后自封住胸口的止血穴道。

“你……为什么不杀我?”黑衣杀手的声音已然嘶哑而痛苦,瞪眼看着缓缓走来的夜雨。

夜雨看着他,忍痛笑道:“你说过我们可能是朋友。”

黑衣人一愣,半晌,突然笑了起来。

“更何况。”顿了顿,夜雨又道,“我想知道是谁命你来杀白雪。”

黑衣人止住了笑,瞪着他道:“苗疆的人都这么爱管闲事?”

夜雨道:“我原本也想不管,可你们要杀的人偏偏有我们苗疆人一半人血统,更不巧的是,这位白雪公主的母亲银琴,正是家父的好友。”

黑衣人瞧着他,道:“你认为我会告诉你吗?”

夜雨苦笑,道:“不会。”

黑衣人道:“要杀她的人是宁贵妃。”

夜雨一怔,道:“你……”

黑衣人嘴里忽然吐出一大口鲜血。夜雨一惊,忙探身下去,见他已经气绝,不由地叹气了口气,道:“我明白了。”

“可是我不明白。”一直站在他身后的白雪道。她是不明白,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与以前自己见过的人都不同?

夜雨凝视着她,轻轻叹道:“你不明白的事情还有很多,也许你也不必明白。你还是个孩子。”

她是白雪公主,当今皇上和皇后的长女,也是皇上最疼爱的女儿,拥有这样高贵的身份,就算不明白也没有关系。人之所以会烦恼,大概就是因为明白的东西大多了。

正午,阳光透过叶隙间照射下来,宛如坠落到人间的繁星。绿叶微微摇曳,风里夹杂着淡淡的血醒味。地上的十三具尸体安静地躺着,给这幅宁静的图添了几分惨色。

夜雨的脸色已然惨白,血已浸透了他的衣裳,可他却仍然一步一步朝山下走去。

白雪扶着他,她已不怕脏,也不抱怨山路的泥泞和崎岖。只是担心他会倒下去,毕竟这个人全身都是伤啊。

“你真的不要紧吗?”白雪关切地问道。他的血已将她洁白如玉的手染成了红色。

夜雨低着嗓音道:“放心,在没有下山之前,我是不会倒下的。”

白雪瞧着他英俊的侧脸,问道:“为什么?”

夜雨笑道:“我若倒下了,有人就不敢下山了。”

白雪心中一动,心里竟有种甜思思的感觉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