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满河漂着的溃兵髡屠汗并非没有看见,只是当时已无心顾及了,河这边的战况使交战双方都杀红了眼,每一次冲锋都成功突破了汉拓威人的弩兵阵列,又毫无例外的被汉拓威人的矛阵推了回来,一次又一次的拉锯战使这场战斗彻底变成了“绞肉机”。
仗打到这一步,对活着的人来说个人的生死已不再重要,无数牺牲战友的亡灵在注视着每一个活着的人,鲜血使拚杀的意志坚凝如铁。长官一声令下,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端着长枪嘶声吼叫着冲出……此刻已经完全没有了惜命的念头,脑中所想的只是多杀一个赚一个,战斗到最后一兵一卒是理所当然的宿命。
“大汗,河那边的形势很不妙呀,已经有溃散的士兵在渡河了,若不想办法制止的话,对这边官兵的军心士气也有影响呀!”阿撒兹勒实在忍不住了,再次担心地向髡屠汗进言。
髡屠汗看着阿撒兹勒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心里一阵烦躁,虽然己方仍占有人数上的优势,他已开始直觉地感到这场战役的前景不会那么乐观了。
他拧着眉头,厌烦地一摆手,“斡鲁台、哈勒克那两个饭桶,看我腾出手来怎么治他们。你去点五千人马,先把这些河里的逃兵撵回去,让那些怕死鬼们死也死在战场上。这边汉拓威人已经撑不了多久,一旦击溃敌军我立刻全力回援。”
漂过河中心的腾赫烈溃兵们都长松了一口气,以为终于拣了性命回来。河这边有腾赫烈军的五个万骑队,无论怎么说保命的机会都会大一些吧!
可当他们从河水里冒出时,迎接他们的是一列列张弓搭箭的弓骑兵。几个百骑长在岸边大声的喊话,命令河中所有士兵调转马头,杀回河对岸,否则就以逃兵论处,射杀无赦。
开始水里泡着的官兵们还心存侥幸,想抱着法不责众的心理趁着人多冲上岸来。阿撒兹勒看到事态已无法控制,当即下令弓骑兵放箭。
一轮密密麻麻的羽箭劈头盖脸袭来,几十名冲在前面的逃兵瞬间被扎成了“刺猬”,尸体顺流漂下,血水染红了河面。后面的逃兵们惊骂着,慌不迭的躲避。
阿撒兹勒在马上举刀高喊,下令所率的五个千骑队依次渡河。弓骑兵们收起长弓,拔出弯刀,一排排下水了,前面大批慌不择路的逃兵们赶羊般向对岸退去。
看着河两岸的对战形势,站在高坡上的张凤翼慨然叹道:“只差片刻,只差片刻!若是这几千人早顿饭功夫渡河增援,说不定就会是另一个结局了。如今虽然只晚了一小会儿,却怎样都无济于事了。”
伊莲正噘着嘴赌气,闻言不服气地说:“仗还没打完呢!下面还正在混战,凭什么就说无济于事了,我看这股敌兵破坏力就很大。”
张凤翼淡淡一笑,并不反驳,只是眼不转瞬地观察着战况。
等了好半晌儿,伊莲看他还不回答,转头恨恨地一跺脚道:“呸,装酷是吧,有本事以后就谁也不理谁!”
张凤翼转头看了她一眼,伸臂环过伊莲的肩头,无奈笑道:“怎么说生气就生气了,开个玩笑嘛,给个天胆我也不敢对伊莲小姐不敬呀,我刚才不是不想回话,只是不想使伊莲小姐烦心罢了。凭着伊莲小姐的冰雪聪明,还会辨不清形势?哪里还用仆兵大哥再来多嘴嘛!”
张凤翼接着又道:“等对岸的腾赫烈援军过来时,卡西乌斯万夫长肯定已占领了河岸,那些泡在水里的敌军无遮无拦,活靶一般,他们是怎么从对岸被撵过来的,现在还会以同样的法子再一股脑儿的撵回去。”说罢自嘲地道:“哈哈,我可真絮叨,这点小事伊莲小姐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伊莲脸上隐现出笑意,仰着脸严肃地道:“哼,这还用说吗,我当然看出来了,只是想考考你罢了。”
气氛缓和下来,刚才两人之间的小小不快涣然冰释。
形势果然如张凤翼所料,此时这边的战况已被汉拓威军完全控制,腾赫烈军虽然还有实力,但形势已发生本质的变化,大规模混战变成了围歼战,大股大股的腾赫烈军被分割开来,虽然徒劳地左冲右突,人数越战越少,却终究脱不出包围圈,更不可能从背后对河岸的汉拓军构成威胁。
看到对岸敌兵开始渡河,已经完全占据河岸的汉拓军沿着岸边的缓坡由低到高摆出六列双重轮射队形。百夫长们军刀挥动,“预备──发射”的口令声此起彼伏,空中瞬间响起一阵阵“嗤嗤”弩矢破空的声音,蝗蠓蔽天般的箭簇倾泄在河面上……
满耳都是中箭兵勇的惨叫声,涉水在前的逃兵们一片骚乱,有人又开始向回退。
阿撒兹勒拔出刀喊道:“不许后退!不许后退,只有百步距离,冲过去就是胜利。所有弟兄听着,后队斩前队,有转头逃跑的,立斩无赦!”
十几名退在最后的逃兵当即被斩落水中,剩下的人只有冒着箭雨接着前冲。夜色里也看不清袭来的箭矢,只听到箭矢急雨般抽击着河面,宽阔平缓的水面泛起一波波的涟漪,一具具尸体像浮木一般向下游漂去,鲜血溶入水中,空气里开始散发出一种血水的碱腥味,令人闻之欲呕。
伊莲俏脸绷得紧紧的,一副强自镇定的表情。
张凤翼看到她那受不了的样子,安慰地笑道:“感到很不好受是吗?其实这也是战役的一部分,跟互相厮杀的战斗没什么不同。”
“才不是!有大大的不同。”伊莲皱着眉厌恶地道:“一般的战斗虽然也有伤亡,打胜后却能给人一种强者的快感,而这些呢,完全是血腥的屠杀,让人觉得胜之不武。”
张凤翼听罢莞尔笑道:“我的大小姐,那边还有不下四万敌军呢!你先别计较公平不公平,还是先祈祷敌军别一股脑儿的渡过来吧!若是敌军一发狠,不顾后果的回军反攻,那所有先前占的便宜都得连本带利地吐出来。”
“啊──那可怎么办?”伊莲惊愕地张大嘴巴问道,完全忘了方才的不平。
岸上的弩箭发射的更密集了,越来越多的汉拓威士兵腾出来手支援河岸的防御,岸坡上聚满了弓骑兵,在弓骑手们的前面还增列了两排矛兵用以加强防护。
泡在河水里的阿撒兹勒已经红了眼,挥动着战刀,干扯着喉咙嘶声命令战士们前冲,此时逃兵们早就消耗殆尽,连后面的队伍也损失了将近上千人,伤亡太大了,简直没有任何生的希望。这样送死般前冲,使腾赫烈将士们都心生怯意。
手下两个千夫长看实在不是办法,跪在水里,拉着阿撒兹勒的袍袖苦劝,“大人!大人!敌人的优势太大了,岸上的敌军越聚越多,斡鲁台他们是指望不上了,这样下去,就是把咱们五千人全赔上也无济于事呀!”
另一位千夫长也拖着哭腔求道:“大人,你快醒醒吧,不是兄弟们怕死畏战,照这个形势,咱们就是暂时冲到岸上也会被再次赶下水的。”
阿撒兹勒看着河坡上黑压压层层列队的汉拓威弓骑兵以及漫天飞蝗般的箭矢,再看看身边跪倒的手下浑身泥水的狼狈样子,一时间感到身心俱疲,精神之弓一下子绷断,仰天叹道:“完了!完了!全完了!哈哈哈,全完了……”口中喊着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满面泪水顺腮而下,笑声凄厉,也不知到底是哭是笑。
两个千夫长吓得怔住,惶急地劝道:“大人,大人,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大人,胜败乃兵家常事,你可要保重啊!……”
斡烈、迪恩、阿瑟隐在芦荡中静静地观察着前方的战况,他们身后侍立着大群的亲卫与传令兵,没有一个人说话,重浊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紧张压抑地让人透不过气来。
良久,迪恩缓声道:“大哥,再这么拚下去要挺不住了。只要腾赫烈人在防线上撕开一个口子,后果不堪想像。”说话时脸色凝重,平日的豪情荡然无存。
阿瑟长吁一口气道:“老三,你说这个没用,转机不在我们这边,而在河对岸。现在我们只有死撑到底,后退一步就是全面崩溃。”
迪恩不甘地叹道:“大哥,我发现自打咱们带兵以来总是在扮演这种角色,不是为主力部队断后,就是作为诱兵拖住敌军主力。没有功劳也就罢了,连生死也不操在自己手中。”
斡烈目不转睛地看着对岸,头也不转地道:“哪来那么多牢骚,若是闲得发慌就到前面督战去。”
迪恩立刻不吭声了。
“看到了吗?”阿瑟突然拉住斡烈的袖子道:“他们控制了河岸!”
远方河对岸上杂乱的火把正变得规律起来,一列列一层层,一看即知是轮射阵列。
斡烈脸色丝毫未见缓和,沉声叹道:“白鸥师团成功吃掉了对岸的敌军,这回就看腾赫烈人了,毕竟现在他们还有几万人马,足够再折腾一阵的。”
迪恩一听就急了,声调一下高起来,“那白鸥师团呢?难道他们不渡河来救援我们吗?我们此时可是……”
“闭嘴!你不要瞎想,蕾师团长当然不会见死不救。”斡烈立即肃声喝止他。
阿瑟拍了拍迪恩的后背,安慰地解释道:“老三,师团长的意思是最好腾赫烈人能主动认输撤退,若他们执意死战到底,对我军就很不利了。”说罢转头向斡烈道:“是这样吧?大哥。”
斡烈颔首笑道:“还是二弟看得透澈,这一仗到此为止我们已经大胜,可我们的战力已发挥到了极限,而腾赫烈人却还有本钱,再打下去就难说胜负了。敌军现在正遭受挫折,损兵折将,士气低落,而且他们也搞不清对岸白鸥师团的实力,很可能想当然地夸大了我方的战力。如果我们和白鸥师团处理得当,就能迫使敌军主动撤退。”
迪恩瞪大眼睛道:“哦?既然有这样的好事,还不赶紧说来听听?”
斡烈眼中闪过决绝的神采,把拳头一挥说道:“无论是白鸥师团先攻过来,还是腾赫烈人大举渡河反攻,只要两岸形势一有变化,我们马上放弃防线,收拢队伍,从背后全力攻击腾赫烈人!”
“什么!”迪恩张大嘴巴,不可思议地看着斡烈,“主动出击?我们只剩几千人了,要和几万人交手,这不是让官兵们送死吗?我坚决不同意!”
“啪啦!”被扶到髡屠汗身前的阿撒兹勒结结实实挨了两个响亮的巴掌,把阿撒兹勒抽得口鼻流血。
“没用的东西,损失个千把人算什么,我手里还有数万精兵,还怕不能翻本?我立刻就引大军渡河,杀光这撮汉狗。”
本来处于痴呆状态的阿撒兹勒彷彿一下子被抽醒了,他激动地扑倒在地,抱着髡屠汗的大腿叫道:“大汗,大汗,你听属下一句,今夜已不能再战了,斡鲁台他们已经全完了,这边的损失也不下万人,将士们的锐气已失……哎哟!”
阿撒兹勒正说着,被髡屠汗一脚踹在心窝,仰面躺倒在泥地里。
髡屠汗气得胖脸铁青,浑身直打冷颤,“呛啷”一声拔出身旁侍卫的腰刀,刀尖指着阿撒兹勒的脸叫道:“住嘴!你这被汉狗吓破胆的衰货,胆敢再说一句,扰乱我的军心,看我不把你斩成肉泥!”
阿撒兹勒疯了一般,手一撑地,迎着刀尖扑上前,髡屠汗赶紧把刀移开,阿撒兹勒死抱着髡屠汗的马靴,哭的涕泪交流,一张瘦骨嶙峋、饱经风霜的老脸,又是泥浆、又是鲜血、又是鼻涕眼泪,“大汗,即使你杀了我我也要说,今夜不能再打了,为咱们雅库特族留点元气吧!大汗,你想想看,咱们几万儿郎陷在这泥滩地里,别说马匹了,就是人也高一脚低一脚的乱扭,若是换个地方,兄弟们怎么会牺牲的这么惨?简直像割草一样成片成片的倒下呀!”
髡屠汗抬脚把阿撒兹勒踹出老远,气得鼓出的肚子直颤,鼻孔直抽冷气,咬着牙笑道:“好,好你个奴才!反天了你,你不是要死吗?好!”说到此,声调陡然拉高,厉声喝道:“今夜本汗就成全了你。”
说着前蹿两步,举刀冲着阿撒兹勒当头劈下,身后两名万夫长急忙抢上前架住髡屠汗的手腕死死不松开。
“都反了是吗?好,你们一起上呀,看本汗怕了谁!”髡屠汗此时已像发疯的野猪一般,眼睛都变得血红。
两名万夫长抢过髡屠汗的腰刀后,“扑通”一声跪在泥地上,连连叩头道:“大汗,属下等天胆也不敢阻拦大汗。阿撒兹勒口出疯语,扰乱军心,确实该罚,不过他好歹也是跟随大汗征战多年的老人。属下等不是为阿撒兹勒求情,而是怕大汗此时头脑不冷静,做出令自己日后后悔的事来。如果大汗过个一日半日,心平气和下来,还是觉得阿撒兹勒该杀,属下等绝不敢再出手阻拦。”
周围参佐、将领、亲兵、传令兵不论职位高低,扑通扑通地跪倒了一片,阿撒兹勒是髡屠汗军中的第二号人物,平日素有声望,如果现在折了阿撒兹勒,对军心士气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
正在这时,空中突然响起了无数的号角声,声音悠长嘹亮,或高或低,或长或短,汇成一条壮阔的音流。声音是从河岸对面传过来的,所有正在进攻的部队都停下来了,大家都默默无语地注视着对岸。
听到号角声,阿撒兹勒第一个从地上爬起来,一脸焦虑地道:“大汗,这是敌军在集结部队,敌军就要渡河进攻了,请马上下令沿河的部队布阵设防。”
髡屠汗没有作声,眯着眼睛仔细地观察着对岸的敌情。夜色里,对面河岸的岸坡上火把密密麻麻,星星点点的火光汇聚在一起,火海一般,起伏明灭,无边无尽。伴随着火光,可以清晰地听到对岸传来的各种嘈杂的声响,除了号角声,还可以听到战士们一阵阵一片片的欢呼声,声音里透着混战后战友们还能重新相见的喜悦;百夫长们在扯着嗓子高声下令整队集结,口令声此起彼伏。
良久,髡屠汗长出一口气,刚才的暴戾彷彿都随着这口气被吐出体外,他干着嗓子缓声对阿撒兹勒道:“汉拓威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多人马,看起来怕有五万人不止?而且还都是骑兵。”
阿撒兹勒叹道:“大汗至今还不明白吗?咱们已经中了敌人的圈套,河这边的敌军是诱兵,只负责拖住我们,河那边的部队才是敌军的主力,我们已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之中了。”
此时,一名斥候兵跑来禀报道:“大汗,我们正面的敌军突然撤离防线!”
“什么?”髡屠汗身子一震,急急问道:“敌军撤退了吗?”
“敌军正在收拢集结部队,目前还没有撤退的迹象。”斥候报告说。
“汉拓威人是想配合那边进行反扑呀!若是真心撤退哪还需要再集结?”阿撒兹勒“扑通”一声跪下,惶急地谏道:“大汗,你可要拿定主意!这一仗即使胜了也只是惨胜,若是把老本都拚光了,即使勒卡雷元首把希瓦克河都划给咱们,咱们也无力吞下呀!再说,元首只是规定咱们守好青黄岭就行了,这一战只是为了给塔赫勒喀部报仇,咱们打到这个份儿上也算尽了力,至于战况胜负还不都是咱们回去后随口一说。”
髡屠汗闻言沉吟了起来,良久,终于恨恨的一跺马靴,仰起脸长叹一声道:“难道就这样认输不成?我本来是想夺回塔赫勒喀的那些家底,尤其是那几万匹战马,立功不立功、报仇不报仇什么的,倒没考虑,如今看来,真是得不偿失啊!”
阿撒兹勒紧跟一步又劝道:“大汗,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征服吞并的战役还有的打呢!只要雅库特的根本未动,这几万铁骑没有闪失,那些身外之物又有什么好可惜的,终究有机会成倍的赢回来的。”
千百支号角齐鸣,号角声亢奋急厉,这是冲锋的号角,伴随着“咚咚”的战鼓声,一队队持刀举盾的汉拓威轻骑兵纵马涉入水中,不一会儿,宽阔的河面上浮满了身着银甲的战士。
这边岸上的腾赫烈军千夫长们开始组织弓骑手列队向水中射箭,河里的汉拓威军也用弩机还射。空中箭矢穿梭如雨,渡到河中的汉拓威军已然有受阻之势,后面河岸上白花花满是列队的汉拓威骑兵,还在一队接一队的下水……
正在此时,河岸上腾赫烈弓骑手突然骚乱起来,一支近千人的汉拓威骑兵出现在河岸,举着长矛四处赶散开弓射箭的弓骑手们,为首的千夫长赫然便是斐迪南,他的骑兵队竟然绕过了重重腾赫烈大军,迂回到了河岸上。
这边一乱,立刻有几支腾赫烈骑兵冲下河岸抵住斐迪南,双方在河滩上乒乒乓乓地混战起来。河面上受阻的汉拓威战士一见敌军停止放箭,纷纷加力抢渡。
这时,腾赫烈军的正面战线上也响起了喊杀声,那是十一师团开始主动出击。整个战场又沸腾起来,听起来彷彿没有一处不在混战。
看到这种形势,阿撒兹勒焦急地催促道:“大汗,是战是走,你快拿个主意吧,现在要撤军还来得及,待河中的敌军上了岸,再想摆脱就困难了。”
髡屠汗握拳咬牙道:“好吧,就先让汉拓威人得意一回吧!咱们撤!”他瞪着牛眼注视着满河满岸的汉拓威战士,目光中闪动着狠厉的凶色,“哼!有帐不怕算,终有一日要连本带利的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