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
电光火石之间,一块小石头破空而来,生生撞在了风轻手里的软剑剑身上,本是对准太傅头颅的软剑,竟贴着太傅头顶上的羽冠劈了过去,只斩断了他的发丝。
风轻只觉得虎口一麻,差点连剑都脱了手,她咬着牙,转身冷冷的看着那静静立在门外,一身素白锦袍,带着银质面具的男人。
“皇甫傲!”她一字一顿的唤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似的。
流云一脸苦笑,恭敬的站在皇甫傲身后,不敢出声,他本是将马车赶到了王府,随后折回太傅府,却见到众护卫围攻风轻一人的场面,他不敢出手,只能以烟花向北城王求助,当皇甫傲从宫中急匆匆赶过来时,见到的,便是风轻握剑欲要斩杀太傅的场面,他心头一急,只能以内力催动石子,打弯了剑的轨道,救下了太傅一命。
“你最好能给我一个足够说服我的解释,若不然,今日我连你一起宰了!”风轻气得理智全无,直接提剑,对上皇甫傲,一身染血的长裙,一柄滴血的长剑,青丝缭乱,身上的伤口纵横交错,整个人宛如从血池里走出来一般。
皇甫傲一眼便看见风轻那还在滴血的手,他抿了抿唇,直接无视了风轻手里的软剑,径直上前,目光森然冷冷的看着她右边臂膀上那见骨的口子,以及肩骨上前后贯穿的大洞,心抽抽的疼。
“你就这么不爱惜自己?就这么想死?”他冷喝了一声,连连质问道,不敢想象,若他晚来一步,若她真的失手杀了太傅,今日她要如何走出这太傅府的大门?要如何拖着这身伤,躲开京城内的守卫。
风轻勾了勾嘴角,无谓的抬起眼,迫近皇甫傲那双怒火与怜惜并存的眸子,“我想死?我不爱惜自己?呵,王爷,你何不问问我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
皇甫傲一愣,他豁然转头,目光森冷的瞧着地上被吓到瘫软的太傅,随即又看了眼屋子外地上的两具尸体,他又岂会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现下他什么都做不了,不能帮风轻除去太傅,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徇私枉法之事,这是他身为一国王爷的悲哀,头轻轻垂下,他的眸光也随着黯淡下去。
“怎么,不说话了?”风轻不屑的笑了一声,心中说不清的失望,夹杂着点点委屈,这一刻,她有些想哭,可是一向要强的她,如何能示弱于人前?只能用牙齿咬住嘴唇,将那血混着泪,吞入腹中。
流云眼见情形不对,赶紧上前,抱拳向风轻开口:“王妃……”
“闭嘴!谁是王妃?”风轻冷喝了一声,一双凤眼铮铮的瞪着流云,瞪得他头皮发麻,“一个连自己的女人都无法保护的男人,一个明知实情如何,却选择闭口不言的男人,一个要救企图杀他女人的凶手的男人,”她一个字一个字极缓的说着,字字重音,字字噬着皇甫傲的心,“这样的男人,我上官风轻不屑,也不愿要!我也要不起,明明我想要的一直以来就很简单,不过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是有一个父慈子孝的家,如此而已,很难吗?”她轻轻呢喃着,好似在问着旁人,又好似在问着自己。
两世为人,她似乎都与这亲情绝缘,一次是得到了又失去,一次是从未得到,风轻回过头,看着已经被吓到腿软,以至昏迷的太傅,凉凉的笑了,那笑声太过凄凉,她极缓的解开右手的布料,斑斑的血迹下,她的虎口已然裂开,软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她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左摇右晃的向房门走去。
“这是我欠她的,我帮她还了,今日之后,我上官风轻与太傅府再无瓜葛。”她的话很轻,可却又带着坚定不移的倔强。
欠谁?帮谁?无人知晓,只是从今以后,太傅府再无上官风轻这个人。
皇甫傲呆呆的站在原地,他的脑子里还回荡着风轻那番话,她说她不屑要他,她说她要不起他,从心尖一点一点荡开的苦与涩,在骨子里横冲直撞,疼,钻心的疼,他捂着胸口,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王爷!”流云上前一步,扶住皇甫傲,紧张的唤道。
“我错了吗?”皇甫傲紧紧的揪住流云的衣领,喃喃问道,从未有过的脆弱,从未见过的狼狈,此时的他,只是一个被心爱的女人抛弃的平凡男人,褪去了光鲜的身份,褪去了坚强的外壳,脆弱得不堪一击。
流云心头一涩,撇开眼,不忍再看,良久,他才慢悠悠的开口:“没有……王爷没有错……王妃也没有错……谁都没错……”
皇甫傲制止风轻动手,是为了她好,弑父这条罪,她背负不起,而风轻,以她的心狠手辣来说,杀一个企图杀害她的人,她也没错,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
可就是谁都没错,偏偏最后又好似都错了。
皇甫傲怔怔的看着这攥刻着条纹的横梁,面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仿佛在风轻说出那番话的那一刻,他的心就已经死了,随着她的那句不要,落入了万丈深渊。
“王爷!王妃只是在气头上,你莫要把她此时的话当真!”流云忍不住开口劝解,他实在不愿自个儿的主子变成这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
“真的?”皇甫傲不安的看着流云,死寂的眸子里涌动着极淡极淡的光。
流云重重的点头,“是的,等到王妃冷静下来,她一定能懂王爷的心思。”
“对,对,对!”皇甫傲被流云一提点,整个人才幡然醒悟,他唰的一声从地上蹦了起来,像是迷途之人找到了出路,欢喜得不能自已,“你说得对,人呢!风轻人呢?”他的目光在四下一扫,才惊觉,那魂牵梦萦的倩影竟不见了。
流云苦笑着摸了摸鼻尖,“方才王妃冲出府了。”话音刚落,他身侧便有一阵劲风窜起,风过后,厅中除却他和不省人事的太傅,便再无旁人的影子,流云长长叹了口气,他觉得自个儿就是生下来给自家主子擦屁股的。
太傅府发生的事自然有眼线上奏给皇甫劲,他无奈的揉了揉眉心,面前的桌案上摆放着厚厚几叠奏折,“李德英,你说这上官风轻的性子究竟刚烈到什么程度?竟要弑父!欸,朕是真的觉得头疼。”
李公公瞥了眼已经跃上横梁的暗卫,慢悠悠的走上前,一边为皇甫劲揉捏着肩膀,一边答道:“依奴才看,这上官小姐虽然行事刚烈了些,但也不是喜欢惹是生非的人,也许是太傅大人惹恼了她,她才会如此。”
“算了算了,她的事儿朕是管不了,反正天塌了不还有皇弟给她顶着吗?”皇甫劲懒得再管太傅府那堆麻烦事,只要不把天捅破了,他全当不知道,反正自有人给风轻兜着。
李公公心头暗暗一叹,也不知这北城王的眼光独特到了什么程度,什么人不喜欢,偏偏要喜欢上一只母豹子,这还没过门就惹来一堆事儿,若要成亲了,不得把他的王府给拆了?
不管旁人如何猜想,此刻的皇甫傲却是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在大街上横冲直撞,一路找寻着风轻的踪影。
他恨啊,恨自个儿当时的不小心,怎么就把人给看丢了呢?这黑灯瞎火的,万一风轻出了个什么事……
一想到风轻身上的伤,皇甫傲就自责得恨不得拿刀抹自个儿的脖子,他顺着永和街一路找到太平街,逮着人就问对方,是否有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
夜上三更,打更人提着铜锣,在街头巷尾朗声唤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风轻喘着粗气躺在一座破庙中,身下是干燥的稻草,鲜血滴答滴答流了一地。
小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用锦帕捂住她的伤处,“小姐……咱们去找大夫好不好……”这血一个劲的流,不论她怎么捂都止不了,小竹急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可是偏偏风轻吊着一口气,哪怕耗死在这儿,也不愿去找大夫。
她脸上的血被小竹用锦帕擦干,几条细长的伤口在眼角下方绽开,她面上的血色尽退,嘴唇苍白如纸,若非那始终瞪大的眼,以及胸脯上微弱的起伏,简直与一具尸体没什么两样。
“不……去……”她艰难的开口,每吐出一个字,喉咙便是火辣辣的疼。
破庙里生着一堆柴火,卡擦卡擦被烈火烧断的木柴,发出细碎的声响,灰墙上有许多裂开口子,屋顶的砖瓦还缺了几块,躺在稻草上,还能看见那黑如墨色的天空。
风轻觉得自个儿就这么死了也不错,她能为这具身体的主人做的都做了,为她正了名,为她将那些欺负过她的人都踩在了脚下,如今的她,什么都没有,如同前世一样,没有爱她的人,没有她爱的人,只有一堆迫不及待想要取她性命的敌人,这样的生活好累啊。
风轻疲惫的闭上眼,只觉得心空空的,脑子里一片混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只为了帮一个草包正名?只为了再过一次被人喊打喊杀的生活?苍白的嘴唇缓缓上扬,“小竹……我好累啊……”
“小姐!”小竹听到她的话,再难忍心中的难过,趴在风轻身上,嚎啕大哭。
那滚烫的泪水溅在她的伤口上,火辣辣的疼,可风轻却觉得有那么点开心,至少在最后,还有一个人会为了她流泪,会为了她委屈,真的值得了。
她艰难的抬起手,轻轻的抚着小竹背上的青丝,每动一下,都能牵扯到身上的伤口,痛苦却又快乐,两种极端的情绪撞击着她的心潮,“小竹……别哭了……像个傻瓜一样……”
小竹哭得声嘶力竭,到最后嗓子都哭哑了。
风轻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只是那堆方才还烧得正烈的柴火已经变成了灰,她的视线有些模糊,从指尖漫上心头的寒冷在骨子里横冲直撞,冷得她牙齿发颤。
“好冷啊……”她呢喃了一句,利齿在嘴唇上一咬,硬是逼着那即将涣散的思绪再度恢复清明,她想清醒着死去。
或许是大限将至,风轻突然想起了皇甫傲,那个说此生非她不娶的男人。
明明连脸都没见过,明明连相处都没有多少,可她却在最后,不可遏止的想起了他。
他是为她好的吧,所以才会出手救下太傅,只为了不让她背上弑父的罪名。
呵,临死了都还要承他一份人情。
风轻苦笑了一声,突然开口道:“我想下辈子有个家……有爱我的爸爸妈妈……我想做他们的公主……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我想和别人一样,七岁上小学,念普通的初中、高中,我也想参加高考,好想试试啊,坐在考场里那种紧张的感觉……然后考一所普通的大学……毕业后找一个……咳咳咳……”她虚弱的说着,气若游丝,到后来已经语不成声,剧烈的咳嗽漫上喉头。
小竹紧张得从风轻的身上趴了起来,她挥舞着手,动也不敢动风轻一下,就怕弄疼了她。
“毕业后……找一个普通的男人……结婚……生子……吵吵闹闹的过一辈子,等到老了,走不动了,可以看到儿孙满堂,然后笑着离开……”她断断续续的说着话,那些话小竹听不懂,她只是觉得,此时风轻的表情,让她的心疼得难受。
“小姐!你别吓小竹好不好!”她苦苦哀求着。
风轻虚弱的睁开眼,她的瞳孔已经涣散,眼前的人影似乎也变成了几重,“小竹,我不是你的小姐,从来都不是。”
“小姐你说什么?”小竹弯下腰,将耳朵对准风轻的唇,企图听得明白些,只是风轻已经再无力开口了,她唯一的力气,只能支撑着这双目,只能再看看这天上的朗空。
那么美的景色,那么深邃的夜空,大概从此以后她再也看不到了吧。
“小姐?小姐!”小竹眼睁睁的看着风轻闭上眼,看着那双曾一度让她惧怕的眸子缓缓的合上,她仰头长啸,再也克制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紧紧的抱着风轻的身体,歇斯底里的哭喊着。
以前总是骂着她,不让她哭的人,不在了;
以后再没有人,会温柔的为她擦去眼泪;
再没有这样一个人,明明比谁都心软,却偏偏要故作冷漠。
【哐】破庙的木板门被人从外踢开,皇甫傲风尘仆仆的赶至,撞见的是小竹癫狂的模样,她跪在地上,怀里拥着什么。
皇甫傲眼前一黑,双手死死扣住门框,一步一步极缓的朝小竹迈进,步子轻不可闻,直到走近了,他才看清,那安静躺在小竹怀里的人,不是风轻又是谁?
他的瞳孔突然一缩,脚步漂浮,仿佛踩在云端之上,他颤抖着手想要去碰风轻,肌肤相触的那一瞬,他只觉得冷,“开什么玩笑啊……我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
他恍惚的呢喃着,随即不停的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脸,“快醒来!快醒来!这是梦,是梦啊。”可是梦怎么会感觉得到疼呢?
银质的面具歪歪斜斜的搭在脸上,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是不停的重复着这句话,不停的想要从这场噩梦中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