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色的鹿皮靴子咔擦一声踩断了地上的枝条,细碎的声响,引得皇甫傲回过头来,依旧是看不见脸的银质面具,他静静的倚靠在石桥的祥云护栏上,朝风轻挥了挥手。
遮天蔽日的树丛,抬起头只能从树间的缝隙中窥视到窄小的天空,阳光斑驳的洒落一地,风轻眯着眼,这一刻,她的心竟如同这阳光,暖暖的。
“过来。”皇甫傲再度向风轻勾了勾手指,那是邀请的姿势,他的背后是大片的碧水,清澈见底的池塘上,有几株葱绿的荷叶,紧紧挨着,池塘下,偶尔有几条锦鲤游过,卷起一圈又一圈的水纹。
风轻抿了抿唇,似被蛊惑,不受控制的一步一步朝皇甫傲走近,直到她站在他的跟前,这一刻,脑子里是空白的,唯有他摊在面前的那双满是剥茧的手,可以清晰的看到上面纵横交错的掌纹,以及修长且白皙的指骨。
“我就料到你会过来。”皇甫傲浅笑着开口,他慵懒的倚靠在护栏上,整个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随性洒脱,或许他骨子里本就是这么一个肆意妄为的人。
风轻恼怒的冷哼一声,撇开眼不愿看他,只是将视线搁在脚下的池塘之上,目光幽幽,“你上辈子是算命的?什么都算得到。”
“呵,倒也不是,”他摇了摇头,转身学着风轻的姿势,将手肘搭在护栏上,并肩倚看着这碧水池,“我只是了解你,了解你所有的想法。”他笃定的说着,那双曝露在外的眸子,带着洞悉一切的力量,逼得风轻又气又怒。
“别自说自话了,你了解我?如果我记得不错,我们只见过几面,你居然敢说了解我所有的想法?”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百分百了解另一个人,风轻打从心底不信。
皇甫傲也没与她争论,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这样的了解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有什么根据,只是潜意识里,他能够揣测到风轻的想法,能够洞悉她的一切。
“你今儿过来不是为了道谢吗?”他笑着开口,风轻的性子本就是这样,嘴里说着直白且恶毒的话,可心却比任何人都要柔软。
风轻眉梢一挑,脸上寒霜遍布,她冷冷的看着皇甫傲,似在估摸他的笃定究竟从何而来,良久,她才冷嗤了一声,食指缠绕着鬓发,淡淡的反问道:“哦?我为什么要感激你?”
皇甫傲撑着护栏,一手托着下颚,一手折在胸前,回应道:“因为我帮你除去了花满楼,虽然你气我多管闲事,却也不愿欠我一分半点的人情,所以你才会来王府,想要向我当面道谢,”说完,他抬首看向风轻,将她脸上被人揭穿的狼狈之色看在眼中,“可是,我要的不是你的谢谢,我所做的都是我想要做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风轻突然握紧了拳头,咬着牙吞下漫上喉头的怒骂,她从不知道有人会脸皮厚到这样的程度,即使她真的打着这样的想法,但被人当面揭穿,心里无论如何都有着几分尴尬与难堪,唇角向上一挑,挑出冷硬的弧度,“我不需要你的帮忙,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你不要多管闲事!”
皇甫傲闷笑一声,他知道风轻这是恼羞成怒了,素手微微抬起,想要触碰风轻的脸颊,岂料她却朝后退开,防备的看着他,好似他是个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浪子,皇甫傲哭笑不得的收回手,“我不过是想告诉你,我曾说过的话,一直都作数,你是我的王妃,于我来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何苦非要在我们之间画上一条鸿沟?就这么不想和我扯上关系吗?”
话到最后,竟染上了几分落寞,他微垂着头,面具后的脸看不清是怎样的神色,只是风轻隐隐觉得,这样的他,让她有些心疼。
她咬了咬唇,本来准备了一肚子冷嘲热讽的话,此刻都烟消云散,她无意识的吐出一句:“抱歉,我只是不习惯。”说完,连她自己都惊讶不已,连忙捂住嘴,一副见鬼的表情。
她怎么可能有这样温柔的声音,怎么可能向别人低头解释,风轻自己都不相信,那话竟是她说的,她豁然抬首,眸光复杂的看着皇甫傲,“你在我身上做了什么手脚?”
她以为自己是中了什么蛊,才会这般失常。
皇甫傲顿时失笑,“我能对你做什么手脚?”说着,他直起身子,向风轻走近几步,与她只隔了一步的距离,两两相顾,可以看到她细长微卷的两排睫毛,可以看到她蹙着的眉头,甚至可以清晰的看到,她唇瓣上的纹路,“风轻,承认吧,在你心里,我是不同的。”
他在意她,所以能够感觉到她的变化,为这变化而喜,只是这欢喜被皇甫傲克制得极好,谁都不知道,这一刻,他的身体隐隐发着颤,还有什么,比得上心仪的人也在乎着自己,更叫人满足的呢?
匆匆二十余年,第一次皇甫傲觉得他的生命是圆满的。
风轻愕然的盯着皇甫傲,似在揣测着他刚才这句话的意思,随即恼怒的挥了挥衣袖,袖口凌厉的从上至下划破空际,一股劲风生生袭向皇甫傲的面颊,她面含薄怒,两颊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疾速爬上两朵红晕,像极了这开得正艳的粉色桃花。
“满口胡言!我在意你?你对我来说是不同的?呵!放屁,我讨厌你,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讨厌你!不要自欺欺人了!”她怒不择言,嘴里吐出的话尖锐而又毒辣,一字一刀生生剜着皇甫傲的心,在他心脏中最柔软的部分,留下一道道血印,刺得他肝脏具裂,鲜血淋漓。
皇甫傲将心中的苦涩与痛苦迅速压下,极力克制着声线的颤抖,被衣袖遮挡的手掌上青筋暴起,他故作平静的回道:“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何必这么大的反映,”说着,他又撇开头,面上是谁都看不见的凄苦与希翼被面具遮挡着,“我方才都快要以为你是被我说穿了心事,恼羞成怒了。”他的心在这一刻提得老高,仿佛整个人站在悬崖边,她的一句话,决定了他是悬崖勒马,还是尸骨无存。
风轻皱眉成川,冷喝了一声:“哈,恼羞成怒?”她像是在看疯子一样看着皇甫傲,脸上尽是嘲弄与讥讽,“王爷,回去洗洗睡吧,别白日做梦了,这个词语从来就不存在于我的生命当中。”
果然如此吗?皇甫傲闭上眼,苦涩的弯了弯嘴角,此刻,他真的觉得多年前带上面具这一举动是何等的正确,最起码,他不用在她面前曝露出自己的狼狈与不堪,紧贴在身侧的手臂微微颤抖着。
“不管怎么样,我今日过来,只是想要告诉你,以后不要再多管闲事,我不喜欢别人插手我的事,别说我和你毫无干系,就算日后我真的做了你的王妃,你也别妄想能够插足我的生活。”风轻用着最冷漠的态度,在两人之间亲手画上了一条无法跨越的沟壑,她站在此端,他站在另一端,即使皇甫傲做再多,好似都无法将两人的距离拉近。
皇甫傲心头顿时起了几分薄怒,他豁然转身,头一次目光冰冷的看向风轻,那是无声的指责,带着几分委屈,带着几分恼怒,更多的却是一片真心被人践踏的痛苦。
风轻被他这一眼看得心中发酸,她无法相信自己会被一个男人的情绪左右,脑子里突然出现了那人拿着枪,正对自己心脏的画面,那是她曾经深爱过的男人,是她世界里唯一的光,风轻猛地闭眼,这一刻,萦绕在她身上的冷漠被一股凄凉所取代,她的脸上是被人伤害之后的无惧。
皇甫傲突然有种想要将她抱在怀中的冲动,这一刻,他只觉得她离他好远,远到这双手不论伸得多长,都无法触及她,喉头微动,终究他选择了闭口不言,因为他深知,便是他问了,她也不会回答,反而会更加厌恶他。
襄王有心神女无梦啊,从心尖一点一点蔓延开来的苦涩,在血液里横冲直撞,皇甫傲的五指紧紧扣住石桥的护栏,在那灰白的栏杆上,生生抠出五条深浅不一的指甲印。
“明日晌午后,便是百花宴,这是参加宴会的帖子,你可直接用这帖子进入宫中。”皇甫傲伸手探入怀中,将一张红色镶金边的帖子掏出夹在指缝,随后丹田运起内力,唰的一声飞向风轻。
她右手一抬,准确的接住,粗略的翻开扫了几眼,挑眉反问:“这宴会与我何干?我为什么要去参加?”她在上官风轻的记忆里知道,这些年来,她的父亲大人从没有让她去过百花宴,说是不愿让她出去丢了太傅府的颜面,所以对这一年一度的盛会,她是只闻其名,不曾参与过,如今,她也是不愿参加的。
皇甫傲料准了她会拒绝,心中微微一叹,别人都抢着想要大放异彩,唯有她,喜欢藏拙,如果不是别人欺到她头上,或许她会一直低调下去,然后被人遗忘。
“试想,若你在百花宴中大放异彩,那太傅与上官云便颜面全无,你不觉得这是对他们最好的报复吗?”皇甫傲一针见血的说着,嗓音突然带上了魅惑人心的力量,听得风轻一愣一愣的,“你想想,上官云被人称作京师第一美人,据说德才兼备,琴棋书画无所不能,而太傅更是对她高看,而你这个不得他眼缘的二女儿,一直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这次的暗杀,不也是因为你碍了他们的路吗?”皇甫傲的眸子微微眯起,眸底闪烁着的是星星点点的微光,像只老谋深算的狐狸。
“呵,那又如何?我若想讨回这笔帐多的是办法。”风轻可不信皇甫傲会这么好心的帮助她,比她可怜的人多得是,若他没有图谋,风轻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她将帖子拿在手里,双手交叠环住肩头,斜靠在护栏上,斜睨着皇甫傲,“你还是说说,你在谋算些什么吧。”
皇甫傲闻言,连连摇头晃脑,“我早就说过,若我有谋算,我的谋算也是你这个人,只是你不信罢了。”他是真的在谋算着她,用最诱人的甜头,诱惑她参与百花宴,并且夺得头魁,到时候他的皇兄就有理由为他指婚,他便能光明正大的拥有她,光是这么一想,他就激动得不能自已。
“嗤,”风轻冷嗤了一声,“这样的话或许你对别的女人说,她们会相信,可是我却是不信的,而且就算及说的是事实又如何?我不稀罕你的喜欢,也不想和你有什么瓜葛。”风轻直接将话挑明,她已然怕了爱情这种东西,曾爱过,换来的是肝肠寸断的下场,若无爱,是否就无伤?说她胆小也好,说她懦弱也行,总之对爱情这个东西,她只能选择逃离。
皇甫傲定定的看着风轻,他的喜欢于她来说是这般的廉价,可偏偏他还甘愿将真心奉上,何等的讽刺,何等的悲哀,他将万千愁苦化作了嘴角的一弯浅笑,伸手整了整染上尘灰的衣袖,“无所谓,我在乎你,本就与你无关。”
风轻顿时愣在了原地,傻傻的看着他,难以想象这话会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你这是在装情圣?呵,知道吗,打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就知道你和我一样天生凉薄,可是似乎是我看走了眼。”她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眼光来,怎么错把一只猫看作了老虎。
她却不知,再强悍的人,都会有自己的软肋,而她便是他遗失的肋骨,是他唯一的弱点。
皇甫傲慵懒的靠着护栏,此时一阵微风拂过,三千青丝随风而动,他抬手压住鬓发,看着身边的佳人,心中不觉好笑,凉薄吗?他只是前半生没有遇到她,所以无惧无畏,可是现在她出现在了他的生命中,他又怎还凉薄得起来?
“一个人走在这世间未免太孤单了些,可若你与我一道,又如何能凉薄孤独?风轻,我们是一样的,不爱则已,若爱便是一生一世的事。”他坚定的说着,眼中的光逼得风轻不敢直视,她狼狈的撇开头,“看来你还是没有听懂我所说的话,我没有爱这种多余的东西!你也一样没有!所以别再装出一副情圣的模样,让我恶心。”
皇甫傲已经习惯了她时不时的讽刺,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他选择性的只愿听他想听的,“风轻,时间会证明一切,我的真心,总有一日你不得不相信。”
风轻自然是不信的,她也懒得再和皇甫傲斗嘴,将手里的帖子来回旋转着,良久,才问:“百花宴考校的是什么?”
皇甫傲眼中一亮,转瞬又压下了心头的惊喜,故作平静的回道:“不过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而已,对你来说,我相信是手到擒来。”
风轻侧目看着他,眉梢微挑,“哦?看来你对我很有信心。”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肚子里究竟有多少墨水,这人怎么就这般笃定?
“呵,因为在我眼中你是无所不能的上官风轻。”皇甫傲的语调有些暧昧,听得风轻心头一跳,她干咳了一声,重声警告道:“王爷,请自重!”
瞧着跟前这人微红的耳廓,皇甫傲黯然的情绪顿时恢复不少,面具后的脸浮现出明媚如夏花的笑容,起码他能够影响到她,不是吗?只要在她心中他有着一席之地,那他便有勇气在这条坚信的追妻路上所向披靡。
“好吧,你就当我是胡诌的,”皇甫傲见好就收,他可不想再次触怒了佳人,“这次的百花宴由母后和皇嫂亲自举办,若你大放异彩,必然能让她们高看几分,日后你想要做什么,也多点筹码,一举数得,不是吗?”他刻意蛊惑着风轻,因为他知道,风轻若想对付太傅,最起码要得到这天下最尊贵的人的青睐,若要保护什么,她自身就必须得强大起来,不过说到底,这些都是借口,他想要的只是引诱她参加百花宴,然后夺得头魁,嫁他为妻。
风轻细想了片刻,眸子无数次在这张红色流金的帖子上划过,似犹豫不定。
皇甫傲见她还没打定主意,便再度开口,“就算你不愿做出头鸟,但有心人又怎会放过你?别忘了,你并不是孑然一身,你身边还有需要你保护的人,只有你权势比敌人大,才能够护得了你想要护的,守得了你想要守的。”
这番话正中红心,成为了压弯风轻的最有力的闷锤,她紧紧的捏着帖子的沿角,面上染上了寒霜,明明是烈日轮空的天,可她的身边却冷得让人打哆嗦,“你说得对!”
“你是答应了?”皇甫傲小心翼翼的瞧着风轻的神色。
她冷冷一笑,将帖子收入衣袖中,“我能不答应吗?本来今日是过来警告你不要再多管闲事,却没想到到了最后还要盛你的情。”若不是皇甫傲提点她,只怕她不会轻易去百花宴,这样想着,风轻的脸色自然也就缓和下来,唇边荡开一抹轻柔温婉的笑,像极了缓缓绽放的花,明艳璀璨,看得皇甫傲心痒痒。
“算我欠你一次,日后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只管开口。”她唯一能给的便是一个承诺,风轻虽是杀人魔王,却也是一诺千金。
皇甫傲笑着点了点头,没有拒绝,“放心,若有需要你的时候,我自然会告知你。”只要能够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答应她又何妨?
两人的关系从最初的某人一厢情愿的敌对,有了些许的缓和,最起码风轻的心里,皇甫傲绝对有着地位,虽然或许还比不上救了小竹一命的流云,但也不可不说是一个质的飞跃。
直到风轻告辞离去,皇甫傲唇边的笑始终没有消失过,他深情的注视着她远去的背影,心潮中掀起巨浪,莫大的喜悦与激动几乎要吞噬掉他仅存不多的理智,双手紧握着,他努力克制着想要欢呼的冲动,只是任谁都感觉得到,此时他心底的愉悦,活了二十多年,也不曾有过的心情,只有她能带给他的悸动。
流云站在石桥边,瞧着连蹦带跳离去的皇甫傲,嘴角微抽,他忍不住抚额轻叹,在他心底,某人英明神武的形象,已经摇摇欲坠,果然传说什么的,都是不可信的,这货绝对不是他崇拜尊敬的王爷。
话虽如此,可他心底却又暗暗庆幸,庆幸着上官风轻的出现,能让不食人间烟火的主子,变得有血有肉起来。