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儿,”太后将手里的紫砂茶盏轻轻搁到石桌上,向几米开外的皇甫傲朗声唤了一声。
太监立即上前,毕恭毕敬的跟在皇甫傲身侧,为他扫着肩上的尘屑,皇甫傲踏着悠然的步子途径风轻身侧,冷不防开口:“一起过去?”他白皙如羊脂般的手掌摊在风轻面前,指骨修长,掌心的纹路纵横交错。
风轻眉梢一挑,提着衣摆微微屈下膝盖,“那就有劳王爷了。”说完,她将手静静的放在皇甫傲的掌心,肌肤相触的瞬间,有一股异样的酥麻从指尖传入心脏,她心头一跳,刚要收回手,却被对方紧紧握住。
他掌心的力道极重,带着不容抗拒的霸道,一路相握行至太后跟前,皆是白色锦衣,气质出尘,两人并肩而站,宛如一对神仙眷女,那银质的面具更是为皇甫傲增添了几分神秘,不过一想到他面具下是一张丑颜,那些心生嫉妒的嫔妃顿时看着风轻的视线也带上了几分讥讽与同情。
太后的心情格外的好,她拍了拍身边的石凳,慈爱的说道:“快些过来坐下。”
皇甫劲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一众嫔妃的纠缠,他一手揽着荣贵妃的腰,走入凉亭,李公公识趣的用锦帕将座位擦了个遍,随后恭敬的立在一边当雕像。
皇甫傲淡淡的看了风轻一眼,极有风度的侧身微弓,“坐。”
风轻也不拿乔,她笑得生疏有礼,施施然落座,双腿微微并拢,双手交叠放置在膝盖上,一席象牙白的长裙逶迤拖地,小竹送那宫婢离开后,原路折返,随着伺候的下人立在凉亭下的花圃边,烈日当空,偶有凉风拂过,吹起地上花瓣飘舞。
“怎么今儿进宫了?”太后浅笑着问道,脸上的皱纹几乎皱成了一团,笑不露齿,端得是威仪大气。
皇甫傲坐在风轻的上首,一手拿起茶杯摩挲着边沿,一手抵住下颚,淡淡的回道:“听说御花园中的海棠开得极好,儿子也想来看看,母后不会怪我不请自来吧?”他的声线里不似平日的冷硬,带着柔如水的温和,听上去分外悦耳。
风轻心头又是一紧,低下头,不愿让人看出她的反常。
太后了然的哦了一声,目光兴味的从风轻身上划过,“原是如此。”
“呵,皇弟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屡见缕长啊。”皇甫劲亦是笑眯了眼,一双星目闪烁着零碎的笑意,他拿起桌上瓷盘中的桂花糕,扔进嘴里狠狠的咀嚼了几口,动作随性却又偏生带着恰到好处的魅惑。
皇甫傲只是笑而不语,他极快的扫过一旁没有出声的风轻,被面具盖住的脸不知是何种表情,只是围绕在他身上的冷意,散了不少。
荣贵妃挑着话与太后浅谈,时不时向一旁的皇帝递去诱人的眼神,入骨的妖娆,生生让这满园的景致都失了颜色,风轻只垂头不做声,偶尔能感觉到有一道炽热的视线时不时在她的身上划过,不用抬头她也知晓,那是来自身边这男人。
心头有些薄怒,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这人也不知道收敛,她紧紧捏着衣袖一角,在暗处向皇甫傲刺去一个冷眼。
皇甫傲本是偷窥,被抓了个正着,顿时心中亦有几分尴尬,却没料到风轻竟如此可爱的瞪着他,那双素来波澜不惊的眸子染上了几分薄怒,宛如一池清水缓缓荡开,被怒气染得嫣红的双颊更为她增了几分别样的媚气。
两人眼神正无声的厮杀,空气里有肉眼看不到的电流滋滋作响,太后与皇帝对视一眼,皆是笑如狐狸,打趣的看着正视线对撞的两人,荣贵妃突然用袖口遮住嘴角,银铃般的笑声从红唇中流出,“皇上您看,王爷和上官小姐正在打情骂俏呢,瞅瞅那恨不得黏在上官小姐身上的眼神,就连臣妾也看得脸红心跳,想必这二人私下里的感情定是极好。”
风轻听闻她这番话,是怒从心起,她豁然抬首,眸子森然如刀,唰唰的扎在荣贵妃的身上,只是嘴角那抹笑却愈发灿烂,不等皇帝开口,她便接了话,“贵妃娘娘这话可是错了,我与北城王从未有过接触,又何来的私交?”
一个深宅闺秀,如何与当朝王爷有交情?传出去不知会被说成什么样。
荣贵妃被她这话一堵,也是心生薄怒,她抬下手,媚眼如丝,只眼中的笑意褪了个干净,嘴角持平,“是吗?原是本宫误会了,”说完,她眼珠咕噜噜一转,计上心头,又再度开口:“不过这以后有的是机会让你们二人相处,毕竟上官小姐可是未来的王妃啊。”她意味深长的说着,北城王虽然权倾天下,但传闻中他面相极丑,一个倾国佳人配上丑颜男子,对风轻来说是何等的讽刺?
只可惜,想要看风轻变脸的荣贵妃要失望了,只见风轻微微眯起眼,身上的疏离客气被一股冷傲所取代,她无畏无惧的看着荣贵妃,视线漠然,没有预料之中的失态,没有恼羞成怒的失礼,有的只是一片冷清之色,好似高高在上的君王,而目光锁着的人,便是她脚下的尘埃。
“臣女也曾听闻过此事,不过一来圣旨未下,是否会成还是未知之数,二来即使圣上颁下圣旨,只要未拜堂,臣女也就只是太傅府的庶女,未来的王妃,呵,这名头实在当不得,京中谁人不知臣女乃胸无点墨的草包,配才德兼备的北城王,如何配得上?即使是将名讳相提并论,也会辱没王爷的威名。”她的话云淡风轻,却偏生字字得理不饶人,生生把荣贵妃逼得退无可退。
皇帝欣然挑眉,意外的看了风轻一眼,看来这女人也不是什么软弱可欺之人,这孤傲的性子配他的皇弟倒也是绝配。
而太后更是对风轻刮目,从入宫最初,她表现得都是进退有度,即使被亲姐刁难,也是选择了息事宁人,后院之主,光有度量是不够的,需要的还有雷霆手段,风轻所展现的柔与刚,便是吻合了主母该有的气质,太后在心底为她打了个满分,越看这儿媳妇越是满意。
转而一想到管理六宫的皇后,她脸上的笑顿时又沉了几分,心头微微一叹,如果皇后也能有如此度量,有一宫之主该有的容人之量,那该有多好。
一时间,凉亭里的几人都是沉默不语,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突然一声低沉的笑声,打破了这午后的寂静,皇甫傲冷不防抬起手,在大庭广众之下,搭上了风轻搁在膝盖上的手背,他的掌心很是温暖,有一股能安抚人性的力量。
风轻愕然转头,惊疑的看向皇甫傲,猜不透他此举究竟是什么意思。
皇帝兴味的挑了挑眉,荣贵妃刚要出声,就被他余光瞥见,一个厉眼扫了过去,吓得荣贵妃是赶紧捂住嘴,不敢冒然开口。
风轻借着石桌的掩饰,在桌下微弱的挣扎,想要将手从他的桎梏中挣脱,皇甫傲加大了力道,掌心精确的包住了她的手,侧着脑袋,安静而又固执的看着她,此时一地无声,眼所能看见的,唯有那双曝露在外宛如繁星般耀眼的眸子,耳仅能听见的,是那沉稳的呼吸。
风轻本有些恼怒的情绪,诡异的平静下来。
“此生,我非你不娶。”
不是本王,而是我,一句简短的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带着不惜一切的决然。
风轻猛然间想起,他曾在初次见面时,便说过,她是他的,起初以为不过是一个王爷对所有物的占有欲,可如今再细细想去,却非如此,可其中的寓意是什么,风轻猜不透也不愿去猜。
她只是眯起眼,再不顾忌什么,手腕一翻,赫然挣脱了皇甫傲的束缚,面上的笑容被冷漠取代,下颚紧绷,仿佛全身戒备的豹子,正锁定着敌人。
“王爷莫要开玩笑,有些话是不能轻易开口的。”她不敢也不愿相信,一个凉薄之人会做出这样的承诺,她一早就知道,他和她是相似的,因为相似所以她能够轻而易举的看穿他的薄情与冷酷,也正因为此,风轻才会在听到这样的话时勃然动怒。
那是一种被人戏耍的感觉。
皇甫傲耸了耸肩,轻笑一声,“本王从不开玩笑,时间会证明一切。”说完,他径直起身,对着正看着戏的皇帝和太后抱拳施礼,“时间已晚,我便先行退下了。”
皇帝对这出戏是意犹未尽,他还是头一次见到有女人这么大胆,敢对当朝王爷冷嘲热讽,只可惜似乎他的皇弟并不愿意让他们坐看下去,他摇了摇头,有些失望的罢了罢手,“滚吧。”
太后噗哧一声笑开,这两兄弟是同父同母,皆是她十月怀胎所生,多年来感情深厚,从未有过争吵,膝下儿子争气,家庭和睦,对已经经历了多年风霜的太后来说,再没有什么比这更满足的了。
皇甫傲挨了骂也不怒,他施施然转身,抬步刚迈下石阶,便驻足侧目看向正对着他双目喷火的风轻,心头暗暗好笑,“上官小姐可与本王一道?”
他静静的站在台阶之上,素白的衣诀在风中扑扑上下翻飞,被羽冠扣住的青丝,时不时在空中乱舞,风轻强忍着怒意,起身朝三人行礼,得到首肯后,才与皇甫傲同道,并肩离去。
出尘的背影,一个峻拔,一个瘦弱,却都带着让人无法直视的气度,皇帝眯起眼,只觉得这上官风轻身上有与他弟弟如出一辙的东西,可是转而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一个是在沙场上历练过的王爷,手染无数鲜血,一个是深闺中的庶女,无论怎么想,都不可能相同,可偏偏这样的感觉,久久不散。
直到两人行过小石桥,走过月形拱门,太后才欣然开口:“依哀家来看,这上官杰的女儿倒是不错,刚柔并济,配傲儿倒也可行。”她对风轻是越看越满意,当然,这其中也有皇甫傲的功劳,毕竟他曾多次在兄长与母亲面前提及风轻,儿子心有所属,做母亲的自然要帮他把关,原以为是个无修养的花瓶,可如今一看,方知传闻不可轻信。
皇帝赞同的点头,看也没看身旁搔首弄姿的荣贵妃一眼,“母后所言甚是,待到这百花宴过后,朕便为皇弟下旨,让他与上官风轻成婚。”他潜意识里已经确定,这等风华绝代的人必然是能够在百花宴中锋芒毕露的。
荣贵妃面色一暗,随即又想起了上官云,她与上官云是母亲乃表姐妹,自然站在上官云一方,若上官风轻那贱蹄子真的在百花宴中大放异彩,加上她那倾国之姿,只怕上官云京城第一美人的称号便要易主了。
她心头暗暗咬牙,打定主意要让上官云不计一切代价将上官风轻踩在脚下,她可不以为一个庶女能高得过嫡女去。
风轻在无意之中,又多了一敌人,不过就算她知道,大概也会欣然一笑,随即将这人抛诸脑后吧。
在太监的陪同下,两人行走在艾青石路之上,一路走来,景色精美,美轮美奂的雕栏楼阁,鸟语花香的林间风景,皆让人有种心旷神怡之感,大概是心有灵犀,在一排红漆高墙前,二人同时驻足,抬首看向墙内那柱开得正艳的桃花树。
微风轻抚,垂落一地粉色花瓣,乍看之下,如梦如幻。
皇甫傲的视线轻轻的扫过一旁的风轻,“你也钟爱桃花?”
风轻挑了挑眉,冷笑一声,撇开头不愿再看这美景一眼,“王爷此言差矣,臣女对这种东西从不上心,也没鉴赏的眼光,不过是一俗物而已。”她喜欢桃花?这等柔弱的东西,岂是她看得上眼的。
皇甫傲轻笑了一声,也没戳穿风轻的口是心非,如若她果真不喜欢,又岂会为这花驻足,明明脆弱而又敏感,却偏生将自己包裹得刚硬坚强,这等要强的个性,让他又喜又恨。
两人行出皇宫,静静站在威严的午门门下,身边是戴冠披甲的近卫军,他们个个目不斜视,身泛杀气。
太监识趣的抬步将一辆精致的马车赶了过来,随即跳下车,朝二人行礼,“王爷,请上车。”
皇甫傲侧身看了风轻一眼,笑道:“一路吧。”
似乎他今日说得最多的便是与她同行的话,风轻勾唇轻笑,脸上是一片冷色,“我这卑贱的身份,又岂能与尊贵的北城王一道?传出去可要辱没了王爷的威名。”她不知道眼前这人在谋算什么,但她不会如他所愿的跳入他挖出的坑。
见风轻如此防备自己,皇甫傲又好气又好笑,他弯下腰,将头凑在风轻的耳边,恶作剧似的吹了口气,温热的气流袭向她敏感的耳垂,风轻打了个哆嗦,赶紧后撤,差点踩到背后曳地的长裙,好在小竹机灵赶紧上前扶住她。
“小姐,没事吧?”小竹紧张兮兮的问道,视线从上到下将风轻扫了几遍,见她没有损伤,才松了口气。
风轻摇了摇头,将身体直起,蹙眉看向皇甫傲,“王爷,还请自重!”自重二字被她咬得极重,都说古人内敛,可怎么在这人身上,却看不到半分古人该有的素质!反而行事如同大街上的恶霸,挑弄着她这良家妇女。
“呵,倒是把你惊着了,”皇甫傲轻笑一声,连连摇头,“日后你总归是要习惯的。”他语重心长的说着,意有所指。
风轻冷哼了一声,当场拂袖,“王爷,话不要说得太满,若最后的结局与你最初所想相左,只怕你到时候会下不了台!”什么叫日后会习惯?他这是在告诉她,她成为他的妻子是铁板上的事?风轻心头火起,对皇甫傲自然也没了什么好脸色,虽然她从未对他温言细语过。
皇甫傲的眸子一暗,他定定的看着风轻,一字一顿的说道:“除了我,你谁都嫁不了,若这世上有人胆敢对你有所想法,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除一双,你只能嫁给我,也必须嫁给我。”他霸道的放下狠话,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重的杀气。
风轻一时间竟有些愕然,这人……到底为何对她霸道至此?甚至不惜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此等大胆的话,风轻素来精明的脑子,这时也是一头雾水,她呐呐的呢喃一句:“你究竟在谋算些什么?我身上有什么东西是你想要的吗?”
要权她没有,要势她更没有,空有一张姣好的容貌,除此之外,对皇甫傲来说根本一无是处,可就是这样的她,居然能引得他大放厥词,那不惜一切的决然,让风轻诧异不已,心跳快如鼓。
皇甫傲静静的站在马车旁,一席素白的锦衣在橙色的日光下泛着淡淡的金色,脸上的银质面具冰而冷,他抿了抿唇,固执的看着风轻。
良久,久到风轻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才冷不防开口:“若要说我有谋算,我可大大方方的告诉你,我谋算的只是你,只是你这个人。”说完,他突然放轻了声音,眼中的浓情满得几乎快要溢出来,风轻被他那一眼看得脸红心跳,差点拂袖逃离,“你信或不信,这便是事实,风轻,你不会知道,我对你的一往情深,连我自己都不晓得,这情从何时而起。”
在场众人,皆被这番深情的话语惊在了原地,那还是朝堂之上铁血手腕的北城王吗?那还是他们又惧又怕的战场杀神吗?
风轻机械的眨了眨眼,几次张口,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的理智是不信的,可是感情却一次又一次在反驳,脑子里有两个声音,不停的争吵,吵得她头晕目眩。
一个权倾天下的王爷说对她一往情深?说他所谋算的只是她这个人?
风轻很想长笑几声,这种事怎么可能会发生,可偏偏却又真实的发生在她的眼前。
如若她知晓,今日皇甫傲只是听闻太后宣她入宫,便赶紧从王府过来,只为了确保她的平安,不知又该做何感想了。
眼见风轻那不可置信的表情,皇甫傲苦闷的笑了一声,他转身踏上太监准备的矮凳,利落的跨步上了马车,一手挑开车帘,头微微侧着,看向风轻,“既你不愿与我同道,那我也不愿强求,只是你必要将我方才的话放在心上,记住了,你是我的,这辈子都逃不掉。”说完,他便钻进车厢,由上至下飘落的帘子,隔绝开了风轻的视线。
太监将矮凳挪开,车夫一扬马鞭,马儿嘶鸣一声,哒哒的行远。
“小姐?”小竹见风轻还在看着那只剩下一个黑点的马车,出声唤道,说实话,她觉得自个儿是在做梦,要不然怎么会听到这得势的北城王向自家小姐表露心计,那番霸道的言词,连她这旁观者都听得面红耳赤,最初,她还不愿如此出彩的小姐嫁给传闻中面相丑陋的北城王,可是现在,她倒觉得,如果北城王当真对风轻一如既往的好,且如他所说的情深似海,或许,他会是小姐的好归宿。
风轻猛然回神,眼中迷离如雾,显然还没从那番话里回过头,好一会儿,她才压下心中翻滚不息的复杂情绪,罢手道:“我们也回去吧,这北城王定是脑子有问题,说的话,我一个字儿也听不懂。”说完,她便疾步朝前走了几步,正巧这时,车夫驱车而至,她连矮凳都没要,右手在车板上一撑,利落的翻身跃上马车,动作格外潇洒。
小竹憋着笑,紧随在后,她的小姐啊,还是这般口是心非,别以为她没看见小姐那变成粉红色的耳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