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轻坐在车厢里,身下是今年才从坊间进贡上来的丝绸,柔软润泽,质地极好,光鲜亮丽,做成垫子铺在身下有种坐在云端的错觉,她手握成拳抵住下巴,淡淡的扫过一旁正促狭看着她的小竹,声音平平地道:“你这一个劲儿盯着我看做什么?有话想说?”
小竹干咳了一声,慌忙将头撇开,掀起车帘的一角,从缝儿里可隐隐窥见外面繁华的市井,灯火楼影,人声鼎沸,摊贩淋漓偶有烟气袅袅,有人打声吆喝着算命,虽吵闹,却也让人觉得有那么一丝丝暖意。
风轻惬意的眯起眼,见小竹不做声,笑着摇了摇头,“这到哪儿了?怎么还没到府?”
小竹一听,心头也是疑惑不已,她打开车帘一看,这才发现那车夫分明不是方才送她们进宫的那位,惊呼了一声还没细细盘问,一把明晃晃的大刀便从头顶挥下,有十多条黑影,从马车左侧一酒楼二楼的护栏上跃身飞下。
风轻眉头一蹙,伸出手飞快的在小竹背上推了一把,趁她歪斜着就要倒地之际,右手搭上腰间的软剑,拔剑出鞘,直刺那放开缰绳手握利器的车夫,正中其眉心,一股温热的液体在空中飞溅开来,风轻一咬牙,弃车跃下,身体恰到好处的将摔倒在地的小竹护在怀中,连着她一道,在地面翻滚了几圈后,重重的撞上一门房的木板门。
哐当一声巨响,她的五脏六腑都几乎移了位,身边尖叫声此起彼伏,本是人来人往的闹市,可在瞬间,便是人去楼空,唯有一条宽敞的石板路,一地狼藉。
“小姐……”小竹从缝隙中瞧见那身泛杀气的黑衣人,心头一个哆嗦,眼泪直在眼眶里打着转。
风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以作安抚,侧转过头,目光一个挨着一个扫了过去,她身上象牙白的长裙开着火红的花,两戳青丝凌乱的从飞仙暨上落下,紧贴在她的两颊,手死死握住剑柄,她低声吩咐了一句:“等会儿你逮住空子就跑,听见没有?”
小竹虽害怕,却不愿让风轻一人落在敌人手里,她紧拽住风轻的摆子,连连摇头,泪水混杂着冷汗不断的在她的脸上冒出,滚动着落下,在尘埃遍布的地板上,溅开晶莹的水花,“不要……不要……”
十二个杀手,风轻暗暗数着来人的数量,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一双凤眼冷入万丈深渊,这时,一股凉风从街头窜入街尾,卷起地上的尘埃飞扬。
风轻大手在小竹手臂上一推,将她生生推到了几步之外,嘴里冷喝一声,提着剑直逼距离她最近的杀手,玉足在地面猛地一蹬,双腿生风,不等对方反映,便举剑挥下,顿时,血花溅了她一身。
余下的十一人纷纷对视一眼,踏着轻功,从四面八方围困住风轻,手里的大刀反射着刺目的白光,风轻一咬牙,若这十一人围堵在一起,她尚有几分胜算,可偏生他们分在四处,她只有一双眼,如何能将每个人都看住?
先是四人发起急功,从前后左右四路形成一个包围圈,而风轻便有如瓮中之鳖,她腰部朝后一弯,避开迎面横劈而来的大刀,如剑趁势从右下击出,直取对方心窝,刺中之后,岂料那人阴冷地呵呵一笑,竟一手握住了剑身。
风轻暗叫不好,左腿往上一抬,索性弃了软剑,一脚将这人踢飞,随后侧身避开从后方刺来的长刃,翻身往地上一滚,哐哐几声巨响,那是刀剑劈在石头上的声音。
她来不及回头,双手在地上一撑,一个鲤鱼翻身,再度站起,脑勺后有一股劲风袭来,她余光瞥见一道白光,凭着多年来累积的经验,她的身体以难以想象的角度,弯成了九十度,头与地只隔了半个拳头的距离,堪堪避开一击,双手迅速撑住地面,双腿离地而起。
一百八十度的腾空,右腿砰地一声砸在对方的头顶,那人身体微微摇晃了几下,手里的大刀哐当落地,竟被砸了个头晕眼花,风轻趁着此时,直接将他横提在手,朝着人数最多的右侧抛去。
对方人马立即散开,便是此时,风轻朝一旁呆愣的小竹大喝一声,“快跑!”说完,便如一阵风,飞快的消失在街头。
小竹紧随在后,可到底是女儿身,哪里快得过那群黑衣人,没几步就被人抓住了粉色宫装的领口,双脚悬空,整个人几乎是被对方单手提在半空中。
“我靠,”风轻气喘吁吁的啐了口唾沫,立即收脚,额头上渗出了冷汗,她转身戒备的看着排成两排的杀手,呼吸略显急促,心却诡异的平静,凉风拂过耳际,吹起她的鬓发,她冷着脸来,出声说道:“放了她。”
黑衣人什么话也没说,手往天上一抛,竟将小竹抛给了身边另一名同伴,随后带着七八个人极缓的向风轻围拢。
小竹挥舞着四肢对着那黑衣人又踢又锤,却将对方惹恼,一记手刀直接劈在她的后颈,她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风轻暗暗盘算着此时救出小竹突围而出的概率,硬拼?且不说就她这空有经验没有强壮身体支撑的实力,只怕不是上策,细想了一会儿,也没找到法子。
她浑身戒备,双手交叉护在胸前,做出攻击的姿势,若轮近身战她有把握能取五人的性命,可碍于人质,她不敢随意出手,只能以攻为守,提防着对方。
钝钝的脚步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刺耳,风轻微眯起眼,即使与对方只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她的脸上也是无畏无惧,有的只是凝重与警戒。
领头的黑衣人朝身边的手下打了个手势,对方立马提刀上前,眼看着那刀就要落在风轻的身上,她侧身避开,右手紧握成拳,笔直的打在对方的胸脯之上,硬生生逼得那人后退了数步,才踉跄着站稳。
黑衣人见风轻还有余力反抗,想着不愿与她死拼,朝后挥了挥手,八人迅速往两侧退开,留出一条小道,方便风轻相看,她看见那守着小竹的杀手,一手提着刀紧贴小竹的脖颈,一脚踩在她的背上,而小竹闭着眼,不知生死。
风轻几乎咬碎了牙,才吞下漫上喉头的怒骂,以及胸腔翻滚不息的杀意,她垂下头,双手紧紧贴在身侧,拳头咯咯作响,忽然,她猛然抬头,直直看向领头的黑衣人,一字一顿的问道:“你们想如何?”
这不是废话吗?可风轻如今却也只能用这笨拙的法子来拖延时间,希望找寻到一丝生机。
对方显然料到了她会如此,冷哼一声,“要你的命!”
“可以,但是先放了她!”风轻想也没想直接应下,手指直指着地上昏迷的小竹,即使生命的倒计时已经开始,她也不曾有半刻的惧怕,有的只是波澜不惊,心头暗暗苦笑,这捡来的重生,已经走到尽头了吗?她抬眼看了看已经暗下来的天空,天边还残留着少许的火红,那是夕阳的余晖。
黑衣人想了想,将手里的长刀摔到了风轻面前,“你放心,等你死后,我会放掉这个女人,花满楼的人,一诺千金。”大概是眼见风轻临死也顾及着丫鬟的性命,黑衣人倒也甘愿答应她的提议,并说出了他们组织的名字。
花满楼,风轻在心底细想了几次,总算是在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里,找到了点线索。
天下闻名的杀手组织,以杀人贩卖情报为主,出手从未失败,在天下享有盛誉,据说只要是有人出得起价钱,哪怕是一国之君,他们也能取对方性命,且不死不休。
风轻定定的看了眼地上的大刀,喉头微动,“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黑衣人重重点头,“到了九泉之下你可莫要怪我,怪只怪你碍了别人的路,来世投胎莫要投错了人家。”他的嗓音有些沙哑,这世上难得有如此忠义的女人,就这么死了,委实让他觉得有些遗憾,不过遗憾归遗憾,风轻今日必死。
风轻吐了口浊气,极缓的蹲下身子,拾起地上的大刀,食指轻轻在刀刃上划过,滋地一声碎响,指头竟划出了一道小口子,她点了点头,笑道:“果然锋利。”
“废话不要多说,你自己了断吧。”黑衣人不知道风轻是否在耍着拖延时辰的战术,他挥了挥手,已然失去了耐心。
风轻暗暗摇头,直起身子,凉风呼啸而过,吹得她的衣摆翻飞,青丝缭乱,她手腕一翻,直接将刀刃架在自己的脖颈上,冰凉的触感,惹得她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黑衣人目不转睛的盯着她手里的动作,只见那刀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向她颈间的动脉靠近,就在那层皮肉被划开,冒出血珠的瞬间,异变突起,一道快如闪电的黑影从左侧的巷子里飞跃而出,随后便是噗通一声,黑衣人还没来得及回头去看,风轻的身影突然消失在眼帘,等到他反映过来,大动脉已被她手里的刀刃划开了口子。
血如泉涌,他到死都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发生的。
没了小竹的后顾之忧,风轻再不需顾忌什么,她的身影如鬼魅般,在人群中窜动,左劈右刺,滑如泥鳅,对方虽人多,但带头之人率先身亡,已乱了军心,而风轻敏捷的身手,更让他们方寸大乱。
一乱便有了破绽,风轻身经百战,对上一群没有斗志的杀手,简直将人当菜砍,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十二人皆倒地不起,尸山血海,空气里漂浮着一股浓郁的腥味,血漫过她的绣花鞋,一身素白的长裙已被染成了深红色,衣诀沿角滴答滴答淌着血珠,她执剑在手,孤立于血泊之中,美如惊鸿,脸上沾满了血渍,她胡乱的摸了一把,双手已然从最初的颤抖变成了麻木,血液里翻滚的嗜血冲动,在此时也平静下来。
她向四下望了一眼,自然发现了抱着小竹斜靠在暗巷灰墙旁的流云,弯月爬上夜幕,楼房皆沐浴在一片银海之中,风轻将手里的刀往地上一人,迈着沉沉的步子,走到流云身侧。
暗巷里伸手不见五指,凭着点点的月光,她眯着眼将小竹从上到下扫了数遍,见她后颈有一串红印时,脸上的煞气更重,她抿着唇,干巴巴的吐出一句:“谢谢。”
即使是道谢,也说得不伦不类,流云暗暗摇头,他也没指望这未来的夫人能感动流涕,但至少也露个笑脸吧?哪有人用一副要吃人的表情道谢的?
他摇了摇头,苦笑一声,“这是我的分内之事,没有什么感谢不感谢的。”说完,他避开了风轻伸出的手,将小竹往怀里移了少许,“你现在应该抱不了她吧。”别以为他没看见,她的手分明不受控制的在打着颤。
风轻一愣,手掌紧了紧又在下一刻松开,“把小竹给我吧。”她已经欠了流云一个人情,不愿再多欠他什么。
“王……二小姐,你真的很固执,”流云拗不过风轻,只能将小竹交到她的怀里,风轻下盘一软,差点踉跄着跌倒,以公主抱的姿势,将小竹紧紧的拥在怀中,她低头看了眼小竹后颈上的红印,薄唇轻抿。
“只是小伤,用跌打药敷半个时辰就会散瘀的。”流云在一旁为风轻解释,说实话,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主子,为了一个丫鬟居然罔顾自己的性命,方才他看见风轻提刀自刎时,心里又敬又怕。
敬的是她这番心意,怕的是回去后若王爷知道,只怕他得掉一层皮。
风轻点了点头,转身走出后巷,她的背影沐浴在一片银色的月光之中,身泛点点光晕,那一席红白交辉的长衫,竟带着几分出尘的味道,好似要踏云归去的谪仙,艳艳风华。
流云紧随在后,双手始终搭在腰间的佩刀上,严阵以待,唯恐还有隐藏在暗处的敌人。
躲在屋里的百姓从门缝里窥视着外面,等到风轻二人离开之后,才发着抖将门闩打开,一地的尸山血海,巡逻军来得很快,一字排开的带到侍卫威风凛凛的站在街头,他们将尸体移到城外的乱葬岗,用大火烧掉,以防瘟疫蔓延,随后再用清水洗刷着地面,一盆清澈的凉水唰的一声浇到地上,瞬间被染成了鲜红色,顺着石板的纹路,形成潺潺的水流。
巡逻军的伍长立即将此事上禀,声称在京师重地竟有人雇佣杀手,希望朝廷能够彻查此事,不可放任这歪风邪气。
驻守京师的将军是北城王麾下的得力大将,正三品巡抚都尉赵月龙,他连夜赶到永和街,向百姓细细盘问此事,在知晓被围困的那人竟是上官风轻时,他立即扬鞭策马去了北城王府,将此事告知皇甫傲。
月上枝头,好在天色已暗,若非如此,风轻一身浴血只怕会引起不小的骚动,行过太傅府外那片青石板路,便到了后门,此时门已被落了闩,门房紧闭,风轻紧了紧怀里的小竹,暗暗盘算是翻墙而过,还是踹门而入。
“二小姐,你觉得今日之事是背后是何人所为?”流云冷不防开口,他倚靠在左侧一株葱绿的树干之上,双手交叉环住肩头,腋下夹着佩刀,神色有些凝重。
风轻眉梢一挑,望着这红漆大门时的神色有些晦暗不明,良久,她才冷冷一笑,“除了我的父亲大人,我实在不知道还有谁能做出这等事。”能够轻而易举知道她入宫的消息,并在回府前换掉车夫,这便意味着这人已经掌握了她的行程,她得罪的人并不多,想要她命的,更是少。
上官云和上官杰,算来算去也唯有他们二人,可前者还没那个魄力能够使唤花满楼,那么,也就只剩下后者,她的亲生父亲。
风轻心里并不觉得难过,有的只是一片漠然,她见了太多太多这样的事,在利益面前所有的感情都只是绊脚石,微风轻抚过她的衣诀,扑扑作响,她站在灰砖红墙外,像是一座孤立千百年的石头,坚硬而又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