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师!”身心俱疲的简洁一踏进李文老师的家门,老师身上散发出来的温暖气场就软化了她,仿佛就是一瞬间的变化,她忽然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委屈和无助,眼泪夺眶而出,一头扎进老师的怀里。李文轻轻地牵带着她,走到沙发前,坐下,简洁把头靠在老师的肩头,老师揽着她的肩,简洁低低地啜泣着。
她的身体在老师怀里微微颤动着,李文全身心地感受着这个女孩儿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和缓缓流动。一会儿,简洁平静了下来,把头抬离了老师的肩头,身子也滑出老师的怀抱,有些羞涩地擦擦泪痕,抽抽鼻子,皱着眉头,有些担忧地说:“我耽误您的时间了吧?我——我——对不起呢。”李文拍拍简洁的背,她感受到这个小女孩内心的担忧:我这样哭鼻子,这样是不可爱的吧?我哭鼻子了,老师会不会因为这个就不再爱我了?原来,在和同学们的相处中,简洁是用野蛮来掩饰自己的自卑,用野蛮来满足自己的被关注需求;而现在,在李文老师面前,老师用温暖和爱瓦解了简洁的野蛮外壳,但是简洁又给自己穿上了可爱懂事的铠甲,她认为只有这样,她才可以留住李文老师的爱,老师对她愈好,她就越愿意把自己最可爱的一面表现给老师看,也顾不得自己这样做会很累很累。李文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好乖好累的孩子,几乎可以肯定这几天发生了于她而言很重要的事儿,李文摇摇头,避免先入为主的主观臆断,全身心投入到对这个孩子的陪伴中。
“我们来画画吧!”李文的声音低柔如舒伯特的《小夜曲》,又如一阵轻柔的风,缓缓吹拂过简洁的心海,驱走阴霾,淡蓝色的月光一泻而下。
简洁有点纳闷地看了看老师,老师的语音给她一种异样的感觉,一向很阳光慈祥的老师,今天变得有些……好像是有些忧郁了,只是这淡蓝色的忧郁竟然和自己很合拍,她仿佛看到了一滴淡蓝色的水珠,义无反顾地面带微笑跳入淡蓝色的大海,随着大海波浪的涌动而微微颤动。那淡蓝色的大海就是老师,而那颗淡蓝色的水珠就是自己。
她们竟然拥有了同样的频率,她拿起了画笔。
A4纸横放,左上角起笔,稍微向下,飕飕的几笔,笔触生硬爽利。
笔端挟着风——强劲的风呼啸而来。
几滴水珠在纸的正上方滴落,有一些微微的偏斜,很无奈但是很凶狠的样子。
是雨吗?狂风夹杂着雨点砸下来,狠狠地砸下来。
在纸的正中央,从下部起笔,划出一道斜线,向右边倾斜。
李文不由得歪了身子,肩膀的肌肉也骤然紧了起来,简洁的身子也有些僵,眼神被纸上的几点水珠染得雾气迷蒙。
斜线被继续涂抹,大概已经可以看得出是一棵树干的模样了,几道细小的柔软的线条继续添加在那棵树上,一律向着右边摆去。
不堪风雨的一棵小树,在狂风中弯下柔弱的头,让狂风从它的头顶肆虐而过,任雨滴砸到它的脸颊,滴落尘埃。
一些叶子,细细地勾画了,出现在枝条上,有几片叶柄处似断非断,似连非连,叶子在枝条上摇摇欲坠,甚至有一片叶子已经落在了地上,还有一片在风中飘零,辗转无依……
简洁捏着笔,看着眼前风雨中的小树,默不作声,任眼中的雾气渐浓。李文也不做声,静静地,把自己的身体松松地扔在沙发里,只是听凭着一颗心去靠近那棵树,走入风雨飘摇中——
好久,简洁扔下笔,仿佛被“啪嗒”的声音吓醒了一样,抬起眼看李文老师。“老师,老师——”她的声音哽咽了起来,仿佛接下来的话很难启齿似的,“我——我——”她继续犹疑,在李文悲悯的眼神里犹疑,终于说出了口,“我还是想哭——”
“亲爱的——”李文鼻子一酸,再次把简洁揽入怀中,她没有多余的语言,但是一种温柔接纳的气场却弥漫在了空气中,被简洁接收到了。
“哇——”短暂的沉默之后,惊天动地的哭声再次响起,被堤坝硬生生阻挡住的流动的大河终于决堤了,心的堤坝在接纳的目光的揉捏下,竟然可以如绿豆糕一样,不堪一击,瞬间就瘫软成了粉末。简洁能感觉到那一摊软绵绵,软绵绵的,泪水泄洪一般,就这么涌出来了,好猛,好猛!
哭声好响!好响!
就像那呼啸着穿过丛林的风,摧枯拉朽般地想要毁灭所到之处的万物,树叶被吹得漫天飞卷,树枝咔嚓咔嚓被折断,连粗壮的树干都摇摇欲坠;又像那从天穹中瓢泼而下的大雨,肆无忌惮地冲刷着它认为肮脏邋遢的世界,垃圾被冲进了大海,小船被颠簸得东摇西摆,几乎要翻到河里去,雨水疯狂地到处游荡,大有要淹没良田,冲垮房屋之势。
哭声不止携带着疯狂,疯狂只是哭号的第一乐章,疯狂走过之后,以痛苦为主题的第二乐章就开始了。狂风的怒吼减弱,开始呻吟低回;洪水从悬崖一泻而下之后,流速减缓,遇到了乱石堆,遇到了浅滩,艰难地扭曲着身子爬行。哭声急促,简直要喘不上气来一样,李文把温暖的手掌放在简洁的后背,那里仿佛抽动着一只惊惶的小鹿,想要跳出围栏,却又迟迟疑疑。那手掌一动不动,传递着温柔和接纳,小鹿踢蹬着四条腿,试着慢慢迈出矮矮的围栏。
哭声慢慢变成绝望的抽泣,小鹿的四条腿都迈出来了,它睁着惶惶然的温顺的大眼睛,东张西望,然后,撒开小腿试探着跑了起来。简洁的抽抽搭搭当中夹杂了某些有意义的音符:“妈,老妈……不要我了……嘤嘤……呜呜……她扔下我就走……呜呜……”断断续续的诉说渐渐可以分辨出了具体内容,鼻翼抽动的声音和嘤嘤的哭声渐渐小了下来。
“妈妈把我扔给爸爸了,她要钱,不要我,老爸塞给我500块钱……呜呜……就打发我回来了。他们好狠心,没有人爱我,谁来爱我?”说着说着,她抬起头来,看到自己的那幅画,“我就像这棵小树,风吹雨打,可怎么长大呀?我该怎么办呢?他们还会为抚养费闹吗?再闹我怎么办?我这么让他们讨厌,当初他们干嘛把我生下来呀?还不如生下来就死掉得好!”接下来又是一阵抽泣,风,慢慢小了,变成了微风习习;雨,也消失了威势,淅淅沥沥。简洁终于停止了哭泣,身子软绵绵的靠在老师身上,仿佛被这一场哭号掏空了生命力似的。简洁依偎着老师,闭着眼睛静静地,整个屋子里只能听到两个人轻轻缓缓的呼吸声。
好半天,简洁终于坐直了身体,拿起自己的那幅画,认真感受着:“老师,您说,风雨是躲避不了的,也是小树改变不了的,怎么办呢?”
李文心里涌过一丝惊喜,委屈愤怒痛苦甚至绝望流淌过了,亲爱的孩子开始有勇气面对问题了。她点点头说:“你想到什么方法了呢?”
“没办法,只有忍着吧!”简洁用手指抚摸着那棵被狂风吹得歪斜的小树,关切心痛溢于言表,“不过,也还好啦,我还有您啦。”说到这儿,简洁咧嘴微微一笑,拿起笔,在小树的头顶上,画了一把花雨伞,遮住了狂风暴雨。她端详着画面,有些满意地点点头:“这样小树就不冷啦。”
李文也露出了笑容:“这把小花伞好漂亮的,有了它,再大的风雨也不怕不怕啦。”
“嗯,老师,您说风雨会过去吗?”简洁一脸期待地问。“你说呢?”李文已经从简洁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丝希望,果然,简洁再次用笔在左上角画了刚刚露出来的太阳的一角,放射出微弱的几缕光芒,李文拍着手笑道:“好哇,好哇——太阳出来了,风雨就会过去的,我们一起等,太阳钻出乌云的那一天。”
简洁小心翼翼地折叠起这幅画,仿佛收藏起自己的心情,走出李文老师的家门,她告诉自己:我可以撑下去,撑到乌云散开,见到太阳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