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上官二小姐吧。”一太监笑得格外殷情,搓着手向风轻请安。
她双眼一眯,侧身避过他的礼,“正是。”
“这是二小姐的号码牌,请您拿好,过会儿若叫到这号数,就请二小姐前往未央宫,进行初试。”太监将一块攥着一百八十字样的木牌子递给风轻,她伸手接过,点头道谢,“有劳公公提点了。”说完,朝小竹递了个眼神,后者知趣的从怀里拿了块碎银子,算是打赏。
公公这下可是眉开眼笑,他垫了垫手里银子的重量,一张脸都快拧在一块儿了,“奴才这就谢过二小姐慷慨,若待会儿还有差遣,大可换奴才一声。”
“恩。”风轻点了点头,笑得格外温和,似与这大家闺秀没什么两样,大气却不摆架子,有傲气却不盛气凌人,让这些个见惯了人脸色的太监心中好感颇多。
小竹搀扶着风轻到了午门外一阴凉的大树下,用手做扇子,为她散去热气,此时午门前站着两排正装裹身的嬷嬷,她们捧着一小册子,朗声念着号码,随后有被叫到号码的闺阁少女,便在嬷嬷的陪同下入宫进行单独的初试,也就是俗称的验身。
风轻眯着眼打了个哈欠,这大清早的日头就毒辣得出奇,她懒懒的斜靠在红墙上,头顶的瓦檐倒是遮住了一大半的日光,一地阴凉。
约莫半个多时辰,便有十多个大家闺秀哭着从午门内跑了出来,哭得是梨花带泪,面颊绯红,似是受到了什么屈辱一般,风轻暗暗摇头,也不做声。
“哟,妹妹的脚程倒比我这做姐姐的还快,不知又是搭了哪家公子的马车啊。”上官云不阴不阳的声音打断了风轻的胡思乱想。
她豁然睁开眼,眼中的寒光如炬,逼得上官云狠狠打了个寒颤,只觉得这小丫头的眼神好生骇人。
小竹一见到上官云,自然就想到了清晨在太傅府受到的委屈,她咬着牙,恨得眼仁都红了,若不是顾及此时不便惹事,保不定她会化作猛虎,扑上去狠狠与上官云扭打成一团。
风轻瞧着小竹的眼神,噗哧一声笑开,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眼神淡淡的扫过一旁领着三个大家小姐过来的上官云,笑道:“可不是,本来今个儿我自个儿都以为要错过百花宴了,可不想居然在府门口偶遇了北城王,这王爷倒也心善,一听我的去处,盛情相邀,定要我上车与他一道,我推辞不过,也只能同行而来了。”
风轻故意说得好似是北城王对她另眼相看,虽然这北城王样貌丑陋,但到底人家权势滔天,风轻这番话让在场不少女人恨得牙痒痒,就只差没扑上来撕碎她那得意洋洋的表情。
上官云脸色一变,掌心的指甲咔擦一声应声而断,随即她笑得愈发灿烂起来,“你不说我倒也忘了,日前我抗旨不尊,不愿嫁给北城王,那时我不懂事,牵连了妹妹你,害得你代姐出嫁,你不会怪我吧?”说完,她还惴惴不安的看着风轻,好似她只是捡了自个儿不要的东西。
小竹上前一步就要出声反驳,却被风轻立即按住了手,她笑眯了眼,那笑带着几分戾气,带着几分凉意,咧开的嘴角露出八颗森白的牙齿,上官云被她这表情弄得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姐姐说的哪里话,北城王学富五车,对妹妹来说倒是高攀了,而且王爷为人心善,又对妹妹格外温柔,妹妹还要多谢姐姐,将这么个好夫君让与妹妹,日后小妹与王爷成亲之日,定要好好备上水酒,答谢姐姐的慷慨。”风轻在这种场合,倒也不觉得夸赞北城王有什么不妥的,毕竟她说的也是实话。
只是听在别人耳中,又联想起她从北城王马车上下来时,两人举措暧昧的画面,倒是愈发觉得,这太傅府二小姐成为北城王妃是铁板上的事,而且照这个情况来看,似乎北城王对她也是有几分在意的,不少人心底开始暗暗盘算起来,就算得不到北城王的青睐,也必然不愿与他做对,能与未来的北城王妃交好,对这些世家小姐来说,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你!”上官云被一个软钉子给堵了回来,那脸色活脱脱一调色盘,由红转青,由青变姿,看得不少人暗暗发笑,毕竟在场的谁都没少受过她的冷眼,谁叫人家自视甚高,一直以为自个儿是做皇贵妃乃至皇后的命。
风轻无辜的眨巴着眼睛,歪着头疑惑的看着上官云,“姐姐脸不舒服?要不要叫太医来看看。”
这话直把上官云气得吐血,她刚要发怒,就被身后的丫鬟拽了拽衣角,随后视线在四周一扫,显然这姐妹二人的嘴战已经引起了不小的骚乱,她如今只能选择忍气吞声,被愤怒扭曲的容貌,哪里还有第一美人的标志?与市井泼妇没啥两样。
她偏偏还要装出一副大度伪善的面孔,那扭曲的笑容,让风轻看得暗爽不已。
“妹妹说的哪里话,若妹妹能够嫁给北城王,我太傅府自然是蓬荜生辉。”她一字一顿的说着,意有所指,似乎对风轻能够嫁给皇甫傲一事,抱着怀疑的态度,又或者她私心里认为,北城王是她不要的,而风轻不过是捡了她的东西。
风轻装作没听懂,微微曲了下身,笑语盈然的答道:“妹妹在此就承姐姐吉言。”
上官云不愿再多看她一眼,当即甩袖,领着一大帮子人宛如众星捧月般潇洒离去。
等到她走远,小竹才大咧咧的骂道:“这大小姐也太欺负人了些,简直……简直不把小姐放在眼里,你听听她说的那些话!”
“你和她一般见识做什么?有的人非要吃吃苦头,才会明白,这世上不是谁都是软柿子,有的人她是得罪不起的。”风轻淡淡的说着,目光在扫过上官云的背影时,分外阴冷,一股噬心的凉意从小竹的背脊爬起,她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暗暗为上官云默哀,这人眼睛不好使,得罪谁不好偏偏要得罪她家小姐。
眼见没了好戏,围在四周的人自然也就窸窸窣窣的散去,风轻看了看还在叫着号码牌的嬷嬷,再次靠在墙上闭眼小憩。
“那个……你刚才好厉害啊。”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她的前方传来,是风轻从没听过的女声。
她睁开眼,便见一穿着粉色旗装的少女,羞怯的搓着衣摆,朝她友善的笑着,那宛如小白兔般可怜又可爱的容貌,唇红齿白,仿佛一张白纸,面上闪烁的是崇拜的光。
风轻暗暗一笑,展颜道:“还行,只不过是礼尚往来而已。”她也不谦虚,就是这高傲却不做作的表情,让少女轻轻尖叫了一声,她上前一步,拽住风轻的衣袖,眨巴着眼睛道:“你能不能教教我?”
“教你什么?”风轻抬起手,借着顺发的姿势,将衣袖不着痕迹的从少女的掌心抽出,既不伤其自尊,又不会让人觉得突兀,她挺反感与人亲近的,更别说是和一陌生人,对待陌生人,她除了戒备还是戒备,如果换做从前,只怕她早就拔枪一枪崩了对方了。
少女似是没察觉到风轻身上的冷意,怯生生的说道:“就……就是刚才你和上官云说的话啊,我也想学,这样以后就没人能欺负我娘了。”说着,她的眼眶有些发红,似是想起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风轻不动声色的将她上下扫了一遍,这人的打扮在人群中绝不显眼,衣料都是去年不用的,样式老旧,她的手上有长期做粗活留下的疤痕,以及厚厚的茧子,想来定是在府中生活得不如意,而且这性子也怕生得紧,只一眼,风轻就基本上猜准了对方的性情。
她放柔了声音,低声道:“人只能先自强才能攻击别人,你懂吗?”
少女咬着唇,欲语泪先流,那挂在睫毛上颤抖的泪珠迟迟没有落下,倒有了几分倔强。
风轻叹了口气,整了整被她方才扯得有些褶皱的衣袖,转身,第一次用正眼看她,目光平静得如同一滩死水,不起波澜,“我没有什么厉害的,不过是以前的苦日子磨练出来的东西,难登大雅之堂,你想学的我也教不了你,除了自己,谁都救不了别人,想保护你额娘,就要学会厚积薄发。”她难得的说了一大串提点的话,或许对这种弱势的人,她是存着几分同病相怜的感觉的,上次大街上的幼童是这样,这次这位不得宠的少女也是这样。
小竹闪着一双星星眼,崇拜的看着正教育着人的风轻,她家的小姐虽然看起来心狠手辣,其实她的心比任何人都要柔软,也就是这样的小姐,才让她一生一世尊敬。
少女吸了吸鼻子,在风轻漠然的目光中,重重的点头,带着浓浓的鼻音,开口道:“我知道了,师傅!”
风轻满脑子黑线,她嘴角一抽,无奈的笑道:“谁是你师傅?”
少女似是认定了她这个偶遇的师傅,格外认真的回答道:“你,你是我的师傅,我可以跪送拜师茶,拜你为师。”
虽然看似柔弱,但却意外的固执,换言之,就是死脑筋,在少女的眼中,风轻是唯一一个没有用异样的眼光看她的人,而且愿意告诉她一些生存的道理,于她来说,风轻已然是她的师傅。
风轻一手拍在额头上,忍不住抚额长叹,“我根本就没有说过要收你做徒弟吧,你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少女顿时眸子一暗,低声道:“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反正,你以后就是我的师傅了,师傅在上……”
“够了够了!”风轻见她居然要抱拳行礼,赶紧一把托住她的手,脸上挂着无奈至极的笑容,她看得出来,眼前这个少女是纯净的,那是她最羡慕的白,没有被世俗染黑,所以她的态度鲜少的软了下来,即使对方胡搅蛮缠,她也有足够的耐心与她谈心,若换做别人,只怕她连一句话一个眼神都不会多一个。
“我败给你了,你叫什么名字?”风轻笑得很是无力,对上这种死心眼,又特纯洁的人,她只能缴械投降。
少女似是被风轻态度的转变怔住,半张着嘴,傻傻的盯着她,脸上有喜悦,有不可置信。
“怎么,不是你要拜我为师吗?不想就算了。”风轻声音平平的说道,作势要松手,少女哪里肯放过这绝好的机会,她当即红着眼,哽咽道:“我……我是纳兰木,我爹爹是工部尚书。”
纳兰?风轻诧异的挑了挑眉,细细看了眼她的容貌,的确眉宇间与纳兰玉有几分想象,她叹了口气,总觉得到哪儿都能遇到熟人,这运气,回到现代之后保不定买六合彩都能中个头奖。
或许是她的眼神太过诡异,纳兰木怯怯的问了句:“是……是不是有哪里不妥?”
“你可知我是谁?”风轻抱着早死晚死都是死的想法,冷不防开口。
纳兰木摇了摇头,“不知道。”
“……我是上官风轻,”风轻见她还是一脸的懵懂,提了口气,道:“太傅府的二小姐,也是一年前调戏纳兰玉的草包。”说完,她双手交叉抱着肩头,等待着面前这少女的反映。
可偏偏,纳兰木只是简简单单的哦了一声,就再没了下文,这让风轻又好气又好笑。
“你起码也做个吃惊或者蔑视的表情吧。”她失望的开口,彻底被眼前这人给打败了。
纳兰木呆呆的抬头,认认真真的看着风轻,半响,才疑惑的问道:“为什么我要吃惊?”
“你觉得能有胆子拦下纳兰玉的马,甚至还言语调戏他的人,世间能有几个?”风轻只想把她的脑子撬开,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稻草。
纳兰木眨了眨眼,随后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将风轻扫了一遍,“大概就只有师傅一个,”说完,她又特与有荣焉的点头,“果然不愧是师傅,做的都是普通人不敢做的事。”
“……”风轻彻底被她打败,她罢了罢手,撇开头不让任何人看见她微抽的嘴角,这人绝对是脑子有问题,要不就是缺根筋,要不然怎么和正常人的思维截然不同?
小竹噗哧一声轻笑出声,她瞅了瞅无奈的风轻,又瞅了瞅分外无辜的纳兰木,只觉得这对师徒绝对是活宝,她还从没见过风轻这般吃瘪的表情。
“师傅,她是你的丫鬟吗?”纳兰木指着正在偷笑的小竹,怯生生的问道。
“恩,她是我最宝贝的丫鬟。”风轻重重的点头,丝毫不觉得这话有些骇人听闻,一个丫鬟也能够让主子宝贝?这可比天上掉刀子还要稀罕。
小竹感动得都快哭了,她恨不得立马挖出心,以表忠心。
纳兰木似懂非懂的点头,然后朝小竹九十度行了个大礼,“纳兰木见过丫鬟姐姐。”
“……你快起来,奴婢承受不起。”小竹侧过身,哪里敢受这礼,她求助似的朝风轻看了一眼,似在等待着她出声帮忙。
风轻嘴角一抽,恨不得见见纳兰木的娘,到底是怎么教导她的,居然教育出了这么个奇葩,“行了,你的身份若给小竹行礼,只怕要惹来非议,日后莫要再做了。”她袖袍一挥,直接拉起了纳兰木。
“哦。”纳兰木应了声,随即恭恭敬敬的站在一边,也不说话,只是一双眸子始终定在风轻身上,不偏不动。
风轻尴尬的咳了一声,对她这种五官灵敏的人来说,这样的目光,简直是如影随形,让她有些不知所措,虽然只是简短的交流,但也足够她猜出纳兰木的性子,一个有些呆的深闺小姐,从没见过什么世面,死脑筋,呆头鹅,但却意外的固执,认准了一件事,一头牛也拉不回来。
她偏过头,整张脸沐浴在橙色的光晕中,本就倾国的容貌,更是添上了几分飘渺出尘之彩,“为什么会和我答话,你绝对不是轻易和人交谈的人,如果可能,或许你恨不得将自己藏在一个谁都看不见的地方,为什么?”她的问题有些尖锐,好似在怀疑着纳兰木居心不良,可若熟悉风轻的人,便能知晓,她是真的疑惑,只是单纯的觉得奇怪,并没有什么恶意。
小竹担忧的看着垂着头不做声的纳兰木,似害怕她会误会风轻。
良久,久到叫号的嬷嬷已经念到了一百八十号时,纳兰木也没有回答,风轻眯了眯眼,轻笑一声,便转身朝午门前的人群走去,她还没走几步,便听见身后低不可闻的声音,“因为当时我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如果错过……我会悔恨终生……”
风轻的嘴角微微上扬,从心尖荡开的喜悦怎样的收不住,有没有一个人,在茫茫人海中,只是简单的一个眼神,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便能引为知己,好似从出生开始便被分离的两半,只有在遇到对方时,生命才是完整的。
纳兰木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便是在那烈日轮空的早晨,出声问了那人一个问题,她在许久许久之后都还清楚的记得,第一眼见到风轻时,那欣喜中夹杂着不安的心情,简直和懵懵懂懂的怀春少女一样,所以后来,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无论遇到什么人的挑拨,她始终都站在她的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
一如她在那日拜师后,暗暗发下的誓言。
若你沙场拔剑对苍天,我必为长风绕战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